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苛带儿子仓皇逃离文汉市的时候,瘟疫还没有大面积蔓延。
据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最早是在文汉市的一个海鲜市场中出现的。这个市场挂着“海鲜”的幌子,其实卖的更多的是野生动物。
为了保证肉质新鲜,动物都是在市场里现场宰杀,叫声凄厉,惨不忍睹。宰杀前动物们那恐慌、哀怨、无助的眼神让观者夜不能寐。
医疗机构经过化验得出结论:这次瘟疫是一种新型病毒造成的,这种病毒来自一种蝙蝠。瘟疫正是人们宰杀、食用蝙蝠被感染的。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梁苛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这种病毒可以通过呼吸道飞沫传播,也可以通过接触传播。病毒在空气中可以存活24小时。这就意味着,假如一个感染者在路上打了一个喷嚏, 24小时内,如果有人恰巧从那里经过,就有可能被传染。
这种传播很可怕!
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医生们对它一无所知,它来势凶猛,却毫无征兆。面对它,全人类都束手无策,暂定名“XG”。
感染“XG”的人,潜伏期两周,发作期病状表现为发热、乏力、干咳,严重者一周后死亡。
文汉市是瘟疫发源之地,疫情很快就泛滥了,此时,梁苛带着儿子正在赶回老家的路上。
他老家在北方,沂蒙山区一个叫瓮县的小城。那里群山环抱,很封闭,人也稀少。外来人不多,相对会安全一些。这是他和妻子商量了大半夜做出的决定。
他不敢坐飞机,飞机太封闭了,万一乘客中有一个“XG”感染者,那是十分危险的。
梁苛买了两张软卧火车票,本来,他儿子梁亮只有四岁,是不需要单独买卧铺票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多占一个铺位,这样,包厢中就少了一个人,少一个人就少了一份危险。
包厢里一共四个铺位。梁苛和儿子戴着一大一小两个口罩。另外两个乘客眯着眼望着他们父子俩,无疑在嘲笑他们小题大做。此时他们还不知道,瘟疫正以比火车还快的速度袭卷着全国。
火车到站,梁苛带着儿子又换上了去瓮县的客车。
从火车站到到瓮县还有一百四十公里的路。以前,每次梁苛回老家,他的一位同学都开车到车站接他。那个同学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可是,这一次,那个同学说单位有紧急公务走不开,梁苛只好乘坐长途车回去了。
他第一次感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远了。
梁苛的母亲给回家避难的儿子和孙子收拾出一间卧室:一张大床,被褥都是新的。
梁苛刚到瓮县,瘟疫那巨大的阴影就覆盖了这里。这里也和文汉一样了: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工厂停工,影院下架,禁止集会……
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带上口罩,只露出双眼,警惕地观望着四周。
整个世界变得古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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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苛带着儿子几乎足不出户,龟缩在家里。
一天晚上,他看到电视上播放一条通告:有关部门在19日从文汉出发的G12345次列车上,发现了一个“XG”的感染者,请所有乘坐这次列车的乘客立即到当地医院接受检查。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坐的正是这次列车!但是,他不敢带儿子去医院检查,偷偷地躲在家里。隔着窗户,看全副武装的防疫员在大门口盘查、登记小区里的外来人口,看背着消毒器的防疫人员在小区里走来走去……
瘟疫的阴影迫上来了,飘荡在他的左右。
疫情越来越严重,电视、网络都是这方面的信息,感染病例、死亡人数迅猛增长,疑似病例更是铺天盖地。
梁苛开始怀疑这次避难的正确性。
尽管文汉是最严重的疫区,可毕竟那里是大都市,医疗条件好,一旦发现感染者,救护人员会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及时抢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瓮县是个偏远的小城,只有一家简陋的医院,梁苛甚至怀疑他们能不能做好普通的阑尾炎手术。
假如,他或者儿子在这里真的得了“XG”,那就惨了,他们将被封闭式隔离,插翅难飞。
不过,他们现在回不去文汉了。瓮县的各个路口都设立了路卡。他只能天天盼望快点儿出现一个伟大的医生,为人类破解这种“XG”病毒。
这一天,梁亮实在受不了这种牢狱一般的生活了,哭着闹着要爸爸带他出去玩。
梁苛担心儿子总这样憋在家里,会憋出毛病,于是就答应了他。
他家住在瓮县的西外环,小区西面有一个公园,那里很偏僻,平时就没多少游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估计人更少了。
出门前,梁苛嘱咐儿子:“不要接近陌生人,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梁亮频频点头。
果然,公园里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连大门口的管理室的门都锁着。
梁亮在石子甬道上快乐地奔跑,梁苛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这时候,他们都摘下了口罩。石子小道的两旁,生长着修剪整齐的冬青,这是冬天公园里唯一的色彩。
儿子越跑越远。前面是一大片树,青一色的垂柳,柳叶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晃动。
树丛中间,有一小块儿开阔地,中间有一石桌,石桌周围有四个石凳,很光滑。梁苛走过去,坐下来歇息。
园里静极了。他感觉这景象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在记忆中搜寻……忽然想起《聊斋》,这里多么象聊斋故事中讲的一个情景:一窝狐狸,变成人形,在一个废弃的花园里携妻带女过起了日子。一到晚上,在花间摆上一壶酒,约上一二个朋友,吟诗饮酒……
人迹罕至的地方,多生精怪。
梁苛蓦地坐起身来,突然感到这里幽静得怕人。
半天没有听到儿子的叫声了,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慌了,一边喊,一边在树丛里穿梭寻找,最后,在一簇冬青的后面找到了儿子,他正静静地蹲在那里玩土。梁苛把他拽起来,说:“赶快走,我们得回家了!”
