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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春季节,寒冬未退,春阳未骄。雾蒙蒙的清晨里一阵寒风刮起,将树枝上几片黄透了的枯叶吹落了下来,新绿的叶子还来不及绽放在枝头。南方的都市从沉睡中慢慢醒来,街道上渐渐有了喧嚣的气息。夏蕾掐掉了催她上学的闹钟,继续蒙头昏睡,没有起床穿衣洗漱上学的意思。
汪琳觉察到了女儿的异样,走进女儿房间轻轻喊:“蕾蕾,该上学了,快迟到了,你起来穿衣洗漱吧,吃个早餐,奶奶一大早就做好了你最爱吃的蒸饺呢。我帮你整理一下书包,今天就不要步行上学了,待会我开车送你去。”
蕾蕾极不情愿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露出半张脸,怯恹恹地说:“我不想上学,反正读不读又能怎样?”说罢,继续蒙头大睡,眼皮都不肯抬一下。
汪琳去书房把丈夫夏开河叫醒。一贯在生意场上打滚忙于应酬的夏老板,深夜醉归是常有的事,晚睡晚起早已是他的作息习惯,这会还在酣睡,因昨夜他又应酬去了,很晚才回来。得知女儿突然不去上学的情况后,睡意全消,他从床上弹起来,走进女儿的房间,压低嗓音喊着女儿:“蕾蕾,怎么啦?告诉爸爸为什么不去上学?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快毕业了,要努力学习,考个重点中学,就考离我们家最近的实验中学。”
蕾蕾的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可仍旧没有丝毫的动静。家里人着了慌,不明就里,又束手无策。蕾蕾的爷爷奶奶也走进房间劝她,就连在幼儿园读书的小弟弟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进房间喊姐姐上学去,可蕾蕾无动于衷,眼皮都不肯抬一下,还不耐烦地吼叫:“我不去上学,你们别来劝我,也别逼我,烦死了!”说罢,又把头埋进被窝。
好端端的小姑娘,一个读小学六年级的半大孩子,说不去上学就不去了,平时都活蹦乱跳的,开开心心上学去的人儿,如今硬是躺在了床上,还板着一张脸,还大声吼叫,谁劝也没效,死活听不进去,搁哪个家长身上不焦虑?
夏开河原本约了客户洽谈合作事宜,只得改期再约,这情形,哪有心情见客户?汪琳白皙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烟眉紧锁。女儿为何不肯去学校?平时都是蕾蕾独自步行去上学的,因为学校离小区近,自从儿子读幼儿园以来,自己与她交流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汪琳在一家公司做会计,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稍不小心就容易出差错,有时还不得不加班。几乎无暇顾及女儿的学习与生活。汪琳除了工作,很多精力都花在读幼儿园的儿子身上了。除了节假日,汪琳早上都得忙着为儿子穿戴齐整,伺候着帮他洗漱好,然后开车送他去幼儿园,儿子的学校离家远,开车至少半小时以上。把儿子送到学校后,汪琳就顺道去上班,时间上紧凑得滴水不漏。几乎没有过多的时间顾及女儿。
回顾起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对女儿的关心确乎远远不够,除了在家长会上了解女儿的各科学习成绩之外,其他情况知之甚少,她不免自责起来。汪琳把近几个月来的日子用时光的筛子过滤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女儿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回来也如平常一般坐在客厅里那张专属于她的书桌上做作业,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正在汪琳陷入思绪纷乱之际,丈夫夏开河提醒汪琳道:“你跟蕾蕾的班主任请个假吧!告诉张老师一声,就说孩子感冒生病了,请假一天。”汪琳便赶忙拨了个电话给蕾蕾的班主任张老师,为蕾蕾请假一天。平时都是汪琳跟老师打交道的多,夏开河所有的精力几乎都放在公司的业务往来上了,平时工作忙,压力大,基本兼顾不了孩子的学业问题。无论是接送孩子上下学,试卷、作业的签字,还是开家长会,都是由汪琳一人包揽了,作为孩子的父亲,夏开河在孩子的成长道路上无疑是缺位的,谈不上有多少陪伴。
