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冰棒厂

车间机器轰鸣，产品供不应求，到处人来人往，日子红红火火。水泥厂远近闻名，红得发紫。但凡厂长外出开会，全是表扬，没有批评；每一个来过的人，都会想方设法留下来，结婚生子，立足于此。

厂中福利厂，一个接一个开设。孩子们最喜欢的，自然是冰棒厂。冰棒厂一年只营业7、8两个月，职工一概是本厂职工子女。也就是说，暑假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冰棒厂做暑期工。其时，我在县城读书，还没到放假的日子，爸爸写信告诉我，说已替我报了名。这可把我高兴坏了，从来没上过班，这下成了有工作的学生了。

因为只收14岁以上的孩子，又分三班倒，一个班3个人，冰棒厂一共9个女孩子，只有厂长是男生。厂长是个爱穿紧身裤、花衬衫、戴哈墨镜的成年人，约等于“洪常青”领着一群“女兵”干起了“冰棒革命”。因为太过洋气时髦，起初总担心他是个坏人。结果，洋气厂长对每一个姑娘都和蔼可亲，并关照有加。两个月相处，没见他多嘴多舌，有什么轻佻之举，是个时髦的好人。

冰棒厂就在大马路旁边，前来解馋或者解暑的，远不止本厂的大人、孩子，所以冰棒生意，特跟本厂的水泥销售一样，呱呱叫。

说冰棒厂，其实也就是一大一小两间房。大间是姑娘们的工作间，小间是冰棒厂厂长办公室。

工作间有一个很大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通电的冰水池，里面浸着十来个铁艺制冰磨具。制冰机比较高，所以四周做了约80公分宽、30公分高的木地台，姑娘们在木地台上来回走动，观察制冰机器是否正常工作。

白班7:00-15:00，小夜班15:00-23:00，大夜班23:00-7:00，姑娘们的工作时间，跟厂职工一样一样。大家的心里，别提多有成就感了——唉，长啊长啊，好不容易，真的长大了！

每一班到岗，就去小间厂长办公室领两包奶粉，剪开缺口，全部倒进一只不锈钢大桶里。再秤两斤白糖，也倒进大桶里。领一包冰棒棍和一包冰棒包装纸，待用。然后，一个人守着店铺，两个人抬着桶，拿着扁担，去锅炉房冲开水。

滚滚的开水注入不锈钢桶里，奶粉和白糖融合的香味弥漫开来，人贪婪得直吸鼻子。真想舀一勺，几口气吹凉了，美美的喝下去。

冲好了一桶开水，姑娘们要把绳子，稳稳的从桶的两边把手里穿过来，扁担从其间穿行而过。然后，一人一头，一前一后，屈膝，一起喊一二三，抬起，开路！嗨哟嚯嗨，回咱们的工作间。

可是，注满开水的奶粉桶非常沉，扁担压得我龇牙咧嘴直不起腰，肩膀贼拉拉的痛。几次努力，均告吹。怎么办呢！我愁眉苦脸。

有时候，是锅炉房的工作人员，比如我们的邻居王大胖，有时候是前来打开水的、看着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叔叔，看着实在是走不了，放下手里的事，帮着我，和另一个姑娘把桶抬回冰棒厂。

谢过帮忙抬奶粉桶的叔叔，我们把桶盖子打开，大功率风扇对着奶粉桶，使劲儿的吹，降温。待到奶粉水不烫了，水舀子注入一格一格的冰棒模具。铁模具有铁盖子，盖上有扁扁的冰棒棍插孔，从插孔里插进冰棒棍，留出3/1，3/2就进了奶粉液里。棍无虚发后，盖子和模具合二为一。模具和盖子，两边都各有一个很粗很结实的把手，使劲儿抬进冰水池。

约莫一个钟头后，两个姑娘合作，一个摁住磨具，一个拔模具的盖子。往往一两次拔不出，多次用力后，最终哗啦~，盖子下面好多乳白色喷喷香的冰棒，它们像赤身裸体的婴儿，从模具里投胎来到人世。一松机关，哗啦，冰棒小棍儿带着冰棒，落在冰棒专用棉絮上，宛如婴儿进了襁褓。

