说来有些羞愧,在那座海纳几千年华夏文明的白银博物馆里,最终让我这个来自异乡的农民工热泪盈眶的竟然是那处淳朴别致的农家小院。
我清晰的记得,当我略有钝拙的目光与之接触的一刹那,我的眼,唰的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的心,嚯的一下子热了起来;同时,我的脚步,也嗖的一下子快了起来……你们谁都想不到,此刻,我是在千里之外与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久别相逢啊!请不要耻笑我的胡言乱语,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至真至切的。真的!我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白银博物馆,又找到了那所给予我温暖的襁褓,给予我幸福的童年,给予我淳朴善良的心地,给予我勤俭持家品质的农家小院,以及院子里的那几位最亲最爱的人。
此刻,站在院子的一角,我看见皎洁的月亮正从那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那矮矮的屋檐下,一对对紫燕在呢喃,爱巢里的小燕子伸出圆圆的小脑袋吱吱的撒欢个不停。屋内温暖的灯光下木匠父亲正俯首伸臂哧啦哧啦地推出一面又一面光洁的家具面板,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早点睡吧,都十二点了。”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的母亲温柔地催促道,“你和孩子先睡,还有一块推出来,我就睡。”父亲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继续哧啦哧啦地推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父亲已经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父亲,女儿一岁多,儿子几个月大,由于儿子迫不及待的降生,女儿的口粮只能靠父亲起早贪黑的加班加点来争取。地上的这一张张被推的光亮的木板就是父亲起早贪黑,甚至冒着酷暑,顶着烈日,从沟渠堰畔上挖回来的废旧树桩,父亲把这些树桩像宝藏一样从地上挖出来,然后用平板车拉回家中,把他们锯成一块一块的薄板,然后放到院子里的太阳底下暴晒致用,最后趁晚上休息的时间,把它们加工成一个个精致的家具,卖掉,换一些钱给女儿买羊奶,买白糖吃。
但是,这种行为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是不允许的,人家管这叫“投机倒把”何况父亲还是“富农”的儿子。小的时候,经常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下,依偎在母亲身旁,听母亲讲诉那些过去的事情。
一天晚上,父亲刚把那个做家具用的长条板凳搬回屋内,准备加工,这时母亲听见一群后生像土匪一样从低矮的院墙冲了进来,用脚把门踢开,“人赃俱获”!那一块块凝聚着父亲辛苦血汗的木板,那一块块见证着父亲对儿女的爱与责任的木板被生产队拉走了,连同那个起早贪黑的父亲……
在我五六岁时,改革的春风吹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那个简朴的小院也一天天红火起来了。小院里堆起了自家自留地里收割来的麦垛,小孩子们在麦垛里捉迷藏,捉蚂蚱,玩过家家,在麦垛上爬上爬下,滚来滚去,玩的不亦乐乎。库房里的那两个大缸也变得丰满起来,白面逐渐替代了高粱面的角色,走进了小院儿的日常伙食。
记得那一年打了麦子,父亲从集市上买了一把削面刀,他兴致勃勃的,挽起袖子,洗了手,和面为我们做刀削面。父亲是一位粗线条的人,在他下刀之处,刀削面如鲤鱼入龙门一般纷纷跳入大锅,随着锅里沸水的沸腾而上下翻滚。蹲在柴火前填柴的我,心里纠结不清,这鱼一样的面,吃到肚里,不就变成鱼了吗?这怎么能下咽呢?父亲却神采飞扬地说:“你们尝尝爹爹给你们做的刀削面,香的很哩!”话语里带着自豪与满足。想想也是,一个因饥饱困顿而奔波了几十年的生命,突然拥有了自己的自留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庄稼,拥有了自己的麦田,拥有了丰满的粮仓。以后的日子不再为饥饱犯愁,他怎么能不满足?不自豪?
闲不住的父亲还会利用闲暇时间,用手头仅有的积蓄买回一头肥猪或者是肥羊,宰杀掉,卖肉给村里的人们,换一些零用钱。当然,在父亲每次宰杀完猪羊的时候,母亲总会主动地挑一块最好的鲜肉,打发我与弟弟给爷爷奶奶送过去,爷爷奶奶高兴的就像画里的那个乐呵呵的老寿星,合不拢嘴,直夸我与弟弟是他们的好孙子。说实在的,给爷爷奶奶送吃的也是我与弟弟童年时代的最大乐趣之一,因为我们都喜欢听爷爷奶奶的夸奖!
