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试卷

作者: 15f9702c04b3 | 来源:发表于2018-07-10 14:34 被阅读40次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神的试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试卷会再送到。

    下班以后他没什么地方可去,回家做饭吧,家里还有退休的爸爸行动不便。
    通勤时段的公交车很挤,时不时的摇晃会让他碰到身旁人外露的畸形的残肢。低头看看自己仍然健全的身体,他也仍然高兴不起来。旁人也丝毫没有因为他完整的身体而对他高看一眼,只是幸运罢了。
    路上的行人比汽车多,因为色盲太多,红绿灯这种东西早就拆干净了。他还能分清绿色的树和红色的花,全是因为试卷考到色彩的题时他都答对了。车窗外是蜿蜒的路,偶尔有清洁工在扫大街。

    “老任,我回来了。”
    “儿子回来了。”任南的爸爸从里屋出来,接过他手中的米袋子,拎到厨房开始准备做饭。他脱掉外套,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卷起衬衫的袖子,也进了厨房。
    “米更难买了,水稻没什么人种了。”他说。今天他只煮了白粥,阳台上有之前晾的咸菜,晚饭就这么解决了。他没什么食欲。“你这咸菜丝切得不齐啊,一根粗一根细的。”任南坐在餐桌,夹起一根举给老任看。“一只眼睛终究是瞅不准啊。”老任笑笑说。一顿饭草草地结束。
    时钟响了九下,他打了盆热水给老任擦身子,爸爸虽然老了,但身体还可以,皮肤轻微地褶皱,背也有些佝偻。任南给他擦脸时顺便涂了凡士林,尤其是那块略显年轻的皮肤,那块皮肤从右半边头皮一直到鼻子上方,整齐地把右半边的头发和右眼遮住,据老任说是他三十七岁那年答错题目的结果。
    之后他回房间开始备课,其实备课的内容就是再看一遍教材,在中学教了十三年书,那点知识他早就烂熟于心了。台灯的灯光昏黄,他点了一根烟,草草地把教材过了一遍。然后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破本子和钢笔,把他今天听到的别人试卷上的题根据回忆记下来。这是任南不知道第多少个本子了,上面密密行行地记着客观题的题目,和他查阅后得到的正确答案,而那些答错题的人不知道现在是死还是活,是畸形还是失智。钢笔墨水在纸上形成文字的轨迹,他今天记下了六道题。
    他平时喜欢看书,自己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剩下的空间被书严严实实地堆满。其中一部分是妈妈的遗物,还有很多是他自己买的。他试过写书,写关于试卷的书,可他连自己还没整明白试卷的意义,可能他答的试卷还不够多,或者他尚且四肢健全。他的睡眠很差,需要半夜借助安眠药才能睡上三四个小时,转天又要去学校上班。

    “今天又有人缺勤,大家要加油啊。”校长在给老师们开会时说。她是个和善的老教师,戴一副金丝眼镜,总是穿着很得体的套裙,五十多岁了年纪身材也没有走样。任南一直觉得校长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下班后,任南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校长的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桌子,两把木椅,以及一柜子资料整齐地码在校长身后。校长还没有下班,正伏案整理些资料。
    “请进。是任老师啊。坐。”
    “校长,最近我工作上感觉遇到了瓶颈……”
    “哦,也料到了。是因为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少的原因吧。”
    “算是吧,我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嗯,我了解。每次收到缺勤教师的家人送到我这里来的讣告,我也会叹气。”
    “校长,我该怎么做才能……”
    “给你说说我自己的故事吧,有些老教师知道。我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大部分内脏被夺走了,我的胸腔和腹腔里是空的。”
    “啊?这么多年您……”
    “我曾以为我完了。但拜神所赐,我就活到了现在。”校长摸着自己的腹部,“里面是假的,我花了一笔钱做了手术填充起来的。”
    “神?”
    “你的压迫感是由神的试卷来的,但神会让你活下去,即便你失去了器官、心智、肢体,你也总能活下来。你内心的恐惧其实是来自神。”说着校长回身在书柜翻找些什么资料。
    “人人都听过神,但神到底是善还是恶?”任南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神能让你看清一些事,试卷之内和试卷之外。所以不要害怕。”校长若有所思地笑笑,“至于善恶,你自己有自己的答案。好了,回去工作吧。别把情绪带给你的学生。”
    任南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校长又叫住他说:“任老师,你知道,学生们一直很喜欢你,喜欢你讲的课,更喜欢你身上忧郁的气质,但是你的气质里有种悲观厌世,这是一个老师不应该有的,你要好好干。”
    “嗯,知道了,谢谢您。”任南退出办公室,默默地走了。
    任南回家进小区时看见了一个独臂邮差,他是新来的给附近这一片送试卷的人,而他还从来没和那人说过话。