夏开河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整个公司的运转都离不开他。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如果我不积极去拉业务,不去拼死搞应酬,不去努力拉单子回来,员工就没事可干,就得放假,公司就得倒闭,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夏开河所言也是事实,公司也不是没有做业务的经理,但能力都很有限,拉不来几个单子,拉来的几乎也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单子,只有夏开河亲自出马,才能拿到像样的单子。可惜他没有分身术,没办法既征战商界又兼顾家庭,只能有所取舍。
因此,他们夫妻各忙各的,汪琳忙接送儿子上下学,忙工作,晚上才回家。夏开河忙公司的事务,尤其是忙应酬,常常深夜醉醺醺地归来,回到家时孩子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待到第二天夏开河酒醒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孩子们也早已上学去了。同在一个屋檐下,夏开河与孩子们的相处时间少得可怜。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夏开河夫妻两一天一天地忙碌着,孩子们也一天一天地在长大。平时的家务都由蕾蕾的奶奶夏老太忙活,也兼顾照看孩子,因此,蕾蕾与奶奶的关系也格外亲近。
蕾蕾蒙着头软塌塌地睡在床上,夏老太看了比谁都心疼,比谁都着急。端进来一碗蕾蕾平时最爱吃的饺子放在床头,喊蕾蕾起来洗漱,蕾蕾也不回应,任由夏老太干着急。
蕾蕾放学后的闲暇时光基本都是和奶奶度过,平时的生活起居也都是由奶奶打理。精明的夏开河悄悄把母亲拉到客厅去,向母亲了解蕾蕾近来的情况。
二
母子两人走出房间,来到宽敞的客厅,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母亲焦急万分地看着儿子:“前段时间,我听蕾蕾跟小微聊天,隐约地听到蕾蕾说自己貌似得了抑郁症,我当时在厨房忙着,没怎么留意孩子们的对话。开河,你说会不会真的是得了抑郁症呢?”
夏开河宽慰道:“妈,别急,别着急!慢慢了解,这会儿小微上学了,等晚上放学后再打电话问问她,平时蕾蕾跟小微最贴心了,说不定小微知道一些情况。”小微是蕾蕾伯父的女儿,是蕾蕾的堂姐,她们两个年龄相差仅两岁,平时关系也很亲近。
夏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夏开山在另一个城市安家落户,小微是大儿子的女儿,两个孙女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她们平时交流甚多,常在晚饭后用微信视频交流。
夏老太哪里等得及,马上拨通了大儿媳的微信电话,了解情况。大儿媳对夏老太说,小微确实谈过蕾蕾的情况,蕾蕾说感觉自己得了抑郁症,还告诉过小微,她在网上偷偷咨询过心理医生了呢。当时小微对她提起过,但她没当真,以为孩子们说的是玩笑话而已。
夏老太放下电话,大儿媳的话也在理,小微也只不过是比蕾蕾大两岁的女孩,一个半大孩子的话,谁会当真呢?何况大儿媳也在一家超市上班,平时也忙得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上孩子们那些不着边际的片言只语呢?
