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经历了那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狂风暴雨,那座房子居然能够安然无恙,我们侥幸地躲过了一劫。但我们不能确定这场风雨是否动摇了它的根基,不知道它是否还能承受下一次同等规模的袭击。
既然对它有了“不经风雨”的判断,妈妈就不能将我们长期置身于这所房子,即使它是我们亲手所建。
于是,妈妈启动了新房子建造计划。是的,我写到现在还不曾提及过爸爸,爸爸跟那个年代很多知识份子一样被隔离了,在我五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朱湖。
因此,此后有关朱湖所有的计划几乎都变得跟爸爸没有什么关系。
脱不了干系的是,他的妻子儿女在他的生命里,也在朱湖这片物产丰富却风雨飘摇的土地上。他除了能够带走他的身体,其余什么也带不走,也不能带走,因为他被剥夺了自由。
爸爸所能做的就是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生命中还有哪些东西,能够给予我们增加一些安全感。
不知道爸爸、妈妈和爷爷是怎样商量的,他们的沟通方式只能是信件,我知道的是爷爷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总之,我们有了住新房子的希望。
解放前我们家是仙桃市四大商户之一,后来听说五爷爷、七爷爷和八爷爷要分家里的老宅子,唯独没有提及爷爷,想必是那一次他已经处置完了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估计也是我们家唯一能够变现的资产了。
如果房子留到房产有价值的年代,可能变得很值钱,而我们几乎是在房子最不值钱的时候换了更不值钱农房。
但它对我们来说却具有巨大的生命的价值,给了我们安全和来自家族的爱,这对我们远超价值连城的物质遗产。
人生且长且短,所有的过往都在构建我们生命,所有的未来都只能服从于命运。你不知道明天会遭遇什么,而繁华与没落都不过一袭红尘。
《朱湖》至今,沔阳县志还记载着有关我们家的商号,当年在商场上叱诧风云的爷爷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变卖所有的家产还不够在农村盖一座土砖瓦房。
第二年的秋天,妈妈和爷爷就开始为房子的事情操劳了。爷爷卖房子的钱只够买三间房的瓦,其余的土砖、木料都得依靠自己。
不过这对妈妈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爸爸走之前留给我们一园树,这些足够我们盖三间房子的需求。
我们那里的房子大约可以划分为四代,我离开朱湖前经历了三代:
第一代是篱笆墙茅草屋,我们用木棒和草绳编织的篱笆,糊上和着牛粪的稀泥做墙壁,为了盖一套房子,我们搓的草绳堆在一起,可以占满一整间堂屋。
第二代是土砖茅草屋,即用没有经过烧制的砖坯垒砌成墙,用大梁构建屋顶,盖上茅草。土砖坯比窑厂烧制的红砖要大很多,大约有35厘米长,25厘米宽,7厘米高。
制作土砖有两种方式,一种电影《牧马人》里面那种将和好的泥放进模子里,做成一块一块的砖坯,就像和面一杨要把土扳筋道,所以我们叫“扳砖”;另一种用则是直接将半干的田压实,然后用切砖的机器切成砖,我们叫“轧砖”。
第三代房子是将第二代的茅草房改成油毛毡上面盖瓦,我至今不知道油毛毡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能够防雨,比纸牢固,比布易碎,但却可以在雨水中经年。冬天盖了油毛毡还能保温,不过夏天会觉得不透风。
第四代房子就把第三代房子的土砖换成红砖了,不过这是我们离开朱湖以后才有的新一代房子,更新的则是在外形上盖楼房,这就和我所生活的朱湖大相径庭了。
《朱湖》我们家后面就是水田,大部分时间都是水稻生长季节,到了冬天的土地又太过板结,只有秋季晚稻收割以后半个月以后水田刚好半干不湿,泥土的柔韧性最好,最适合碾砖。
妈妈将田里的稻草根先挖掉,然后找一头牛拖一个石磙将田里的土碾实,再用切砖的机器将砖切好,等田里的砖堆放起来晾干后搬回房子地基处。
我真的不知道人到底有多少潜能,但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不去指望别人,只要立定明确的目标,只要义无反顾地坚持,就可能会展现出惊人的能量。