这天晚上,吃过母亲做的手擀面,梁苛给自己和儿子分别量了量体温,都正常,心里宽松了许多,躺下了。
梁亮正在上学前班,每天晚上,他都缠着父母讲故事。
“爸爸,我准备好了,开始讲吧!” 梁亮钻到被窝了催促着。
梁苛没有心情讲故事,敷衍道:“这次来奶奶家忘带故事书了,今天就不讲了。”
“那,你给我讲讲‘XG’吧!”梁亮不死心,软磨硬泡。
“好吧,那是一种最新的病毒。”
“它是从哪儿来的?”
“来自一种蝙蝠,叫……叫菊头蝠。”
“蝙蝠身上的病毒怎么会传染到人身上呢?病毒自己爬过来的吗?”
“不是,是有人吃了蝙蝠。”
“蝙蝠也能吃吗?真恶心!”
“……”梁苛陷入沉默中。
“爸,你没吃过吧?”
“……没……没有。” 梁苛的心好像一下被什么东西戳中了,说话变得结结巴巴。
“爸爸,我不要你传染病毒,我不要没有爸爸……”
“好,好,我一直陪着亮亮。”
梁亮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暗淡的月光下,沉沉地闭上眼睛。他的脸模模糊糊,布满阴影。
梁苛失眠了,内心深处一块努力掩藏的伤疤突然被儿子撕开了。
梁苛在文汉经营着一家小厂,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为了维系客户,他想尽了办法。前几天来了几个北方客户,为了哄对方高兴,梁苛带他们去了“海鲜市场”。
“海鲜市场”并不是只卖海鲜,野生动物,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这里都能买到。
那一桌菜,有龟,有蛇,有老鼠,有蝙蝠,有猫头鹰……
他忘不了宰杀猫头鹰时临死的眼神,无助、哀怨、恐惧……在用刀抹断脖子的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如自己儿子一样的眼神。每次出差,亮亮都用这种不舍的眼神看着自己:“爸爸,早点回来,我想你……”
或许就在那一餐饭中,可怕的“XG”病毒已经悄悄躲进他的身体,潜伏下来,某一天,突然爆发,夺走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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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苛不敢想下去了。死亡并不可怕,可是死了之后,儿子怎么办?他那么小,那么需要爸爸……
梁苛苶呆呆地看着儿子,儿子处于半梦半醒、半阴半阳之间,眼睛露着两条缝儿。
突然,儿子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盯着梁苛,双眼充满了恐惧。
梁苛焦急地问:“亮亮,怎么了?”
梁亮在黑暗中小声说:“爸爸,你不要感染病毒,你不要走……”
梁苛心里一阵发酸,搂住儿子,说:“你做梦了,爸爸不走,爸爸没事,继续睡吧。”
梁亮翻着眼睛看了几眼梁苛,终于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快要睡着了,突然感到怀里的儿子抖了一下,紧接着,扑棱一下坐起来。
梁苛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说:“亮亮又怎么了?”
儿子惊魂未定,好半天才说:“爸,我梦见你吃蝙蝠了……”
一股凉气从梁苛脚心窜到头顶。他怔了一阵子,终于说:“儿子,你又做梦了!”