夏老太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无忧虑地说:“蕾蕾前阵子说她很不开心,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老是分床睡,妈妈为什么总是偷偷抹眼泪,是不是你们要离婚了,不要她了。假如爸爸妈妈真的离婚,她就拉着弟弟从我们家二十楼跳下去,让你们后悔去……”
夏开河听了夏老太的话后,脸上一片煞白,惊出一身冷汗,一言不发地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与妻子汪琳的关系如今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分床而卧已经好几个月了。刚开始分床,是因为自己要应酬,常常深夜醉归,担心吵醒妻子和儿子,自己干脆睡在书房。后来,公司为了扩大规模,提高竞争力,夏开河就更繁忙了,终日在酒桌上应对客户。深夜归来十有八九醉卧在书房中。
即使没有外出应酬的晚上,夏开河早早回到家,也不可能彻底放松而沉浸于天伦之乐中,总有不合时宜的电话打进来。谈不完的业务,忙不完的工作,这大概是每一个处于上升阶段小老板的共同宿命。
夏开河与妻子汪琳之间的相处时间越来越少,感情越来越淡漠。最终因为公司扩大业务需要抵押房产贷款而导致了两人意见分歧,进而开始冷战,感情出现裂痕,这裂痕犹如玻璃瓶上的裂缝,一旦出现,就没法愈合。
夏开河事业心极强,他想着让公司更上一个新台阶,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他动了拿房产去做抵押贷款的念头,但抵押房产需要妻子汪琳签字,妻子属于典型的保守派,断然拒绝签字。
汪琳始终认为拿唯一的房产去做抵押贷款存在潜在的风险,万一生意失败了呢?拿什么去偿还贷款?拿什么去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她强烈反对,坚决不肯签字。夏开河一颗火热的创业之心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有些愤愤然,有些沮丧,也有些迁怒于妻子,对汪琳就更冷淡了。
夫妻俩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冷战,夏开河这下踏踏实实在书房睡了,他把衣服物件也都陆续搬进了书房,连办公用的电脑也挪进了书房。
夫妻俩以为不吵不闹,就不会波及到孩子的情绪。殊不知,这一切,都被敏感的蕾蕾尽收眼底了。蕾蕾可是十二岁的少女了,聪慧的她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爸爸妈妈的细微变化她都能感受得到,何况显而易见的“分居”了。
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维持了一段时间,一家人忙活有序,倒也相安无事。但这虚假和睦的景象很快就被夏开河与汪琳的吵闹声所击碎。
昨天晚上,夏开河没去应酬,一家人难得欢聚一室,心有不甘的夏开河又趁机提起抵押房产贷款的问题,激起了汪琳积压多时的怒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吵大闹起来,再也不似往日那般把战火强压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
整个家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蕾蕾趴在墙角一隅凄惨地哭着:“你们别吵了!求你们别吵了!”随即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嘣”地一声关紧了房门,里面不时传来啜泣声。夏开河与汪琳听到这“嘣”的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伤害了孩子,立即停止了争吵。
女儿一向热爱学习,一向性情活泼,各门功课都很优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后果那么严重,直接导致女儿第二天放弃学业、甚至导致女儿抑郁。女儿如今不肯上学,绝不是撒小孩子脾气那么简单,他感到事情有些棘手,而且公司还一大摊子的事等着他处理,他陷入了烦闷痛苦之中。
夫妻俩因意见相左而情绪失控争吵,这只是导致蕾蕾弃学的导火索而已。其实她的压抑情绪是一天天堆积起来的,无法排解,又无处诉说,奶奶只管她的吃喝拉撒,怎么能懂她内心的诉求呢?
三
直到当天傍晚了,蕾蕾才在奶奶的千呼万喊中起了床,吃了点东西,又蒙上被子窝在床上。晚上也不再起来洗漱。
第二天早上,夏开河与汪琳早早起床了,先是汪琳走进蕾蕾的房间喊她上学,蕾蕾也不接话,更没有起床穿衣洗漱上学的打算。接着是夏开河走进女儿的房间,轻声催促蕾蕾该起床上学去了,蕾蕾这次倒是回应了爸爸:“我不想去上学,你们谁也别逼我,以后别再提上学的事,反正我不想去!”
汪琳只得再次跟蕾蕾的班主任张老师请假,理由也只能说蕾蕾感冒还没好,躺床上起不来呢!后来,随着请假次数的增加,汪琳打电话给班主任时的语气越发的低三下四。
蕾蕾照旧不起来吃早餐,更别说洗漱了。一整天的时光,除了爬起来上厕所之外,她几乎都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一日三餐的饮食起居也不正常,全乱了套。饿了她就叫奶奶去临时做点吃的,如米粉,面条,饺子之类的,或者加热几个包子充饥。
蕾蕾有时晚上实在饿了,见家里人都睡下了,就拿起平板电脑下单点一份外卖,完全忽略是否饭点的时间。有一次深夜三点多了,前来送餐的小哥敲门,说是蕾蕾订了餐,起来开门的夏开河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知晓这是女儿的惊人之举后,心里更是不安起来。
两三天之后,夏开河联系好了精神科的专家,把公司的事务暂时撂一边,带蕾蕾去看医生了。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做通蕾蕾的思想工作,才说服蕾蕾从床上爬起来去看医生。
到了医院,医生要求单独与蕾蕾沟通,由于是首次入院治疗,坐下与医生交流的时间稍长,通过近两小时的问诊,再加各项检测报告等,进行了综合评估,医生得出结论:蕾蕾患了抑郁症,但并不严重,目前还没有自杀轻生的倾向。开了药,吩咐吃完药后再来复诊。并交代夏开河夫妇平时要多关爱孩子,多鼓励孩子,一定要营造和谐温馨的家庭气氛,让孩子感受到温暖,精神上的鼓励有时比药物更管用。
拿到诊断的那一刻,夏开河无奈地长叹一声,并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抽空多陪陪女儿了,终日这样的忙碌有什么意义?即使赚几个亿又有何用?