每一块砖大概有六七斤重吧,三间房子一共有六千多块砖,每一块砖在妈妈手上都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搬过至少四次,她累计到底搬了两万多次。
《牧马人》中的李秀芝做土坯的镜头就是妈妈码那些砖的现实写照,不过妈妈可是比秀芝苦多了,许灵均和李秀芝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西北,而妈妈一个人盖房子的事情发生在湖北。
湖北的雨水比西北实在多得太多了,这些砖是不敢紧贴着地面晾晒的,必须将她们码起来,还有留出通风的缝隙,才能干得快。
那一年的秋天,老天真是不长眼,足足下了半个月的雨,刚刚28岁的妈妈带着宜兰、玉珍、清华等几个曾是她学生的女孩子,每天在田里排水,她们比妈妈小十岁左右,差不多读完小学就在队里干活了,她们轮流地陪妈妈,确保对方在田里的砖不被泡在水里。
妈妈和她的小朋友们的排水工具叫“拂桶子”,类似挖土的铁锹,但头上部分是一个半圆柱型的斗,可以水舀出去,动作一定要快,否则它是盛不住水的。一般都是男人们用来干鱼用的,我们家其实没有这个工具,是妈妈向人借来的。
如果孟子看见妈妈和她的小朋友用“拂桶子”排水的场景,料他不会用“杯水车薪”这个词来形容“太小的力量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不会小视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力量。
如果拿杯子舀水救火的人有妈妈的速度和坚持,那辆失火的车是一定会被浇灭的。
这样过了几天,舅舅看这雨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就搬来了一台车水机,几个女孩子(妈妈当时其实也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硬是把一田砖给保住了。
《朱湖》土砖终于晾干了,妈妈又一块一块往木托上放,爷爷赶着牛将木托上的砖运回来,妈妈再一块一块码下来,来来回回不知道运了多少趟,妈妈的十个手指全部都磨破了。
砖准备好了,还有瓦,当时农村的收入是不足以盖瓦房的,只有我们是卖了爷爷老家的房子才有前跨越了朱湖的第二代房子,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住过土砖茅草房,在村里第一家盖瓦房,但这些钱买不了油毛毡,在房顶的木架上直接盖上了瓦。
瓦是从距离我们家三十多里地的杨厂砖瓦厂买来的,但拖拉机无法将瓦运到我们村,只能放到距离我们还有三四里路的荆江大堤旁边,然后用平时挑灰粪的撮箕一担一担挑回来。
瓦是在一个晚上运到荆江大堤边上的,那天晚上正好在放漏天电影,那个时候为了一场电影,村里的年轻人可以跑好几公里,但那天晚上村里的年轻女孩子连送到家门口的电影都没有看,她们全部都去帮妈妈挑瓦了。
我们住上了村里第一间瓦房,后来村里的人说,即使家里有男人这么大的雨也不可能保得住这些砖,但妈妈硬是做到了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
女人之所以叫女人,是因为她们总与男人有关。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有各种不同的类型:
第一种是有男人照顾和疼爱的女人,被称为幸福的女人;
第二种是没有男人照顾和疼爱的女人,被称为不幸福的女人;
第三种是被男人抛弃或被伤害的女人,叫不幸的女人。
《朱湖》一旦一个女人将命运交付于男人,她的幸或不幸也就依附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便成了她最大的客观环境,她甚至可能因此失去自己的主观意识。
所以,我妈属于第四种女人,当客观环境变得极为不利的时候,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考虑幸福或是不幸福、幸或是不幸,而是超越环境执着于目标,去释放自己生命的能量。
人生如此漫长和无常,我们无法预测未来,我们可以交付爱情,可以交付信任,但需要保留对这个世界独立思考和独立生存的能力,当我们失去依靠甚至遭遇挑战的时候,我们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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