说着,梁苛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满脑袋都是湿淋淋的冷汗。梁苛拉着他躺下来,轻轻地抚摩他的头,说:“没事儿,睡吧,儿子,睡吧。”一边说一边故作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过了很长时间,儿子的身子才一点点松弛下来,睡着了。
梁苛却怎么都睡不着,他静静地躺着,像一具死尸,只有双眼还在眨巴。黑夜静极了,只有窗外的枯树枝在窸窸窣窣地响。
此时,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自己感染了病毒,儿子一定会被他传染……一想到这里,梁苛的心仿佛一下被掏空了,儿子可是他的心头肉!
梁苛突然感到很无助。
他妻子是医生,留在了文汉。在梁苛离开文汉之前,她已经一星期没有回家了。这是他和妻子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越来越牵挂她。每天睡之前,他都要暗暗祈祷,希望妻子和所有的医护人员平安。他有时恨恨地想:医生在拼命挽救人的生命,可人类却疯狂制造罪恶。自作孽不可活!
当然,他自己也是一个罪恶的制造者。
窗外的天蓝莹莹的,第二天的太阳很好。
电视上,每个频道都在公告疫情。
瓮县仍然没有发现“XG”感染者。不过,梁苛从新闻中得知,妻子工作的那个医院已经有十几个医护人员倒下了。他的心每时每刻悬着,找不到落实处。
自从回到老家之后,县#委#办公室的那个同学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时期,没有人聚会。
梁苛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他发现自己胖了。回来一个多星期了,天天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养了一身膘。
梁苛觉得要为这个家,尤其为儿子做点什么。
他把自己睡过的床单、被罩和枕巾,都塞进洗衣机洗起来。接着,他又把他的房间彻底消了一遍毒,开始洗漱。最后,他把自己的洗漱用具都装进了背包,又拿了一些钱。
这时,正好母亲走过来。
“你干什么去?”
“我去一趟市里,谈个生意。”
“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出门了,命比钱贵!”
“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
母亲叹了口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可能……长一些。”说到这里,他低下眼帘,轻声说:“妈,亮亮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去吧。”
“我走之后,你们要照顾好自己,不管谁,只要身体稍有一点不适,立即去医院检查。”
“好的好的,好像你不回来了似的。”
梁苛干笑两声,径直走向卧室 ,想再看一眼儿子。
经过一夜的折腾,儿子乏了,现在换到奶奶的床上,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安详得像缓缓降落的鹅毛雪。梁苛俯下身,很想贪婪地嗅嗅他的味道,可是想起自己吃过的蝙蝠,以及藏匿在蝙蝠血液里的“XG”,终于放弃了。
他静静注视着儿子,一直过了几分钟,才离开。
梁苛来到了人民医院。医院里已经设立了“XG”特别门诊,几个医护人员刚刚穿上隔离服,包裹得很严实,只能看见眼睛。
梁苛一进诊室,那几个人都警觉地朝他望过来。
“大夫,我想我得‘XG’了。”梁苛直直地站在门口说。
几个医护人员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高个子大夫温和地说:“你过来,坐下。”
他就走过去坐下了。那个高个子大夫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在他脑门上照了照,说:“没什么问题。”
梁苛抬头看了看他,真诚地说:“请立即把我隔离。我知道,我有问题。”
高个子大夫笑了:“你神经过敏了。”
“我处在潜伏期!”梁苛叫了起来。
“这种病在潜伏期的时候,医生都查不出来,你怎么能知道?回去吧!”
另几个医护人员都笑起来,然后各忙各的了,不再理会他。
梁苛无精打采地走出了人民医院,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
他不敢回家,他怕把“XG”病毒带给儿子或者父母。最后,他住进了旅馆。
梁苛无所事事,趴在窗上朝外面张望,想看一看繁华的街道,看一看街道上美丽的女孩。可是,大街上冷冷清清,什么都没有。
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没事,于是,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如果五天之后没事,他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第五天凌晨,梁苛忽然感到全身难受,他一摸脑门,很烫。他一下没了力气,浑身瘫软,突然间好像被抛到茫茫太空中,无依无靠,被全世界遗弃了。
他好不容易集聚了全身的力量,拨通了当地的急救电话。
之后,他隐约感觉到一些穿着雪白隔离服的人进屋了,把他放在一副窄窄的担架上,抬出了房间。旅馆里的人一看这阵势,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廊里的人一转眼就跑光了。
在隔离病房里,梁苛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此时,他在想,如果时间能够重来,自己还会去吃那只蝙蝠吗?会吗?可是,他终究回不去了。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渐渐进入了昏迷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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