接下来的日子里,蕾蕾虽然在吃抗抑郁的药,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蕾蕾的抑郁症还是没有好转。她依然蒙头大睡。心情低落,面无表情,消极悲观,终日郁郁寡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即使勉强起来了,也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时穿一条内裤就跑出客厅去了,她全然忽视了自己的身材已初现少女的朦胧曲线,她懵懵懂懂,不知道要避讳爸爸。
有次她穿着一条三角内裤走出客厅来,正巧遇到夏开河从公司回来,蕾蕾也不知道羞耻,惹得夏开河忍不住大声责备女儿,骂她就是个小疯婆子,蕾蕾流着泪跑回房间去了。夏开河看见女儿伤心流泪,又心痛得不行,也免不得自责起来,蕾蕾病了,自己还责怪她,还按正常人的标准去要求她。但见了蕾蕾的这般瞎胡闹,又确实忍不住责骂他。
打那以后,蕾蕾再也不敢如此造型走出房间来了,只是越发不愿意出来了,总是睡在房间,或者呆坐在房间的书桌椅子上。
蕾蕾也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饭,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更不想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蒙着头呼呼大睡,即使起来也不想搭理家里人,目光呆滞。
蕾蕾也有精神好的时候,就用平板电脑消磨时间。要么玩游戏,要么刷小视频,要么找网友聊天,但她自律性极差,一旦捧起平板,就不肯轻易放下,直到筋疲力尽才肯撒手。
有一段时间她的作息完全是黑白颠倒的,晚上通宵达旦地刷平板,白天昏昏沉沉地呼呼大睡。夏老太总是担心她饿着,不厌其烦地跑进房间问蕾蕾想吃些什么,她愿意去做。蕾蕾总说没胃口,问得不耐烦了,就干脆把房门反锁。
医生曾经对汪琳夫妇交代过,手机电脑之类的电子产品不能让蕾蕾玩太长时间,更不能让她玩通宵。但蕾蕾一旦平板在手,就疯狂玩乐,还躲在被窝里玩,怕家里人发现,到点了也不乐意交还给父母,尽管给她玩之前已约法三章,比如约定晚上十点前交还给父母或爷爷奶奶。她常常耍赖不交,若是不给她玩,她就威胁家人说自己要去跳楼,还说要拉上弟弟。吓得夏老太和汪琳只得作罢,不敢硬把平板要回来。
这个问题还是夏开河出手才得以改观。他对女儿表明态度,要玩就得遵守规矩,否则一概不准玩。因为夏开河咨询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放心吧!目前没有自杀轻生的倾向,不必太多顾虑。
蕾蕾玩平板时,甚至连水都懒得起来喝,嘴唇干燥得破皮脱落,开裂出血,看了都令人心疼。若是家里人与她面对面交流时,她便用手在嘴唇上一阵狂擦,试图把残留在嘴唇上的血痕抹去。夏老太每次见了,都心痛不已。
蕾蕾之前报读了各种兴趣培训班,她是个活泼聪慧的女孩,她喜爱画画,跳舞,钢琴,游泳,书法等,如今全都兴致索然,搁浅不提彻底放弃了。
蕾蕾吃喝玩乐都如此的不正常,作息习惯也黑白颠倒,再加不参与任何活动,她的体重也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在下降。
看到日渐憔悴的女儿,还终日躺在床上,即使起来吃饭,眼神也是迷茫的,没有光亮的,汪琳心都碎了。
汪琳还担心女儿的肌肉萎缩,因此想方设法让女儿能起来活动,哪怕坐在沙发上也比躺在床上强,在汪琳看来,只有垂死的老人才不得不躺床上,那是等死,女儿正值元气满满的年华,怎能一味“躺平”?
