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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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他微耸肩，倚在车边抽着支金上海，等接下一单。听到手机打车软件提示音，他即刻踩灭烟头，驱车前往接单地点。路上，他按例告知对方自己即将抵达，对方虚拟号接通后，传来一句温柔熟悉的“哦，好，我们马上过来”。

不是她吧？仿佛被雷击，一个已被忘却多年的姓名，击中他的神经。原来她的名字只是被封存起来，此刻想起，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一时的犹豫和惶恐，害他差点想掉头而去。

但他兀自镇定下来，暗示自己她不过是乘客而已。再说，也许并不是她，声音相似的人也很多。

当他到达约定地点，绕到两辆私家车前停稳，见到扭头望向他方向的她，还是怔了一怔。还担心她会一眼认出他，坚决不乘他的车，赌气离去。像当年诀别一年后，正逢她生日。他打她新号码问候，她后知后觉辨识出他声音后，坚决挂他电话，再也不接那样。那曾深深激起他的愧疚之心。

还好她近视颇深，依然带着眼镜，而他车里也没开灯。她只是转到车尾去确认下车牌，就拉开右后侧车门，带着个男孩，放心关上车门。

他轻车熟路踩下油门启程，她也没跟他确认行程，看来是常走的路线。他嘴角扬起戏谑笑意一抹。也是，一路上乘客手机有导航，她才不怕司机出幺蛾子。而他，则算名专业的快车司机了。

她一如往昔，沉默，不善言，不轻易和陌生人说话。而分手前夕，她极力纠缠他的样子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晰，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好像他于她而言有多不可或缺似的。

时间却涤净了所有记忆。她似乎根本认不出他。尽管他已剪了当年他最爱也最有标志性的板寸，也没见后视镜中的她流露出任何一丝迟疑或惊讶，她连看他背影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她娴熟摇下车窗，风声飒飒，扑面而来。荣威550在高架上飞驰，经过车子身边哗哗直响。他不敢回头，仍借看右反光镜时，偶尔用余光瞟一眼她的模样。

她的容貌在他眼里几乎没有变化。经过数年岁月洗礼，一如他年少时心爱的天真小姑娘。但她已不再是他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人的娘了。

看着她母性勃发，摸着男孩儿的后脑勺，微笑嗔怪，俨然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完全沉浸于和孩子的互动，才没发现司机是他吧。他俩在后座亲密聊着天。大约是临近期末考试的关系，她还时不时拿出复习题考孩子。她的确该是个好母亲的。这是他当年亏欠她的。

他掩嘴打了个哈欠，生怕她以为他没能好好开车。又一届世界杯开始了，他偶尔还是会半夜看球。而她还会像当年一样，跟着现任看球猜球吗？

他不敢想下去，却从后视镜里端详起孩子的模样。他心里略略估摸，那男孩儿的个头和年纪看来，分明是小学生无疑了。他们不过分开数年，她即使诀别后立马再嫁生子，也绝生不出个学龄儿童来。这么说，是她继子？她当年那样反对和他收养孩子，还说她自己自私，一定不会像疼爱自己生的孩子那样疼养子。

如今，她竟也能全然接受别人家的孩子了？视若己出，是要证明她爱现任比他当年更甚？

真是讽刺，时间果真能全然改变一个人。曾抹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说着离开他就会死，从厨房去拿菜刀威胁他不准离婚，几近疯癫的那一刻，她还记得吗？若记得，她也该装聋作哑吧。

他不经意轻叹一口气，为了提神，烟瘾又犯了。但身为专业司机，为了职业操守以及她和孩子的健康，他也不该在车厢内掏出口袋里的金上海。

她初识他时，那么讨厌烟味儿。却也因为爱他，她包容了他抽烟。甚至在婚后，他不耐烦呼喝她买烟时，默默跑去小区外的杂货店买来递给他。彼此竟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他心底又浮起一丝愧疚。再婚后，他仍没戒烟，想抽就抽。最终，失去了另一位贤妻。他怎么对得起她决绝离开时的成全呢？后悔在一刹那泛滥，激荡到顶点。

当时她对他心口不一的祝福，他只是视而不见。他只一心想摆脱她，也就残忍无视她眼底对复合的渴求与求之不得的落寞。而她此刻一脸洋溢的幸福，是多么刺眼。她一定很爱现在的男人。那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照样宠爱。

他当然知道她是个爱心十足的人。她和他婚后共同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和两只流浪犬。她说她自私，只是想生个属于他俩孩子的倔强借口罢了。

