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

隔壁王奶奶如果还在世的话，应该有90岁了。从我记事起，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每年我生日那天，她都会一大早来我家看看我妈妈给我做的什么好吃的，然后回家告诉她媳妇。

王奶奶的宝贝孙子，也是她唯一的孙子，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在这个不小的山村里面，其实还是蛮稀奇的事情。尤其还是我们还是邻居。

我的奶奶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但是据我妈妈讲，我奶奶和王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很不对盘。我妈说我奶奶是那种很斯文，明白的人。她话不多，一辈子生了五个女儿，就只有我爸爸一个儿子。王奶奶性格刚好相反，整天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的，邻里都不是特别喜欢。

但是王奶奶有一点是忒让人羡慕嫉妒的，她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儿子，最小的是个女儿。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抱着她家闺女到我奶奶面前炫耀,自己有多喜欢多喜欢这个好不容易求来的闺女，就怕老天爷不给她女儿，养一堆儿子真是又烦又累的。

在我爸爸出生之前我已经有四位姑姑了，我奶奶自然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

据说她两年轻的时候最爱的就是斗气，那一辈的人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最大的梦想不过是田地里收成好点，一家人能吃饱饭。反正大家也都是一样的穷，也没有特别大的贫富差距。能吵架的不过是小孩子打架，养的牲畜损害了地里的庄稼之类的小事。

可是偏偏这样的小事，她们两个人都能从年轻吵到白发苍苍。

当然，大家对我奶奶的评论比较好。我奶奶一辈子比较会做人，和婆婆，姑嫂都相处地不错，其实在农村，婆媳之间不错，也就是在外人面前不吵架的意思。但是王奶奶不一样，她一辈子争抢好胜，尤其是对待她的婆婆。据老一辈的奶奶们回忆，她年轻的时候，那是远近闻名的泼辣货。老公怕她，公公婆婆也怕她。那时候还是集体公社，大家都是一起下地干活的，但是王奶奶直到嫁过来三四年，婆婆累病倒之前都是没下过地的，不过她的肚子也争气，四年生了三个儿子。

王奶奶和猫二爷据说是嫡亲的表姐弟，猫二爷是王奶奶的老公，很早就去世了。之所以叫他猫二爷，据说是因为性格温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像猫一样。

猫二爷是在他们最小的女儿十岁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他们最大的儿子已经快十六了。也是在这一年，猫二爷去世没几个月，他们的大儿子在水库旁种树的时候被砸伤了，下半身瘫痪。

而他们的二儿子从小脑子就有毛病，俗话说的就是傻子。那时候的农村，一家五六个孩子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哪家碰上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也是正常的，王奶奶家的这个二傻就属于脑子忒不好使的那一种。

王奶奶也是从那几年之后开始变得变本加厉的惹人嫌的。一个寡妇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大儿子突然瘫痪，婆婆也是卧床不起。二儿子经常到处跑，找不到人。于是王奶奶不得不扛着锄头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干活，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唯一一个正常的儿子也才十二岁。于是，她经常带着二儿子和小女儿出外做工，把三儿子留在家里看着两个病患。

那时候的农村，柴米油盐都是集体的，做多少拿多少。王奶奶再厉害也养不活四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更何况还有一个卧床的老太太。据说第二年，也就是猫二爷去世的第二年，她的婆婆也去了，是饿死的。

后来在我长大一点的时候，经常听到老人们提前:“康大娘真是可怜啊，活活被饿死了。”

也有人说句公道话:“那时候哪像现在，吃不了的剩饭剩菜还可以喂猪喂狗。那时候，人都吃不饱。更何况她一个寡妇。”

总之在王奶奶去世，村里人为她坐夜的那晚上，大家聊到了她得平生。有人说她心肠太狠，也有人说作为母亲是可以理解地，总不能饿死自己的孩子保住婆婆吧。

故事往回讲，王奶奶的婆婆去世之后，又过了几年的艰难的岁月，她最小的两个孩子也慢慢大了，尤其是她的第三个儿子，慢慢地也长成了一个大男孩，家里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当家的男人了。在农村，家里有男人，就意味着有了一个顶梁柱，刮风下雨再是不怕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在我的记忆里，王奶奶从来都是非常怕这个儿子又非常骄傲的。她的三儿子叫三宝。

王奶奶每次和人拌嘴吵架，或者大家烦她话太多的时候，只要说:“三宝，你回来了啊。”她马上闭嘴。没人的时候，她又喜欢说:“你们不要欺负我们家小顺啊，要不然我叫他爸爸揍你们。”

小顺就是那个和我同一天出生的男孩子。据说他出生了之后，可把王奶奶高兴坏了。尤其是我家里同一天出生的我还是个女孩。那么多年过去，她终于又在我奶奶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但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早产，不到三斤，大半年的时间都没出过门，说是怕在外面受到惊吓，养不大。农村的迷信，早产的孩子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不容易养大。连带着照顾我的奶奶也很少出门，也不喜欢别人来家打扰我休息，王奶奶硬生生少了好多炫耀的机会。其实，我奶奶那时候已经有了一堆外孙子外孙女了，我是第一个和她最爱的儿子一个姓的孩子，所以不论男女，只要是能平安长大，她都是很喜欢的。

后来没过两年，我弟弟也出生了，王奶奶家的第二个孙女也出生了。这时候我奶奶已经病入膏肓，迷糊之间好像是知道了已经有一个刚满月的孙子了，也有可能不知道，反正她也没好好看看我的弟弟，就那样去了。

而王奶奶这个时候也再没有心思和我奶奶攀比了，因为她那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儿媳妇的火辣性格也越来越凸显出来了，再不是王奶奶能招架得住的。

