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在日历上划下了最后一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的期待寒假的到来，她猜想她和老师之间的问题一定能通过见面就解决的，她相信老师不会忍心拒绝她，不论是她的情谊还是她的身体。
一路颠簸整夜未眠，终于回到了小镇，回到了这个她曾经用尽全身力气也要逃脱的地方，她深深的吸了口家乡的空气，刚下过雪的小镇凉气逼人，寒气顺着鼻子被吸入嗓子，刺得干痒，害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但她并不在意，只是满心欢喜，因为她终于又能和老师呼吸同一方土地的空气了。
“林非！林非！”出站口，爸妈正向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她提了背包，拖着箱子向他们走去。
可能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久，所以这次回来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宽待和礼遇。她的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切布置都还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样子，新换过的床单被罩还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书桌和窗台上没有一粒灰尘，老林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大桌子爱吃的菜，妈妈则一直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说她瘦得让人心疼。林非虽然珍惜这突如其来的家庭温暖，却又有些无所适从，她隐隐地觉得这温暖并不应该属于她，或者并不能长久。
“这排骨是你爸去乡下杀猪的人家里买的，这可是黑猪，市场上都很难买到的，你在北京肯定吃不着。”妈妈给林非夹了一大块排骨，又夹了一大块鱼肚子，“再尝尝这个鱼，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呢！”
“难得我爸做饭，我肯定要多吃点！”曾经吃到腻烦的家常菜，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在林非的嘴里就变成了珍馐美味。
“你这是夸我吗？”老林嘴上不饶人，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你下午要出车吗？”林非这时发现老林今天的手边居然没有酒杯。
“你爸戒酒了。”妈妈说。
“不会吧？”林非宁愿相信白的是黑的，也不敢相信老林肯戒酒。
“这么大岁数了，不喝了。”老林看林非妈妈还想说些什么，抢着说道。
“最近学校还那么忙吗？”林非想到这一个学期以来，自己每天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的感情问题，给家里打的电话却是屈指可数，这时候家庭的温暖忽然调起了她心中的那点愧疚。
老林似乎没想到林非会关心自己，愣了一下，说道：“还那样，没啥变化！这小地方的日子翻过来倒过去的，每天都差不多。”
一顿饭吃下来也算和和美美。
饭后，妈妈在厨房刷碗，林非和老林在客厅看着电视，电视里的内容，林非一星半点都看不进去，一心只想赶快飞去胡老师身边，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下午想去学校看看教过我的老师……”
“现在学校放假，老师都不在，你去看什么？”老林倚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盯着电视里的小品，正看得兴起。
“胡老师应该在吧？他放假一向都不走的。”她才刚一提起“胡老师”这三个字就止不住的心虚。
“胡老师？胡老师可不在了，听说被一个什么教育机构给请回北京赚大钱去了——”
“爸，是胡老师，教我语文的胡老师。”林非打断道。
“是啊，我说的就是他啊，对象是个北京的女大学生的那个嘛！那女的我见过好多次呢，叫什么来着，好像叫什么媛媛——”
“怎么可能？”林非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眼眶涨得发烫。
“说的就是啊！”老林说着坐直了身体，一口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说，“这好好的一个国家园丁，偏要去给私企打工赚钱，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要进编制里呢，这有人偏偏就不懂得珍惜……我给校长开车的时候，没少听吴主任和校长抱怨，说这个胡老师本来就是因为犯了错误才被调剂到咱们这的，吴主任可怜他是个人才，才肯接收他，可这小子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他也不想想咱们这的教师资源本来就少，他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招来新老师……要不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他啊，八成就是为了那个小对象走的……”