那段幸福的日子里，他们和动物其乐融融。如今想来还是温馨过头。不会烧饭、不太会洗衣服、疏于打扫的她，为了他和动物们日夜辛劳。而他，居然还嫌这嫌那。他突然想起某日与狐朋狗友醉酒，回到床上，看到她为了等他和衣而眠。那段时间，他已疏远她，嫌她打扮朴素，带不出门了。

她如今妆容精致，一身浅薄荷色连衣裙，耳坠在明灭路灯下隐约闪现。他竟不知，她离开他后居然打了耳洞！虽只是小小变化，却变得他不认识。她变得更知性，更优雅，更成熟。岁月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身材依然娇小苗条。

快到目的地附近了。也许是最近休息不好，抽烟过多，他喉头竟然有些哽咽。他不自然地沙哑低问一句，接下来怎么走。那男孩儿抢先回答：“从这条小路进去，再右转。”他按着孩子的手势和口头指引，开到了小区门口。

她似乎想让他再开进去。他仍没回头，只说：“我就停在这里吧。”他不敢驱车进小区，生怕得知了她新家的具体门牌号，反叫他心神不宁。

她也没反对，甚至没拿出手机。她一如既往对陌生人没有太多质疑，只随他人喜好。呵，他对她确是陌生人了。那不正是他当初所希望的么？

他的账户却显示已收到付款。哦，她肯定是选择了免密支付。科技快速升级，却阻绝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沟通。本来，他还可以借机再问她一句，再瞥她一眼的。

愿她幸福就好。他静静听她阖上车门，礼貌道声，师傅再见。男孩儿蹦跳着往小区门口跑去，而她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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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命运好笑到可怕。明明她就借住在步行十分钟开外的老公房，却要跨区接家教的孩子来这边试舞蹈课，之后还得送他回去温习功课。明天就是本学期课外主课考试，不复习过不了关。来时，为了不迟到，她在打车软件上叫了出租车。

简单试课后，老师建议孩子不要上初级班，而是跟同龄人上中级班。今天孩子父亲出差，母亲正出席家长会。孩子妈妈怕奶奶不认路，便托付孩子给她去试课。试课结束，意味着要报名，报名就要当场确认付费。

不要说孩子家庭条件优渥，他母亲不会想让她支付这笔报名费，以免欠她过多人情；即使他母亲点头，她也不得不说出窘境。无奈她刚开支了一大笔旅行花销，最近各种卡片囊中羞涩。

孩子母亲微信上没回应，而培训机构老师又追问她确认哪天上课。她迫不得已打电话给孩子妈。孩子说，妈妈开家长会，老师要求关机的。但她不死心，当然要试试。她可不是当初和他在一起时，那个畏首畏尾的女孩儿了。尽管内心有点忐忑，总觉得自己办不到，也会有些愧疚感。

总算搞定。顺利联系上孩子母亲，她在电话里悄声说，她来联系老师，让他们先回去温习功课。她挂完电话，赶紧拉住四处游荡的男孩儿。回去叫快车，比出租车能省点钱。她迅速打开数据流量，等对方接单成功，获取司机信息后，又立马关闭数据流量。

她告诫逃窜到广场舞大妈队伍中奔来跑去的男孩儿，如果他不跟着她，她就一个人乘车回去了。男孩才扮着鬼脸，悻悻走过来。跟在她身旁也不安生，顺手将别人留在灌木丛旁的废弃奶茶杯抛向天空，差点砸到旁边一位纳凉大妈的左臂。

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严厉叱责道：“你再这样乱扔东西，别人就该找你赔钱了！”男孩不以为意吐了吐舌，但相对安分地偎在她身边了。

她瞧一眼手机软件上的快车牌照信息。接单师傅的姓和他的一样。转念她就暗自好笑：想什么呢，和他一个姓的人海了去了。嗯，预定地点就在马路对面，只见一辆黑色荣威550绕过后面的私家车，停在了交通银行门口。

她伸出手，抓牢男孩的右手。左边一辆白色轿车闪着右侧转弯灯，缓缓驶向斑马线。她扬了扬右手，示意让他们先通过。要是以前，她一定等车辆先通过。如今，她却有了与人商量的底气，而不是总对别人唯唯诺诺。

孩子学校的抄默作业还没完成，回家得继续默写。那就在车上温习背诵下课外学的古诗吧。来试课的出租车上，平时顽皮爱闹的他，刚看一篇作文范文就昏昏睡去，看得她有点心疼。出租车上她就让他一路睡去，也没舍得提前叫醒他。

