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是我在青海湖遇到的一个拾荒者,来自匈牙利,五十多岁。当我尝试用蹩脚的英语跟他excuse me时,他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
大约,很少有人跟他搭话,他没有做好跟我说话的准备,大约,我吓了一跳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然后继续把自己吓了一跳。
面面相觑后,互相释然地笑了笑。
微笑没有国别,这是多难得的事情。
那天我在湖边逗留了很久,我的朋友们去骑行了,我选择原地静坐。青海湖的天是蓝的,湖水也是蓝的,那天碧空如洗,连白云都被吹到了九霄云外。水是凉的,冰凉,清澈见底,不远处有个穿着很邋遢的人正在用手去够水面上的塑料瓶,够了很久也没够到,他穿着鞋,没有走进湖里。我想把我手上的矿泉水瓶给他,一来可以不用自己找垃圾桶,二来他也就不用去够那个瓶子了。
亨利包裹得严实,高原的日晒和紫外线十分强烈,将他唯一露出的一张脸和一双手晒得通红。我躲在伞下,固执地死死地抓着那把随着湖边的大风颤抖的遮阳伞。从防晒等级来看,这把伞是合格的,从伞架的坚固程度来说,它不适合在出现在这里。伞架,也许马上就要散架了。
亨利在我边上坐下来,看着远方的远方,用非常缓慢的速度、非常低沉的声音半自言自语的方式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曾有一份光鲜的金融工作,两年前他带着家人来这里旅游,被这里的风景折服,于是想办法在这里留下来,试图找工作,未遂。青海湖不需要他那样的金融人才,或者能找到的工作无法养活他现在的生活,房子、车、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的优渥的生活条件。他又重新回到了匈牙利。
直到,直到两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所有,除了他自己的肉体。亨利说,原来一切都没有意义,everything in ruin, nothing left but myself.
越是热爱,越是沉溺,越是心痛。
他打算旅行,用世界上的风景来舔舐自己的伤口。但是一切风景好像都退去了色彩,连同他的精神世界,荒芜一片。
最后他想到了青海湖,还记得湛蓝的湖面、清爽的风、洗涤灵魂的广阔无垠。
但是当他再来时,湖面上飘着垃圾袋,沿路丢着饮料瓶,这些外来的白色垃圾明晃晃地刺痛了他的眼,给他的伤口又撒了一把盐,真疼。
他决定当一个拾荒者,一边收着可以回收利用的瓶子,一边捡着不能回收利用的白色垃圾。沿青海湖的公路上,每当春天来临,游客开始络绎不绝,到了七八月份,路上更是开满了大大小小的车,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喝着五花八门的饮料,车窗里有意无意飞出来的餐巾纸、烟蒂、烟灰、薯条罐子、棒冰纸。
亨利在讲这些的时候没什么情绪,没有生气,就像在讲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仿佛捡拾那些东西的不是他本人。他说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这里,一点一点,绕着圈走,四分钱一个瓶子,一天够他吃一碗面。
我问他值不值得,他说,心安就值得,feel better by the lake.
我把手里的瓶子递给他,他起身继续去捞那只瓶子。我把伞递给他,示意他have a try with it.
他走时,给了我一脸的笑,还说come with your own cup next time, have a nice day. 可回收也好,不回收也好,一个矿泉水瓶也值得他来叮嘱我,没有市场,就没有伤害。
下次去,我要带着自己的杯子去。尽管,下次我可能不会再去,或者再去也不会碰到亨利。
答应我,下次出去玩,你也带着保温杯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