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小姑

作者: 巷小酒 | 来源:发表于2024-07-17 11:1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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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姑是个哑巴,说哑巴也不全哑,算是半哑巴吧。她不但哑,而且还有点傻,说傻也没傻透,算是心智不成熟吧。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我正在院子里刷牙,一个身影慢悠悠晃进院子。听见沙沙沙鞋底子与地摩擦的声音,我抬眼一看是小姑,正诧异她来这么早呢,她已踱到我面前,咧嘴一笑,用黢黑细长的手指指着我的漱口杯,嘴里含含糊糊挤出一个字:牙。然后蹲在我身边看我刷牙,像个好奇的孩子。

    这时,母亲从厢房出来,端着几个馒头要去厨房做饭,看见小姑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瞧这货,这么早就来了,这是来混早饭啊,我得再多热一个馒头。”说着转身又退回厢房去拿馒头。小姑看见母亲又咧嘴一笑,从嘴里挤出一个字:“饭”(做饭呢),说着指了指母亲的背影,又看了看我。

    我拿来几个马扎子,让小姑坐,我坐下来梳头。她咧嘴一笑,在我对面坐下来。小姑一边看我梳头,一边两只手比比划划,做出梳头的姿势,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不明不白的话,说完露出满嘴牙。母亲坐下来摘菜,给我翻译说:“她可能是说,她闺女的头发也这么长。”我问母亲:“小姑怎么总呲着牙笑,每次见她都这样。”母亲说:“回娘家来了,开心啊。”

    母亲问小姑:“路上冷不冷啊?”小姑摆摆手,咧嘴笑着撩起外面穿的一件灰色长袖褂子,往里一层一层展示给母亲看。好家伙,竟然穿了四层,最里面的两层明显是短袖背心。这时我才发现,由于她最外层的长袖褂子是夏天的款式,布料很薄,四层衣服有的长,有的短,导致整个上身这里鼓着,那里皱着,鼓鼓囊囊,像没包成型的粽子。母亲说:“说她傻呢,她知道早上凉,多套几层衣服,说她不傻呢,她不知道外面穿个厚外套,何苦里三层外三层得包粽子。”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小姑先是嘴巴合拢,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呲牙笑了,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像个被数落的孩子。

    我忍不住问小姑:“你几点起床呀?这么早就走到这儿啦?”她咧嘴笑,嘴里叽哩咕噜,两只手比划着。母亲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看这一头鸡窝似的头发,肯定从被窝钻出来就下步往这走了。”其实我也没指望小姑能说明白,每次与她对话,问她个问题,她只会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牙,咕噜咕噜说一大片,手比比划划,可是都说不成句,她自己说得很热闹,我一脸懵。

    我奶奶走得早,小姑从小没人管。据说她在五六岁上得了一次脑炎,连续几天高烧,眼瞅着人快不行了,爷爷没钱请大夫,叹着气说,让她自生自灭吧。小姑没有被灭,但是从那以后痴痴傻傻,听力不好,话也说不清楚。

    长大成人后,小姑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瘸子,离我家五里多远。瘸子腿瘸,脑子不瘸,这些年每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杂粮,生意好着呢。

    小姑刚嫁过去那几年,瘸子看不上小姑,对她爱搭不理。结婚第五个年头时小姑还没有怀孕。母亲说,这要搁到正常女人身上,早就离了。可是那几年小姑的日子平平静静,她什么都不懂,没有期待也无需忍耐,对她来说,那几年唯一不同的是在另一个家里吃饭睡觉而已。

    后来瘸子似乎是认命了。在嫁过去第六年上,小姑怀孕了,生了一个丫头,白白净净,眉眼俊俏,小丫头两岁时小嘴就说个不停,口齿伶俐,瘸子和他父母稀罕得不得了。三年后,小姑又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丫头,模样好,也很机灵。自从生了两个女儿,小姑的婆婆开始教她做家务,洗衣服缝衣服,做饭炒菜,一样一样教,小姑一样一样都学会了,只是做得慢一些,很慢,衣服的走线弯一些,很弯。

    小姑的婆婆欣慰地逢人便说,没想到我能看到这一天,不管啥时候老天爷叫我走,我都能闭上眼了。

    小姑的公婆去世后,家务活全落到小姑一个人身上,蒸馒头、烙大饼、炖白菜汤、各种家常炒菜,她竟然样样都做得来。后来不烧大铁锅了,在瘸子的指导下,小姑又学会了用煤气炉。瘸子串乡卖杂粮回到家,热汤热水吃得还算熨帖。

    小姑爱回娘家。前些年她经常不定期、不定时地出现在我家里。每次都是步行来,有时早晨,有时中午,有时太阳快下山了,她慢悠悠像散步一样来了。

    早上或中午来了还好说,在我家玩大半天,半下午时母亲给她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小姑稀里呼噜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后母亲就打发小姑往回走,嘱咐她路上莫贪玩,要在天黑前到家,小姑点着头慢慢悠悠地走了。她有时也会傍晚来,母亲见了就骂:“说你傻你真傻,天快黑球了你来干啥?”母亲一边骂一边生火煮水下面条,小姑照样稀里呼噜吃得满头大汗,母亲把父亲从田里叫回来,让他骑自行车去送小姑。通常父亲驮着小姑送到她的村口就回来。