接下来，姑娘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给赤身裸体的冰棒们，穿上好看的花衣裳。我们手眼协调，很快打包好冰棒宝宝们，火速搁进冰柜。每当有顾客，打开冰柜，看着它们整整齐齐的躺着，等待走进各家各户，心里觉得自己是能做一点事情的，很棒。

职工们每个月都有冰棒票，凭票拿冰棒不花钱。冰棒票有日期，需要在规定的期限内使用。有人拿着过期的冰棒票来买冰棒，不让用，脸色很难看，说姑娘们狗眼看人低，存心故意刁难人。我们不会吵架，只好眼睁睁看她骂骂咧咧，离去。

姑娘们当中，有年龄大了几岁的姑娘，会来事。遇上彪悍的主儿，会妥协道阿姨别吵别吵，我悄悄的给你，你不要说给别人就好了。原本面露愠色的女人脸色一转，露出满意的笑，高高兴兴把冰棒放进钢精锅里，盖上盖子又盖上湿毛巾，列日头下一路小跑，八成是娃娃在家里等着吧。

做了好人的姑娘松口气，回头跟我们说，真怕这些利嘴的娘们，说话都跟刀子似的，割了耳朵又割心。我心里很佩服这样的小姐姐，因为自己时常一根筋，不会做转危为安，一团和气的润滑剂。

我们的奶油冰棒一毛钱一根。柜台的抽屉里，冰棒票比现金多，也就是说，真花钱吃冰棒的外厂人，不多。都说这个厂富，说明暑天愿意掏钱买个口舌凉爽的本厂人，也不多。穷或者富，只能相对而言；周边的“穷人”没想到，如果没有免费的冰棒票，他们眼里的“富人”，会和他们一样，能省则省。

每一班到点下班，都要清点收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交冰棒票给厂长，所有人签字，搞清账目。

大夜班十一点开始，妈妈让我和爸爸吃完晚饭就去睡，十点半左右起床，爸爸送我去上班。

在制冰机旁边工作，是感觉不到暑热的。三个姑娘柜台站到零点，开始锁门，打开折叠床，合伙搭着一床毛巾被，挤在一起聊好看的电影，有趣的小说，好听的歌，直至睡意来袭。

不幸，有一晚走到厂门口，远远的黑着门，近了也没听见说笑，一踩，鞋底传来玻璃渣的声音。手一推，门居然是锁的。奇怪！

路边一个晃晃悠悠的男子说，回家吧，今天别上班了。刚才打起来了，那两个姑娘就锁门回家了。

为什么打起来呢？我问。他说可能是为了冰棒票过期不让用吧，具体，不太清楚。

我眼前，仿佛一个愤怒的男人，吹胡子瞪眼跟姑娘们在柜台前吵，过了嘴瘾气还没消，出了门弯腰捡起路边的石块用力一丢，石块穿过窗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传来，渣渣一地。不知道飞溅的碎块伤到人没有。

想象当时的那个场景，我小腿肚子在打抖。

第二天，厂长询问所以，会来事的小姐姐心有余悸的说真是吓死了，一个醉汉，拿着一叠过期的冰棒票，要冰棒吃。就算都能用，那么晚了也没那么多货了呀！

又听说下晚的时候，醉汉酒醒，过来跟小姐姐道了歉。姐姐慌忙说没关系没关系，生怕得罪他，下次会再借酒滋事似的。

好盼着拿工资，不知道那是个可爱成什么样的数字。

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厂里的会计在给我们算账了，我居然可以领了51.5！

51.5！！

在这个数字后面，我喜悦并庄重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回头几个姑娘互相比收入，我噘着嘴问厂长为什么我比别的姑娘少拿了5毛钱。厂长笑着说，因为你每次抬不动奶粉桶，需要人给你帮忙啊！

人生的第一份薪水，全交给妈妈了。妈妈喜得呀，就差流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