王奶奶的儿媳妇那时候已经开始闹着要和她分家了，她要把王奶奶和她瘫痪在床的大儿子分出去。她那个傻傻的二儿子本来也是要分过去的，据说他不喜欢王奶奶，不愿意和她过，后来她儿媳妇勉强同意了。

所说的分家，不过是一间房子里再开了一个门。王奶奶和她儿子分到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的房门被封了起来，在正门的旁边给他们开了个侧门进出。王奶奶的二儿子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没有农活做的时候就会被送到工地上和他兄弟一起搬砖，不过因为他傻，砖厂的主管说破格录用，只能发一半的工钱。

有一次王奶奶和她媳妇在门口吵架，说是要她把老二的工钱拿来给老他买件短袖，媳妇不同意。王奶奶就坐在门口大哭。说她黑了二儿子的工钱，一年到头从不给他买件新衣服，三儿子穿剩的只知道往娘家送，大夏天的把她的傻儿子送到砖厂搬砖，还穿着秋天的长袖秋衣。

那时候正好是放暑假，夏天最热的季节，邻里睡午觉的时间，都被王奶奶哭醒了。大家都没有出门，估计也都和我一样细细地听着。后来王奶奶声音哭得越来越大，倒是那个被骂的妙儿媳妇一点声响没出，我当时还在心里想着，妙儿婶子真是好脾气。

我妈当时只是摸摸我的头，让我别出去，说这事还没完呢。

果然，后来王奶奶的二儿子从家拿了一把铁锹追着王奶奶要打，把她吓得到处跑。他二儿子一边追着她打，一边骂着:“个老不死的，天天在家里吵吵，老子一锹扪死你。”她想往邻里家里跑，但是大家都默默地拴上了大门，我家的也早被我妈关上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王奶奶都没有在家里吵了，但是她喜欢追着村里的人诉苦。要是谁接她一句话，她就回家跟她儿子媳妇说。“那某某大伯，大婶说，你们应该怎么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总之她最想说给儿子媳妇的话，都是邻里大家说的。

而她拦着路人就是不停的诉苦。

“他大伯，你说我大儿子虽然瘫了，可是也是个人啊，这床褥一年到头都没得换洗的，他们夫妻的孩子的都用不完，放柜子里烂掉了。...”

“他二婶，你说我们家老二虽然傻，可是也是能挣钱的啊，天天干苦力，炖的汤都放馊了也不给老二吃。我可怜的二儿子，看着比老三老了十几岁还不止啊。”

有一次镇上建游乐场，她儿子媳妇把老二送到工地上做工，索性住在那里，晚上加夜班可以拿一倍的工钱。那时候大家都去城里打工了，镇上的工地请不到人，王奶奶家有点傻的二儿子就可以拿到正常人的工资的。

整整一个半月，四十多天，她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傻儿子，急得在村里到处找人问。但是那时候，村里的人都不敢和她搭话了，就怕说错一句话，她又到处搬弄是非，惹得邻里之间不和睦。大家都说王奶奶那个时候已经神志不清楚了，瞎说话，说话又不负责。

我那时候正好上高中，背着书包回家。进村口的路上被王奶奶拉着说了好久的话。她一直不停地讲她家里儿子媳妇怎么虐待她，听得我这个正在受祖国光明教育的学生热血沸腾，恨不得去她家里找她儿子媳妇理论，幸亏最后一丝理智让我想起了妈妈很早就和我们姐弟讲过的话。“你妙儿嫂子看着柔柔弱弱的，笑容满面的，最是会精明算计，咱有事没事都记得别招惹她，也别招惹她家的孩子。”

我那傻不拉几的弟弟，为了一口酥油饼就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妙儿婶子听。害得我妈和妙儿婶子在门口还对骂了大半个时辰。

我自然是想快点抽身，可是王奶奶拉着我的手不松开，不停的说着什么对不对啊，应不应该啊，无奈之下我只得顺着她的话，不停地说“应该”，“不对”。

总之那天我回到家凳子还没坐热，妙儿嫂子就来家里和我妈吵架了。

大家都说我妈和我奶奶也是一个性子，话不多，不爱惹事，但是也不好欺负。反正我只记得我妈最后和妙儿婶子又扯着嗓子干了起来。

“你怎么对你的婆婆是你家的事，我又从来没有评论过。自己家里的老人不管好，成天的到处拉着别人家长里短的，谁爱管你家的闲事。现在倒好了，我正在上学的孩子都不放过，我没去找你们，你到送上门了。来来，让大家评评理。”

后来还是妙婶的婶娘来拉她回去了。她说:“我刚都看到了，是你婆婆拉着人家丫头不让人回家，在那里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讲的。人家是得理不饶人，你这没理还往人家家里跑了。”

后来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我妈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当然，我妈一辈子我记得的，也就站在门口和人吵了两次架，都是和那个漂漂亮亮又很爱笑的妙儿婶。

王奶奶的大儿子是在几年之后去世的，据说死的时候那床上的被褥又臭又黑，进房间把他抬出来的人都吐了。她家的傻儿子之后也没了，去了某个工地再也没有回来了，大家都议论他们家新盖的那栋三层的小洋房是那个傻儿用命挣回来的。

王奶奶好像是在某个大雨滂沱的早上，出门寻傻儿子的时候，掉后山的水塘里没了的。

我去年回家的时候，王奶奶和我一般大的孙子也成了家，她的孙媳妇刚给她生了一个曾孙女。大家都在议论着，她孙媳妇正在和她儿媳妇闹分家，说是过了正月十五，吃了团年饭就要分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