    每次从我家临走前,小姑不忘叽哩咕噜问母亲:“再来?”她的意思是“下次啥时候再来?”有时母亲说:“过了年再来吧!”有时说:“还来吗,别来了。”小姑咧嘴一笑,满足地走了。问归问答归答,其实小姑每次来都是不经商量、不向任何人申请就来了,随性得很。母亲说:“也不知咋回事,没娘没爹了,她还是这么爱回娘家。”经常小姑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来了,母亲烧一锅热水让她洗头,然后用父亲的老式刮胡刀给小姑理发,小姑摸着利索清爽的短发对着母亲咧嘴一笑。

    说来也怪,小姑的脑子不好使,可是她的记性超好。她娘家整个家族的人——我家族从老到少二十来口人,甚至包括隔壁不同姓的几个邻居家,谁谁多少岁,什么属相,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堪比户籍科管理员。我故意问她:“我多大了?”她嘴巴一咧,叽里咕噜挤出几个半截拉块的音节,二呀八呀的,又伸开拇指和食指,晃一晃——二十八。我又指着父亲,“他多大了?”她又是一阵叽哩咕噜,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数字,仍旧分毫不差。过几年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小姑仍能说出每个人准确的岁数。我仔细观察她叽哩咕噜回答时的样子,并没有计算或沉思的痕迹。小姑没上过一天学,一个字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究竟怎么算岁数,一直是个谜。

    小姑有时也会和瘸子吵架。有一天中午,小姑哭得稀里哗啦地来了,一边哭一边呜哩哇啦地说,还一边夸张地学瘸子走路的样子,可是她说了半天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两手拖着父亲的胳膊往外拽,嘴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打”“打”。母亲说:“她这是让娘家哥去给她出气呢。”父亲无奈的挣脱小姑的手,喊道:“打什么打,看把你能的。”

    小姑不再坚持,气势小了很多,哭了一会儿就停了。母亲递给她一杯水,她双手接着,悠悠地喝起来。我抓一把瓜子给她,她两手接着,慢慢嗑起了瓜子。半下午时,母亲照常给她煮一碗面条,一阵唏哩呼噜,小姑吃得满头大汗。父亲骑车去送她。

    临走时,小姑呲着牙问母亲:“再来?”仿佛已经彻底忘了中午的一切。母亲说:“啥时候想来啥时候来。”小姑咧嘴一笑,坐上车走了。这次父亲把她送到家,去她家坐了会儿。瘸子见了父亲倒了一肚子苦水,说他早上着急出门办事,小姑做饭慢腾腾,说了她几句,她不依不饶往瘸子身上扑,瘸子推了她一下,她就恼了。瘸子和父亲说话时小姑坐在旁边,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知道是在说她,叽哩咕噜在那瞎掺和,又像在自言自语。搞得瘸子和父亲都笑了,她也笑了。

    母亲常说,小姑既是个没福的人,也是个有福的人。

    说她有福气吧,她从小没了娘,没人管没人疼,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一辈子稀里糊涂。说她没福吧,从小没人欺负她没人伤害她,瘸子脾气是倔了点,可人家很疼她,从来不打她。现在老了还有两个贴心的女儿疼着,有吃有喝,一家人其乐融融,一辈子没有烦恼。

    说着这些话,母亲指了指小姑的头发:“你看,六十岁的人了,一根白头发都找不到。”又说:“你大姑的头发,十年前就白得差不多了。还不是操心累的。”小姑似乎是听懂了在夸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嘴巴一咧,又开始叽哩咕噜说起来,这次我听到了一个词,“白了”。我好奇:“你说谁的头发白了。”小姑叽哩咕噜给我解释,看我还是不懂,索性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母亲说:“人家的头发全白了,是因为人家操心着整个家啊,一个家里,有人享清闲,必然得有人挑大梁。”

    小姑一辈子没受过苦没遭过罪,年轻时虽然日子不富裕,可也没缺着她什么。她和瘸子双双残疾,都享受残疾补贴;后来评上了贫困户,每年又有几千块补助;当初响应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只生了两个女儿,因此六十岁后有一份计划生育补助金,再加上两个人的养老金,虽谈不上富裕,不过两人的老年生活也算无忧了。小姑的两个女儿嫁得不远,隔三差五去看她,后来俩女儿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时常接小姑去城里住些日子。

    这几年,小姑很少来我家了。年龄越来越大,虽然脚步还算利索,可是女儿们不放心让她独自走太远的路,她们各自又都忙着自己的生计,没时间接送。

    每过一段时间,小姑就张罗着要回娘家,女儿没时间送她来,她就和女儿闹,嘴里喊“去”、“去”。女儿无奈,送她来了,小姑看见母亲后呲着牙笑,满脸欢喜,叽哩咕噜问母亲,这个来了没,那个来了没,家里出嫁的女儿们都问个遍,母亲故意嫌弃地说:“都没来啊,人家都忙着呢,谁也没你来得勤。”又说:“以后少来吧,孩子们得上班赚钱,别总麻烦闺女了。”她咧嘴一笑,叽哩咕噜说着,两只手比比划划,很是雀跃。

    也许在小姑的心里,她把大她十来岁的嫂子——我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娘?在她心里,始终装着“娘家”这片故土,她依恋这个地方,装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她一生不懂人情世故,不染红尘是非,即使岁月的痕迹爬满了她的脸,小姑仍然是那个懵懂、单纯、尚未走向成年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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