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约750—约830)字君虞,祖籍凉州姑臧(今甘肃武威市凉州区),后迁河南郑州。大历四年(769)进士,初任郑县尉,久不得升迁,建中四年(783)登书判拔萃科。因仕途失意,后弃官在燕赵一带漫游。以边塞诗作名世,擅长绝句,尤其工于七绝。明代胡应麟《诗薮》说:"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
李益,是一位边塞诗人,却活在了一个畏战如虎的时代。唐大历年间,安史之乱已经平息了,而战争的阴云密布在每个人的心头,国家在努力整饬,却走不出萧条衰飒的景象。他的诗,注定了逃不开时代赋予的悲哀和苦闷,所以孤寂和冷淡是逃不开的底色,只是诗篇里仍有一点生命的暖火,情韵的悠长,成为值得后人珍视的存在。
他也有风流自赏、走马四方的少年时期,在《边思》中,他写到:“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他自称“关西将家子”,意气风发地学着前辈们“系马高楼垂柳边”“相逢意气为君饮”的时候,却真实地看到,几年来的战乱已经毁掉了青年士人和将门子意气风发的前提,希望逐渐黯淡,盛唐时期那乐观情绪和慷慨气势已经成为遥远而不绝如缕的余响。
从“莫笑”和“只将”来看,他立功献捷的宏愿已经在现实里化为苍凉悲慨的诗思了。当他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凉州城时,那种压抑苦闷的心情是难掩的,心中翻涌的恐怕还有生不逢时、壮志不遂的悲哀吧。
但是他仍旧有如班超一样建功立业的宏愿,就像是一团微弱的火苗燃烧在天山山脉,守护着这个时代最后的天真。即使马革裹尸也要一箭定天山。李益的《塞下曲》说:“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他也的确有十几年的军旅戎马生涯,所以他的边塞诗,都是亲身的经历,既有如《同崔邠登鹳雀楼》中境界阔大、沉雄慷慨的气象,又有如《受降城闻笛》里冷寂苍凉的情韵。他一定是深沉地爱着这个虽然失去荣光、逐渐衰颓的王朝,也一定是真挚地爱着这片辽阔、充满生机的土地,想要守护它的平安和富饶的。
李益的报国雄心,在给别人的诗里写得非常沉雄慷慨:《送辽阳使还军》“平生报国愤,日夜角弓鸣。勉君万里去,勿使虏尘惊。”即使千年之后,我们头脑里的李益,都是那个大漠里铁骨铮铮的诗人,都是报国雄心“日夜角弓鸣”的征人。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缺少这样逆势而上的人,不能缺少这样明知不是风口却依然执着地愿意为了心中的理想而奉献自己的人。也许他的心中流淌着孔子的仁血,也许他的骨头里浸润着道家的侠香,也许也包含有兵家与鬼谷的权宜,为了万民的福康,为了国家的兴旺,为了万世的流芳,他的少年与青年时代,就是在边疆苦寒之地义无反顾地辗转。他的诗,他的人,将永远定格在回乐峰前!那一片雪,那一晚霜,都将记取着他的精神!