    任长生靠在沙发上,随意哼着年轻时妻子爱唱的一首小曲。已经十年没见过子荷了。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是他四十九岁那年,当时已经死了十一年的子荷站在他面前看他答试卷。妻子死后儿子没再叫过他爸爸。他的生活在妻子死后,彻底变了。他没有续弦,也不再催促三十五岁依然单身的儿子赶快成家。
    差不多是儿子到家的时间了,他站起身来去阳台看看夕阳,抽支烟,还能听到楼下小孩子的嬉戏。他不总出门,偶尔下楼买菜,年纪大了上六楼有些吃力。而被夕阳拉长的身影,这个时候就显得更孤凄了。

    “老任,我回来了。”
    “儿子回来了。”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任南撂下一句就进屋了。
    任长生打开儿子的房门,看见儿子外套都没脱地躺在床上。
    “进来不懂得敲门么?”
    “你今天咋了?”
    “没咋,你出去吧,我备课。”
    任南满脑子都是白天校长的那番话,哪儿有心思备课。在他眼里神应该是恶的,神间接夺走了自己的母亲,让自己的生活这么不堪的也是神,他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只能看着桌上曾经的全家福来怀念自己的母亲。而他不恨神,神不能恨。
    整晚也没打开台灯,任南在黑暗中听着时钟的脉搏,他回想起自出生以来答过的唯一一张试卷。
    那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当时站在他身前监考的是中学时暗恋过的女生小路,是情窦初开时爱上的第一个人,高中毕业了就再没见过,至今也不曾知道她的下落。那张试卷他答得很好,因为大学时疯狂地看书,让他的大脑像知识的仓库一样扩充,大学四年成绩一直拔尖。不用说客观题,连四道主观题他都连编带写答上了三道半,以91分的高分结束了这场考试。小路阅卷之后在他脸颊宠溺地一吻,让刚当上教师的他感到了无比地意气风发,在教师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十三年。
    晚上十一点,任南出了房间,看见老任还坐在客厅沙发抽烟,客厅只亮着一盏惨黄的顶灯,烟气氤氲里他觉得爸爸其实挺可怜的。“你还不睡?”
    “我抽完这根烟就睡。你又睡不着了?”
    “没有。”
    “安眠药少吃,不是好玩意儿。”
    “别管了,你早睡吧。”
    任南和老任的对话永远透着一种尴尬,好像两个不得不虚情假意关心彼此的陌生人。
    多年在学校里的生活早就磨光了任南的锋芒,年轻时环游世界的梦早就不再做了,在他看来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已经被夺走。他才三十五岁,鬓角就已经有些斑白,独身生活多少让他有些不修边幅,糟乱的胡茬,衬衣领口、袖口磨破了也不换新的。平时拎一个边角早已磨秃的皮质公文包,那是他十二年前——也就是答试卷的转年——用前一年的年终奖金买给自己的礼物。那个包并不贵,是任南懒得换掉,没坏就姑且这么拎着吧,就像他对待自己的感情,心上有一个人了,也暂且不去找新的恋爱对象吧。
    想着,他掏出钱包,看了看那张早就泛黄的,小路的照片。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呢。