有一次父亲到集市上卖肉回来,给奶奶和母亲分别买了一块花布做袄,奶奶的是蓝花花的,母亲的是紫花花的。至今我都忘不掉,奶奶穿上那件儿子给买的蓝花花对襟衫,神采奕奕地坐在浓荫匝地的枣树下的喜乐景象,笑眯眯的,与那些串门的邻居婶子大娘们围坐在一起,伸直腰板,拽拽衣襟说;“你们看我这件衣服好看不?我家老大给我买的!”言语间的那种甜蜜、幸福与骄傲是不言而喻的,有一种浓浓的收获味道。
如今,又是树影婆娑,枣果飘香。而那所给予我温暖的襁褓,给予我幸福的童年,给予我淳朴善良心地的农家小院却早已成为历史的烟云不时飘浮在记忆的上空,让人怀念,让人心疼……
随着改革浪潮的汹涌,家乡的人们开始走出村庄,走向城市。不甘落后,不怕吃苦,热爱自由的父亲就是汹涌在那股热浪中的千万分之一。起初,父亲像众多小商小贩一样用自行车把粮食推到市场上卖,走街串巷地喊卖。后来,父亲用微薄的积蓄和人合伙跑河南、安徽、湖北等大米产地收大米,拉回来批发给人们。从此,财富就像吸铁石一般,把父亲这位铁汉子牢牢地拴在省城太原,而家里的老人、孩子、土地,以及大大小小的家务活统统都留给那个贤惠、朴实、善良、勤快、能干的母亲!
记得在我九岁那年,家里正准备在新批的宅基地上盖房子,奶奶生了一场大病,父亲一边与已到结婚年龄的二叔带着奶奶上医院看病,一边挣钱交医药费。于是,指挥盖房子的任务由年迈的爷爷与母亲一起操持。那年,二弟才刚满一岁。母亲既要照顾三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要给几十个工人做饭,还要操心工地上的事情。那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二十八岁的母亲每天晚上到底睡不睡觉,我晚上十点多睡觉的时候,母亲在收拾家务;夜半醒来时,母亲还在准备第二天做饭用的菜蔬;天亮时分,我起床准备上学时,母亲又在灶头忙来忙去!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煤气,没有电磁炉,烧的是煤炭与木柴,好心的邻居婶子大娘闲了过来帮一把,母亲感谢不尽。就这样,母亲前前后后整整忙碌了一个月,包括二叔的五间房子,总共十间崭新房子骄傲地矗立在村西道口上,而我那老实巴交的母亲却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一夜一夜的失眠,头痛欲裂,浑身酸痛,每日里还得做包括爷爷,爷爷的精神病弟弟,七八口人的饭。两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被查出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病……而在那三个懵懂的孩子眼里,母亲却是院子里的那棵果实累累的枣树,永远会挺立在岁月的风雨里为他们遮风挡雨。
直到现在我都怀疑,那个时候的母亲到底长得几只手?到底有多大的精力?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如此热爱生活?竟然不顾自身健康,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而这件事只是勤快、朴实、善良的母亲在这所简朴的农家小院生活中的一朵洁白的浪花。母亲做活细致认真追求完美,并且有个“毛病”——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干起来,她就废寝忘食的干到底,否则,她就心里跟自己过不去。
忘不了,家里买下缝纫机的那天晚上,晚饭后,母亲打发孩子们睡了,一个人坐在灯下,不停地练习蹬机,走线,等一系列机上功夫。第二天,我们醒来时,每个人的鞋里都垫了一副新鞋垫。从此,我们一家大小,包括爷爷奶奶的衣服裤子都由母亲一人承包。母亲选的布料简洁明艳,大方素雅,母亲做的衣服上身得体,精致美观,穿出去,邻居们都夸,跟买的一样。
在母亲的手里,小到一只碗、一盏油灯、一条小板凳、一块玻璃窗……每一件都会被母亲擦拭的油光锃亮,更别说那些柜子椅子了。这所小院里的每棵树,每株草,每朵花,以及树上檐底挂着的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哪一样不倾注着母亲浓浓的情与深深的爱?在我十二岁那年,新修的房子装修好了,搬家的那天晚上,母亲对我说的那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闺女啊,妈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啊!你陪妈在这炕上再睡它一晚好不?”当时,我望着搬家搬得七零八落的老屋,心里还有些难为情与不理解。现在想来,当时的母亲是多么热爱生活!多么热恋自己挥洒过血与汗的这个农家小院啊!不幸的是,我那位善良淳朴勤快能干的母亲早在一年前,来不及与见证自己青春岁月的小院,说一声道别的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使劲噙着满眶的泪水,沿着小院的土墙,门窗,以及院子里的那棵依旧挂着小红灯笼的枣树,慢慢地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终是没有理性地控制住汹涌在心头的那两股热流,捂着嘴恓惶地从博物馆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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