家国心事几人知?李益不似纳兰,没有权倾一朝的家世,但是也有自己的情感世界。想要感悟和揣摩他的灵魂,那个真实的、鲜活的婉转心灵,恐怕要看《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江南曲》是唐乐府里的名篇,具有乐府诗直白如话的特点,但是李益翻新出奇,用一个小女子的口吻,诉说了自己的怨情。也许身为女子,都希望嫁给一个可以陪在身边带来安全感的丈夫。据《旧唐书》说,李益是个超大的醋坛子,总是猜疑自己妻妾跟外人有染。因此他还曾把妻妾脱光盖在缸里不准出来。时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称这种病态的嫉妒行为为“李益疾”。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特征吧,唐人蒋防在唐传奇《霍小玉传》里,写了一个同样叫李益的诗人、同样祖籍陇西、同样是大历年间的进士,以及相似的仕途经历的李益与妓女霍小玉相爱及背弃她的故事。
没有证据说这两个李益是一个人,但是真正的李益,想必也有狂放不羁的少年和青年,也有与某个小玉不能一语说尽的恩怨情仇。所以李益在娶妻卢氏并合离后再娶三次,在感情生活中都没有得到安宁。也许身为一个男人,他懂得一个女子的悲凉和那些春夏秋冬里的煎熬吧,所以他用她的口吻去渴望一个弄潮儿;同时,身为一个男子,他也懂得,也许放弃功名利禄,做一个弄潮儿更能体会到人间情暖吧。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时运不济的感伤和惆怅,只是生命的底色,在上面又浓重加上一抹冷色的是孤寂和冷落的生存体验,也因为如此,谁不渴望相聚的欢欣,谁不珍惜知己的同情,谁又不对亲友的相逢情动于衷呢?那些人间的琐细与幽情,都被敏感而深沉的诗人记录下来,感发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境,于是那些自然中的物象,那些生活中的小情趣,被发现成为开辟诗的新境的要素,我们的边塞诗人,不仅是在回乐峰前永恒的立影,而且,也是面对人间,活在亲情和友情里的鲜活生命了!
李益举家迁居洛阳后,辗转入渭北、朔方、幽州节度使等幕府从戎。这也是诗人创作的最好时期。这时候视野的开阔、友情的滋养、生活的历练,使他的诗有了气势雄健,境界壮阔、含蓄不尽的一面,如他的《同崔邠登鹳雀楼》,为大历七律所罕见。只是此次鹳雀楼集会李益并没有参与,此诗应是李益读崔诗后追和之作。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萧鼓空流水,
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在这首诗里,诗人在前半部分描述了鹳雀楼的景色并抒发了对历史与现实的感慨,后半部分诗人由山河壮丽的景观联想到了人生苦短的惆怅,将历史沉思、现实感慨、个人感伤融成一片,而并入归思,意境十分浑成厚重,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
李益不愧是一个写情高手,非常擅长通过细节描写,刻画人物与场面,通过意象营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境,产生一种跨越时空的沧桑之感。
临窗独坐,思念悠悠,他写下《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此诗通过微风的形象,写出了诗人临窗独坐时孤寂落寞的心绪,抒发了他对苗发与司空曙等故人的悠悠思念之情,又有一种孤寂、冷淡之感。
李益另外一首更见功力的七律《喜见外弟又言别》则把心头亦喜亦惊亦惜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以“喜”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激荡和情思的飘摇。一个“惊”字,体现了乍见之喜,意外之欢,和十年离乱之后再相逢时那不可置信的心理。“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更是体现了作者对细节的精准抓取,写得非常传神。后两句借沧海和钟声,传达出生命的辩证法,即使我们已经历尽沧桑,那悠悠的钟声总会提醒我们,生命告一段落时,我们仍有希望。最后一句,兄弟会在明日再次分别,诗人看着巴陵道上那重重的秋山,心中满是依依惜别的心情,但是坚毅的他相信“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心中对于感情和生命有最深的敬畏、感慨和珍惜。
李益一生经历辗转、情感辗转、仕途也受到了不少挫折,但是到了晚年,还是过上了闲适的生活。李益活了将近80岁,可谓长寿了。这位“衰飒一如此”的耄耋诗翁,整理着自己一生的回忆和诗篇。从弱冠青年到而立中年到满头白发,不觉日月万千,手持诗卷,感慨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总体上看,李益入朝后的晚年作品,多流连光景,慕仙向道之作,追慕闲适,成就不高。从《罢镜》和《下楼》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心境,却也真切。
《罢镜》“手中青铜镜,照我少年时。衰飒一如此,清光难复持。”
《下楼》“话旧全应老,逢春喜又悲。看花行拭泪,倍觉下楼迟。”
李益的一生,经历过时代的衰朽、功业未成,官场的矛盾,家庭生活的彷徨,心理的苦闷和颓丧!但是最后,他留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将永远是一个大漠中高贵的诗人!是那个回乐峰前永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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