四
汪琳邀约了小颖到家里作客,她是蕾蕾的同学兼好朋友,住同一个小区。汪琳希望小颖能把蕾蕾唤醒,能让她的身体与床分离,能够爬起来,更期待她们两人能像往昔那样下楼去小区走走,到小区的小卖部买零食吃,一根热狗或是一根冰淇淋,一边吃着还一边追追打打,那是曾经何等活泼贪玩的蕾蕾呀!汪琳多希望老天有眼,能把那个快乐活泼的女儿早日归还给她。
周末,小颖如约来了,扎个辫子,穿一条吊带牛仔连衣裙,给人干净利落之感,她是蕾蕾最好的玩伴,从小玩到大的青梅。小颖直奔蕾蕾的房间,像往日那样喊她起来出去玩,蕾蕾死活不肯起来,有气无力地对小颖说:“不想出去玩,下次去!”小颖怏怏不乐地回自己家去了。
小颖一连几次上门请求蕾蕾出去玩而遭到碰壁拒绝后,没有再来过了。蕾蕾依旧重复着浑浑噩噩、作息混乱的日子。
蕾蕾的卫生状况也极差,饭前也不肯刷牙洗脸,甚至有时一个星期都不愿意起来洗个头冲个热水澡,都要妈妈强拖硬拽才勉强起来清洗一次。曾经聪明伶利的女孩如今已是邋遢不堪、双目无神的模样了,若不是亲人,谁见了她这般鬼魅模样不避而远之?
见女儿日渐消瘦,终日郁郁寡欢,还痴迷平板电脑,似乎染上了网瘾一般,真是旧病未愈,又添新愁。
为了让女儿早日摆脱阴霾,走出困境,汪琳想方设法地让女儿参加活动,只求蕾蕾能走出这个家门,便心满意足了,不敢对她有过多的奢求。
平日里相处得比较好的邻居们知道蕾蕾的情况后,积极响应汪琳提议去露营或者登山的提议,带上自家孩子与汪琳母子三人汇合参加活动,这些孩子都是蕾蕾的好玩伴。
当然,此时的蕾蕾抗拒参加任何活动,不肯轻易答应妈妈。她不想见任何人,她的小房间、她的床才是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汪琳得耐心做思想工作,蕾蕾是个聪慧的孩子,尽管极不情愿,但面对妈妈满脸抹不去的愁容,面对妈妈的良苦用心,她最后还是勉强答应妈妈。
出门前汪琳会央求蕾蕾洗漱打扮一番,也谈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打扮,只不过是穿戴齐整罢了,至少把脏兮兮的头发洗干净,顺带来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休闲服。只要好好跟蕾蕾交流,她都能理解,也会努力配合妈妈,至少身上不能留异味,衣服要干净。
周末,邻居叔叔阿姨们也都很热心,带上自家孩子,也捎带上蕾蕾爱吃的零食,前来与汪琳母子三人汇合,去开展野炊,游玩,露营等活动。
玩乐时的蕾蕾似乎忘却了烦恼与痛苦,她与小伙伴们尽情地吃喝玩乐,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她神采熠熠、活泼可爱,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但是一回到家中,蕾蕾又立即回房睡觉,忧郁的神色重新笼罩在她稚嫩的脸上。不顾爬山时曾出了一身的汗水,不洗澡也不洗头,直接倒头就睡,任由黏糊糊地头发贴在额头上,又昏昏沉沉地地蒙头睡去。
家里人看了蕾蕾这般萎靡不振的状态,都愈发地担心,又无计可施,无论家里人怎么努力,都收效甚微。
很快,一个月的时光在蕾蕾浑浑噩噩中即将流逝。一天早上,班主任张老师致电给汪琳,通知她前往学校办理休学手续,她解释说校方规定,凡事请假超过一个月,必须办理休学手续,出示医学证明,并强调他们夫妇两务必同时到场,说是上级领导的意思云云……
汪琳心急如焚,立马通知丈夫。夏开河接到妻子的电话,不敢怠慢,放下公司手头的繁杂工作,与妻子汇合后,一起驱车直奔学校找张老师去。
他们两人在驱车去学校的路上好好合计、评估了一下,并统一意见,尽量不要让蕾蕾休学。一旦休学,对蕾蕾的伤害与打击或许更大,以后更不愿意复学了,如今的班级至少有好些是蕾蕾的好朋友。另外,班主任张老师也是蕾蕾很崇拜的老师之一,如果离开了他们,蕾蕾的希望或许就破灭了,或许再也没有兴致回到学校去学习了。