    今天的晚饭是任长生做的,白天到楼下买菜时看见隔壁单元门前摆的灵棚,三楼的小刘昨天答完试卷后死了,她妈妈在操持着丧事。晚上他做了炒土豆丝和排骨,在饭桌上他和儿子聊到了这事:“这么好的小姑娘,一张试卷就要了她的命……”
    “谁叫她命不好。”
    “她妈说,小刘走得很安详。”
    “前天才看见新来的邮差过来送试卷。”任南又说。
    “是么……”
    “那人一条胳膊。”
    “是哪道题没答好,被神夺走的吧。”任长生语气里有点惋惜的意味。
    “哼哼,谁知道。”
    “唉,人命就这么不值钱。”
    “我妈的命呢?是不是也不值钱。”
    老任夹菜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和儿子的隔膜,该是戳破的时候了。他撂下碗筷看着任南,准备迎接儿子的恨意化作的利剑朝自己双眼刺来。
    “你怎么就让妈妈死了?”任南也放下了碗筷。
    “我无能。你妈妈是自杀……我没能救她。”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
    “不是的!她上吊那天一点征兆都没有,我下班回来时一切都晚了……”老任指着自己的卧室,“她就死在我们屋里,这么多年我一直一个人睡在那里,你以为我有一天能安心的吗!”任长生右手不断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头,他以这种方式做着忏悔。
    “你……你让我没了妈,你别指望……我会原谅……原谅你……”任南说着开始抽泣。
    “我……没想过你会原谅我。所有的罪都算在我自己身上,都怪我那张试卷没答好。我三十七岁那年答错了那道答案是右眼的题,神从我的头顶抚摸到右眼……我告诉你妈妈一只眼睛没关系的,可转年她还是崩溃了,明明她第一张试卷答得那么好……又怕自己下张试卷也像他废物的丈夫一样被夺走什么……那么傲气的女人,到死还是完完整整的。”老任擦擦左眼流出的泪水,“子荷也是老师,你不也是在继承她的衣钵,把这满屋的书完整地留了下来,自己也当了老师吗?”
    “我……”
    “儿子啊,你爸老了,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只求你好好的,做好以后的试卷。我的儿子,你是最优秀的,我一直这么想。”
    “爸……”任南积压了多年的情感,化作了这比山还重的一句。
    “来,尝口爸做的排骨吧。”

    一个寻常的星期六,任南今天休息,本来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的他,到了周末显得更加无所事事,一个人在房间里抽烟、看书,要么就是到客厅陪爸爸看电视,但不一会儿他就又觉得无聊了。
    下午四点,敲门声。
    任南开了门,是那个独臂的邮差。
    “是任南吧,你的试卷。”邮差没有多说,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递到任南手上。
    “谢谢。”
    邮差转身要下楼,任南问:“你的胳膊……”但他开口就有些后悔,这问题是有点太唐突了吧。
    邮差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参差的黄牙,明显是多年抽烟的黄渍。“刚来这片送试卷时候不熟悉,有一家送晚了,我递出试卷的时候胳膊就没了,当时还把人家吓了一跳。”邮差戏谑的口吻甚至是像在说着别人的轶事。
    关了门,任南下意识地深呼吸一下。“爸,我的试卷。”
    老任关了电视,站起身对任南说:“好好答,没问题的。”他穿上外套下楼,临走时说:“我溜溜弯就回来,一会儿见。”
    任南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他转身进了房间,打开台灯拿出钢笔。打开纸袋的封条,他抻出印在两张A4纸上的试卷。昏黄的房间角落走出了一个女人,是十七岁的小路。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裙,利落的短发,一切都是高中时任南脑海里那最美的样子。
    任南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又见面了,小路。”
    “你好啊任南,你老了不少啊。”
    “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你。”
    “瞎说,你第一次答试卷时不是还见过我。”
    “呵呵,对对。”任南搔搔后脑勺。
    “开始吧,别磨蹭了。”
    钢笔墨水在试卷上形成文字的轨迹,客观题写得还算流畅,他能确切地选出70%题目的答案,剩下的只能蒙上。小路时不时凑过来看看他的卷面,其他时间都在房间里静悄悄地踱步。
    “你多了好多书啊。”安静的房间里,小路突然说。
    任南抬起头环顾了一圈自己的书山,说:“嗯是啊,这些年一直在买……”
    “哦我是不是打扰你答题了!”监考是不能和受试者交谈的。

    任长生在小区里散着步,心里惦记着正在答题的儿子。他点了根烟,看着尚未西沉的太阳,心生落寞。今天过后,是不是生离死别,只有神能决定。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子荷,她对他说:“只要你心里有我,以后还会见到我的,因为神会化作你最想见的人来给你监考啊。”当时他哭了,抱住那个神的“使者”疯癫似的喊着“我想你啊子荷!我想你啊!”子荷也抱住他说:“我们是否能重逢,全看你了。”