林非的大脑一阵轰鸣，眼前的事物一瞬间变得模糊，嗓子眼里的空气和水分似乎也都在一瞬间蒸发了干净，前所未有的焦渴和无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妈妈这时刚忙完家务，端了盘水果进来，看到林非说道：“昨晚在火车上是不是没怎么睡啊？这眼睛怎么红成这样？赶紧回屋睡会去。”
林非点点头，机械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师终于还是弃了她，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给她留下便弃了她，她原以为当这一刻到来时，她会痛不欲生，可如今她的大脑只有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只留下一具疲惫的躯壳，没有知觉也没有伤痛。
天旋地转间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那之后，林非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高烧又烧成了肺炎，夜夜咳嗽不止，在父母轮番照顾下，又在县医院住了小半个月，病情才终于有所好转。出院那天，从县医院回家的路上有一段必经的土路，地上的积雪还没融化，林非坐在老林的破面包车上，汽车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着，车里残留的烟味混着汽油味，直钻进林非的鼻腔，林非的胃部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老林听到，赶紧踩了刹车，林非也一把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住院的这些天她几乎没吃什么食物，这时候吐出来的也都是些汤汤水水，而当胃里分泌的粘液被吐得差不多干净的时候，便只剩下了一声比一声难过的干呕，她看到自己的眼泪顺着鼻尖滴落在地上，与秽物融为一体，她廉价的泪水，和地上的秽物一样让人唾弃。
“才去了北京半年，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了这样？”妈妈吸了吸鼻子，心疼得拿着面纸为她擦去身上的污秽，并不嫌弃。
“漱漱口吧！”老林也递了水过来，埋怨道，“就不说让我和你妈省点心！”
“我没事，就是有点晕车。”林非故作坚强，掏出随身带着的格子手帕擦掉了下巴上的污秽，她看着这手帕，想丢又舍不得丢。
“给我吧，回家我给你洗洗，这么好的手帕，扔了怪可惜的。”妈妈拿过手帕，揣进兜里，扶她上了车。
好容易回到了小区，林非下了车，却吃惊地发现单元门口正有个熟悉的大个子左摇右晃，冻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而大个子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她，冲着她兴奋地大幅度地摆着手，就像是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一样带着节奏。
“你怎么样？身体好点没？”萧柏杨的脸被冻得通红，眉毛和睫毛都已经结了霜，但一见到林非却还是没心没肺地露牙傻笑着。
“你……你……”林非惊得说不出话。
萧柏杨没说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站在一边的林非妈妈开口问道。
“阿姨好，给阿姨拜早年，我是林非的大学同学，我叫萧柏杨！”萧柏杨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冲着林非妈妈鞠了个躬。
林非妈妈从没受过这样的礼遇，赶紧拉起萧柏杨，热情的说道：“哎呦哎呦，不用这么客气！怎么不在楼道里等啊，这外面怪冷的，咱们上楼再说，别再冻坏了！”
“没事没事，我不冷。”萧柏杨憨笑着说道。
“这是我给叔叔阿姨的带来的礼物，提前给叔叔阿姨拜年。”萧柏杨献宝似的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又一件，有烤鸭、北京糕点和若干身体保养品，每拿出一件出来，林非的不安就多了几分。
“这孩子太客气了，大老远的带这么多礼物过来！”林非妈妈眉开眼笑的接过礼物。
“要的，要的。”萧柏杨这时倒腼腆的挠了挠头。
“你和我们家林非……”老林在一旁一直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萧柏杨。
“我们就是普通同学，是班里的同学们听说林非生了重病都很担心，所以就派我过来探望。”
“从北京到这，可是挺远的。”老林的眉头皱得更深。
“还好，不过是一夜的火车。”萧柏杨不慌不忙的说。
老林没再问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难得同学们有这份心，那你们就在客厅聊一会吧，我和林非爸爸去厨房给你们做饭。”林非妈妈站起身，对老林使了个颜色，老林这才悻悻的跟着起身进了厨房。
林非看到父母的反应，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把萧柏杨当成她在外偷偷交往的男朋友了，忍不住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麻烦而头大，但是她又看了看坐在沙发另一边的，拘束着坐得笔直的萧柏杨，想到对方不远千里的赶来，又在外面挨冷受冻的等了这么久，心中很是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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