张老师是个五十开外的经验丰富的女教师,她富有爱心,她是跟班上来的班主任,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带蕾蕾的班级将近六年,对蕾蕾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对夏开河夫妇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跑一趟,我也没有办法,教导主任要求我尽快处理好蕾蕾的问题,要求你们出示蕾蕾的医学证明,按学校的规定办理休学手续。哎!我多希望蕾蕾能和同学们一起毕业,一起参加毕业典礼,一起升学,那该多好!蕾蕾各方面都很优秀,一定可以考上重点中学的。很遗憾,鉴于她目前的状况,导致她可能中途退出。希望她快快恢复健康,重新回到学校来,但也只能重读六年级了……”
张老师这一番话令夏开河很不是滋味。他压根不希望女儿休学。按耐住心中的不快,用一副讨好商量的语气对班主任说:“如果孩子情况有好转,万一她想回到学校上课呢?可否随时回来?”
“我们班主任没有权限,她情况特殊,得往上申报,教导主任范主任主抓孩子们的停学、休学、转学与复学等问题,具体得看领导们的意见。”张老师领着夏开河夫妇俩直奔教导主任办公室。
张老师向范主任介绍了夏开河夫妇俩并说明了来意。范主任四十开外,白衫黑裤,头发有些稀疏,中等个头,身型略微肥胖,不苟言笑,鼻梁上架一副宽边眼镜。
范主任严肃地开口道:“按规定,蕾蕾缺课超过一个月了,必须办理休学手续,医院证明可带来了?”
“范主任,给蕾蕾一个机会吧,休学手续可否再缓缓?”夏开河央求。
“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你们不能只考虑自家的孩子,不能那么自私,休学后安心带她治疗,等治愈了再复学不是更妥当吗?你们也得顾全大局。”
“这不是因为孩子病了嘛,好歹给个机会,在班上留个位置给她,如今她的状态也有所好转,万一她哪天想上学了也有个去处,班里好多她的玩伴,回来对她更有利。”
“她情绪处理不好的话,回来会影响班里其他孩子,那些家长们怕是也不肯答应吧,这工作非常难做。你们也得理解理解学校。”
班主任张老师见双方僵持不下,出来打圆场:“蕾蕾非常优秀,作为班主任,我希望她能回来,其他孩子也都能接纳他,范主任不必太顾虑,可否保留学位,给她个机会,过段时间再看看?”夏开河感激地对张老师点点头。
范主任见比自己年长的张老师开了尊口,不便拂了她的心意,不妨做个顺水人情:“既然张老师这般护着蕾蕾,可见你们家孩子懂事上进,的确是个好学生。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为了保障其他学生的正常学习,蕾蕾如果可以复学了,按规定,必须去医院开个‘病情好转,适合复学’的诊断证明,拿到学校存档。除此之外,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她中午不能留宿,不能在学校吃中午饭,因为怕她情绪失控影响其他孩子,你们必须接她回去吃中午饭,下午上学时间再送过来,希望你们能保证做到这点……”
这是一场艰难的谈话,比生意场上的谈判更激烈更残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夏开河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叱咤商海多年的他只能无条件让步,只得全盘应承下来。只要先保住学位再说,只要教室里蕾蕾的那张课桌不清理出局就算不虚此行,就算没有白跑一趟。
五
自从蕾蕾被诊断为抑郁症后,夏开河就网购了许多关于抑郁症方面的书籍,一本一本地翻阅,他希望能理解女儿,能从中找到良方,尽快帮助女儿告别抑郁,走出困境。因为他对这种疾患太陌生了,他急需“补课”。
晚上,他回到书房静静地翻阅书籍,无论多忙,他都不忘抽空学习,一页一页的书籍在他手中滑过,他也终于对这种疾病有所了解,不再像过去那般,仅仅停留在抽象的概念上。