    花了半小时做完了客观题部分,任南拿起第二张A4纸开始答主观题。主观题部分有点难,对于任南的知识储备来说,有一道题他连读懂都很困难。但他一直奋笔疾书着。小路说:“别着急,又没人催你。你说交卷了我才给你批改呢,所以慎重一点哦。”任南“嗯”了一声,继续在试卷上写着些什么。
    时间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任南放下钢笔,抬起头对小路说:“我交卷。”
    “哟,这么快啊。”小路接过两张试卷,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开始批改。
    房间里的时间好像凝固了,任南静静地坐着,只能听见时钟的秒针声,和小路的铅笔在纸上划过的细碎声音。
    试卷很快批改完了,小路给任南打了72分,不高不低的一个分数。“嗯,不错嘛任老师。”
    “我这个分数是不是比你预期的要低?”
    “我没有什么预期啊。试卷是根据你的心境出的,你得多少分,你的预期就是多少。该怎么说呢,你看到的试卷其实是你潜意识里对这个世界的反映。”
    “那我不会做的题是……”
    “当然得有你不会做的题!都得了100分,神还怎么管这个世界啊!”
    “那这次我会不会……被夺走什么呢?”任南的语气透露出他其实忐忑得很。
    “这个问题你问得还太早了点。这样吧,你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让我来监考?”
    “当然是因为想见小路啊。所以我两次见到的都是你。”
    “将近二十年没见了,你心里还有小路这个人呢?”
    “我对别人提不起兴趣,小路太好了。”
    “我懂我懂,青春期的悸动嘛。”
    “嗯……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就算是暗恋,我也从来没有忘了小路。”
    “可是,”小路突然变了语气,她站在写字台旁,手臂撑住桌面直视着任南,“你除了想她,这些年你做过什么吗?一个微小的举动,能让你和她重逢,哪怕是离他稍微近一点点?”
    任南无言。
    “告诉你,小路去了别的城市,你有想过去找她吗?”
    “想过吧……没有。”
    “你想过如果她看见你如今的样子,她会不会接受你吗?”
    “没有。”
    “那你跟我谈什么想她?”
    “我……这不一样。”任南垂下了头,无力地辩驳着。心里的某处硬痂轰然爆开,鲜血不住地喷涌。
    “既然是这样,我给你一双一伸手就能触及到她的手臂。把手给我。”
    任南丝毫感觉不到小路的温度,原来神的手是冰凉的啊。
    神拉着任南的双手,往后退了三步,而任南的手臂随着神的倒退,缓慢地拉长,拉长。
    “够了!够了!你带我走吧!你把我带走吧!”任南不忍看着自己已经拉伸得畸形的手臂,闭着眼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把一切想得这么轻松。”神的一句话击破了任南的最后一道防线,“活得不用力,连死都觉得是这么轻易的事情?”
    “带我走吧……带我走……”任南双手垂到地板上,无力地低语着。
    “我走了,你继续活着。”神退向来时的房间阴暗处,冷冰冰地说,“估计下次你的试卷就不是小路来监考了。”
    房间里只剩一个长臂的任南,坐在昏黄的灯光中。桌上批改过的试卷,像被点燃似的,一点点化为了灰烬,消失殆尽。
    “不用了。”任南出了房间,走向阳台。他看看下午4点56分的世界,又看看楼下的柏油路面,淡然地说了一句“做人真难”,然后就从六楼跳了下去。
    下坠的过程好像很长很长,像是下班的公交车,在车上任南总是想些有的没的。他觉得世界在这一瞬间抛弃了他,而不是他主观地拒绝这个世界。也许从出生以来,或是妈妈去世以后,他的生活就是一个被迫害的过程,工作、家庭、情感,种种的一切都在对他进行着摧残。神的试卷对他来说,无非是一个阶段性的慰藉,让他暂时得到一个“最近我活得不赖/不好”的结论。
    在下意识做出告别这个世界的决定的刹那,任南其实是主动向神坦白了自己,他执迷不悟地相信世界在迫害他,而反击的方式在他的心里老早就有了答案。而当他回想起之前问校长的那个问题——神是善还是恶的——现在他得到了最终的回答,神当然是善的!

    两天后,任长生到任南的学校去送讣告,校长轻轻地说了一句:“任先生,节哀。”
    “我的儿子,他在学校怎么样?”老任问。
    “任老师他,是个很有性格的人。不怎么爱说话,但讲课很有水平,您家里一定很重视对他的教育。”
    “我没啥文化,他妈是当老师的。”
    “书香门第啊。任夫人在哪里教学?”
    “不在了。死了二十来年了。”
    “对不起。”
    “早就过去了,人啊,能活着就好。您说……试卷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猜……是神用来检验一个人能不能做人的方式吧。”
    老任走在校园里,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让他不由得联想出很多——如果任南也二十多岁结婚生子,现在孩子也应该十几岁了吧。子荷,任南,都不在了,现在剩他自己,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校园里成群结伙的学生,让老任独自的身影,这个时候就显得更孤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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