回去路上可不能再耽搁。孩子还缠着她，讲着校园里同学间的笑闹，她却问起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和《如梦令》的作者分别是谁，怎么背？男孩还在嬉皮笑脸，见她一脸正色说道时间不等人，就认真诵下来。

等路口红灯霎那，她望了眼司机师傅的后脑勺，多像他那年，独自走在雨中，孑然傲立在天地间。正是那股傲气打动了她的心。如今，她早已收起那个喜欢桀骜不驯的男子的想法。她也该成熟起来，接受温顺驯良的男人，哦不，是温润如玉的男子。

她如今手头依然拘谨，和其他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人一样，蜗居在一间租屋里，每月数着房租水电煤气费倒计时过日子。为了旅行也不得不节衣缩食一番。但总的说来，日子过得并不差。至少有个谈婚论嫁的男友和自己热爱做的事。

她偶尔想起以前和他住在南北通透，三居一室的大房子里。阳光照进南阳台，即使天寒，她也会和他牵着狗，遛着猫，在小区里晒太阳。

想太多。她嘲笑自己就是有颗爱幻想的心。不，是爱妄想。那个司机怎么可能是他呢？离开她时，他已进了事业单位，那时她还鼓励他一鼓作气考公务员编制。想必他现在是事业家庭两得意吧。

辗转数年，她也从过去邻居、同事和好友各人耳畔，得知他再婚的消息。他当初说，他离开她，是想找个人更好地照顾他，给他生个儿子。他们曾经那么甜蜜，却没留下半子。她留恋他，在离婚后仍处心积虑想要和他开房，甚至想像别人说的那样，把避孕套戳破，为他留下一个秘密的孩子。

但电视里的剧情都太幼稚。看来这些编剧也都没怎么留意过老百姓的真实生活。他早就看出了她的端倪，警觉而敏感。最后一次宾馆相见，她仍记得那么清楚。她极力挽留，她精心装扮，他却说她还是不化妆漂亮些。夜半了，他没任何动静，一点也不想和她像婚内那样缠绵，却说想去买肯德基吃。

结果，他也买来了。两人相坐无言，默默吃着炸鸡和配料，倒头各自安眠。

早上，是他用会员卡结的账。后来，她在他朋友家亲手交给他生日礼物，他不收反摔在地，而她愤然离去。再后来，她眼见他介绍着第二任新女友，说谢谢她的成全。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只是默默听旁人八卦提起他亦真亦假的消息。

她是希望他事业成功的。毕竟他打拼多年，做过职员，当过老板，也该有个稳固的工作，才能安心享受家庭的温馨。她也是希望他家庭美满的。毕竟他和她结婚后，只剩牵扯不断，吵闹不休，就是没有他们所期盼的孩子牙牙学语。

总之，她希望他过得好。她没那么高尚，什么“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大家都过得幸福，那就不枉她拒绝他要为她过生日的弥补之情。一年前，她多想和他有个完美的复合结局；一年后，她只想切断和他所有的联系和退路。只为他说过“不如相忘于江湖”，只为自己欣赏的那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数年来，她并没有刻意去遗忘过去的甜蜜和痛苦，但也不再刻意记起。尽管对她来说，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去遗忘，但淡然处之还是做到了。和他切断联系后，她尝试做过许多工作，看到了自己的潜能，也学会了在自己的世界翱翔。

那种自由，非过往和他在一起时的甜蜜可比。她要感激他的嫌弃，也感谢自己的成全和自我成长。如果没有这次刻骨铭心，她一定还在痛苦的深渊挣扎，看不到来路，也无法回顾。

车终于驶到了男孩儿家附近。她对这一带还不熟，还在确认路口，孩子却指引司机开进一条小巷。这条路她不识，有些担心孩子指错了路：“对吗？我记得不是从这里进来……哦，是后门吗？”

见司机不肯往小区里开，她体谅他。这样的高档小区门禁森严，还是不要为难对方了。

她和他分别后，习惯了晚归打车。再不像从前，战战兢兢不敢扬招。只是当她习惯了扬招后，在马路上扬招已打不到车了。她不禁默默感叹，手机打车软件到底是隔阂了人，还是便利了人？这一次无一例外，她下车前还是和司机说了声再见。这位师傅始终冷峻得很，没有回头，只含糊答了一声，驱车离去。

她挎起包，追逐着男孩儿，叫他跑慢点，生怕小区车子众多，不安全。还要告诉男孩儿，他妈妈还没到家，他们得在门口等他妈妈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