在对待女儿的态度上也作了调整,有刚开始的不理解、怒其不争甚至斥责女儿到后来的理解、接纳。凡事务必站在女儿的角度去换位思考一番,尽管世人对抑郁症患者有诸多偏见,但他是父亲,他必须倾尽全力去接纳女儿、必须无条件地去爱女儿。
夏开河推掉了许多应酬,除非迫不得已需要他参与的之外,其余的他都统统推掉。下了班他就急着往家里赶,回到家直奔女儿的房间,和女儿的交流也越来越多。蕾蕾的眼神慢慢的有了些光亮,也不再抗拒与家里人交流。
通过蕾蕾的事,夏开河也想通了,纠结过后,不再一味地只顾施展自己的野心,而把压力强加在妻子与家人身上。
如果以自己和妻子的感情为代价,以家人的健康为筹码,即使赚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呢?他不再对妻子提抵押房产贷款之事,与妻子的感情也日渐好转,汪琳悄悄地把夏开河的衣物,手提电脑等物品搬回他们的主人房去。
一日,有个从老家来的乡人来公司造访夏开河,想在夏开河的公司谋求一份工作,不知缘何就谈起了村里的名人夏博士,两人为村里出了个博士而赞叹良久。
赞叹之余,夏开河大腿一拍,蕾蕾不是可以找她瞧瞧吗?我怎么没想到她呢?蕾蕾也正巧认识她,还一度很崇拜她,春节时还一起吃过饭呢。
夏博士名叫夏小荷,是村中读书人的榜样,是村民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是靠念书飞出去的金凤凰,二十多岁就拿到了医院博士学位,如今在广州某大医院精神科任副主任医生,听说医术精湛,有一定的知名度。
夏开河征询蕾蕾的意见,可否换一个医生瞧瞧,可否愿意去广州和夏小荷姐姐聊聊天。蕾蕾一听要去见小荷姐姐,倒没有像往日那般谈到看医生时总是一副很抗拒的样子,而是面露喜色,当即表示盼着去广州见小荷姐姐。
夏开河立即打电话给夏小荷,预约挂了她的门诊号。夏小荷特意叫他们傍晚将近六点到医院找她,她才有时间慢慢和蕾蕾谈心,那时刚下了班,没有其他病人等候催促她诊疗,她可以一心一意地给蕾蕾看。
蕾蕾见到了夏小荷,十分开心,一个劲儿喊姐姐。小荷医生与蕾蕾的谈话非常放松,蕾蕾也愿意敞开心扉,一切都聊开了,症结也慢慢打开。当然,她们之间的谈话是封闭式的,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她们两人,谈得特别顺畅,也特别开心。夏小荷长着一张娃娃脸,很是讨人喜欢,尤其是蕾蕾这年纪的人,对夏医生少了一些戒备,多了一些信任。
驱车回来的路上,蕾蕾就兴奋地说:“老爸,老妈,明天我想上学去,我也想像小荷姐那样,读研考博。”夏开河听了,哼着小曲返回家中。
蕾蕾回到家中,不顾已是十点多了,她把浑身洗了个透,洗头洗澡,换上干净衣服,精神焕发,眼神里满是神采,期盼着上学去。
第二天夏开河夫妇俩就把蕾蕾送到学校去,夏开河讲究的是趁热打铁。只见蕾蕾穿着干净的校服,还系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整个人儿散发着孩子该有的活力。
张老师领着蕾蕾走进教室,班里同学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蕾蕾归队。
蕾蕾的复学之路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目睹这一切,夏开河和汪琳眼中盈满了热泪。
六
蕾蕾复学的道路并不顺畅。
语文还能跟上老师的节奏,得益于蕾蕾语文基础知识的底子厚,数学也还勉强能跟上同学们的步伐,只是英语明显落后了一大截,学起来很吃力,朗读课文也时不时地蹦出个陌生单词来,好强的蕾蕾倍感压力。
刚去上学的那几天,蕾蕾兴致盎然,精神饱满,状态极佳,都能准时到校,也一如从前那般自己步行上学,不需要家人接送。
几天后,学习兴致陡然急转直下,英语越来越跟不上节奏,数学也与同学们拉开了小小的距离。看着测试的成绩,蕾蕾有些沮丧。
一天,吃过中午饭后的蕾蕾进了房间休息,半个多小时后,闹钟响了,夏老太如往常般敲门喊蕾蕾上学去,只见蕾蕾依旧蒙头大睡。
凭直觉告诉夏老太,蕾蕾抵触情绪又泛滥了,果然,她不肯上学了。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也不理夏老太的呼喊。
接下来的日子,蕾蕾早上愿意上学,下午要么迟到,要么干脆不去,就躺在家里摆烂。愁得夏开河夫妇俩不知如何是好。
很快,班主任张老师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通知汪琳和夏开河两口子务必到学校一趟,张老师强调这是学校领导范主任要求她转告家长的。
夏开河只得放下工作,与妻子一起乖乖到学校去找张老师。张老师传达了领导的意见,大致是说叫蕾蕾要么别迟到,如果迟到的话,要么下午干脆别来。
夏开河两口子又一次被张老师领着走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范主任的脸上明显带着不满的情绪:“上次叫你们办理休学,你们不肯听,如今孩子弄成这样,我们很难管理。一时来一时不来,算咋回事嘛?”
夏开河早已蓄满了怒火:“范主任,这事你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你不让蕾蕾在学校吃午饭、去宿舍午休,会有这档子事吗?孩子本来就有情绪,能来上学已是做了很大的努力,她多挣扎多纠结多痛苦,你知道吗?你就不能体谅孩子?”
范主任激动地说:“你们也知道孩子情绪不太稳定?留在学校会有安全隐患,我必须对全体同学负责,万一她与同学们闹矛盾出了问题,怎么处理?你负责的了吗?你们不能老是把孩子有病当理由,也必须考虑其他孩子、其他家长的感受。坚决不同意蕾蕾回宿舍午休,另外,也不允许蕾蕾参加期末考试,会影响科任老师的业绩,会影响全班成绩……”
听到连蕾蕾参加考试的权利都剥夺了,夏开河更是怒火中烧,声调也提高了八度:“你们还配做人民教师吗?学校还算九年义务教育吗?凭什么剥夺孩子考试的权利!”
在一旁的张老师急得开了口,向范主任拍着胸脯说:“蕾蕾是个优秀的孩子,就算考差了,作为班主任,我也不介意她的成绩,其他科任教师的工作我去做,相信他们也不会对蕾蕾有意见的,放心吧!范主任,这事就交给我!”
范主任才罢休,才勉强同意蕾蕾参加期末考试,在蕾蕾回宿舍午休一事上也终于松了口。对夏开河说:“看在张老师对蕾蕾有着深厚感情的份上,这事就姑且交由班主任灵活处理,一切听班主任的意思,只要他们几个科任教师没有意见,校方乐意配合家长,一切为了孩子的健康,为了孩子的发展。”
夏开河与汪琳走出教导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张老师更是千恩万谢。孩子得个抑郁症,复学如此困难,自己也快抑郁了。
回到家后,夏开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蕾蕾请了英语私教,帮她补习,慢慢提升蕾蕾的英语水平。只要学习跟上来了,蕾蕾就会有信心,就不会厌学,更不会弃学。
蕾蕾也彻底地回归到同学们中去了,午饭和同学们一起用餐,有说有笑,饭后回宿舍休息,下午准时起床上课,一如从前。
凭着聪慧勤奋,蕾蕾的英语也跟上来了,学习的兴致越来越浓,她恢复了身份,又是从前那个老师眼中的“拔尖生”了。
几个月后,夏开河手捧鲜花,与汪琳手牵手地走在林荫大道上,越过一条小河,来到一所小学,他们这是为蕾蕾隆重的毕业典礼而来。
后记:目前,大众对于抑郁症患者的理解、接纳远远不够。他们的求助,很容易被戾气重的人认为是无理取闹,从而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对他们进行错误地评判。写此文的目的,希望社会对抑郁症患者多一些理解与关怀,尽力帮助他们走出人生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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