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廷,群鬼俯身垂首,承受着内殿的肃杀之气,
“今日受判诸下,可有愿意还阳之鬼?”判官的声音传出,清冷绵长,似是在这空旷的殿内不断环旋,外殿的诸鬼自然是听得清楚,他们稍抬起头来,相互张望着,似是不敢相信,直到内廷再次传来同样的话语,诸鬼才面色骤变,从无神蓦然转变为狂喜,继而扑向内廷,速度之快,像是身后有恶鬼相逼,而真正的恶鬼,那三叉鬼差则立于门侧,略带玩味地看着这群妄图复生的新鬼。
没有了鬼差的镇压,外廷陷入一阵混乱,一只鬼在抢夺先机中挤掉了眼睛,另一只在拥挤中竟返回了濒死之境,滚到一边,尽管如此,却都继续匍匐而上。但有一鬼,他跪在原地,上身直立,目光不知看的是什么,冷淡至极。
在群鬼即将涌入内殿之际,一声“退下”,震得这几十只阴鬼抱头痛哭,紧接着,鬼差的三叉沉力一拽,群鬼瞬间又被拎到外廷中央。
未几,内廷传来脚步声,判官,手执阴阳簿,款款而来。
“诸鬼先将还阳意图一一呈来。”这声音并不像方才那般充满了震鬼的煞气,群鬼也就泄了那份警惕,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抢起来。
“薛廉!”判官笔朝群鬼一指,一只老态龙钟的鬼就突显出来,“你的还阳意图,”其他的鬼也在争抢,声音却无法发出,也不能上前。
“阎王大人啊,我小老儿惦念着家中事,若是我不回去,我那年芳二十的小妾,指不准会被怎么样啊。”老鬼想往前爬,向判官求情,“大人,您就可怜可怜我小老儿,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善人啊”他不断地爬,却又好似不断地在退,几番动作下来,依旧停留在原地,而在判官唤出了另一个名字之时,他的身子就立即退了下去,不管他如何地挣扎。
“孟青檀!”那是只麻衣女鬼,面色浮肿连五官都看不清晰,语句也混混沌沌,“我与他交好十年,却被他联合相好溺死在井中,连尸身都无法安葬!我要还阳回去杀了那对狗男女!!”
“陆尚严!”此鬼年纪轻轻,有一股子正直之气,仔细瞧见他脖颈上有一圈碗口大的伤疤,“我是被人陷害的,我要禀明圣上!”。。。。。。
经过一轮的呈言,判官正要回内廷,门侧的鬼差这时说话了,“大人,您好像少记了一个。”
“??”
判官再次翻动着阴阳簿,终于在某一页停了下来,正要唤名,那只鬼倒自己站了起来,言道,“大人,我不愿还阳,还请大人早日给我判决。”此话一出,群鬼都像看异类一般地看向他,而判官,也不禁抬眼去看那只鬼——他看上去年届不惑,凌冽的气质似乎应该是高位之人。笔端在簿上画了个圈,判官没回他的话,径直回了内廷。
等待的时间,对于众鬼来说尤为漫长,因为有鬼差的压阵,他们无法随意走动,只得在群鬼中焦躁地扭着,直到一只鬼怒吼道,“你一定是想出其不意,故意说出自己不想还阳,好让阎王大人选中你是不是?”此语一出,所有鬼的视线都有了定点,全部指向了最后那只鬼,“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会有如此不怕死的人,竟是在我们面前耍花招!”这是那名老者的声音,一旁恍惚的正直年轻人也被牵扯进来,只一个劲地念叨着,“我要还阳,我还没有报效国家!我要还阳!”“就你要还阳,我还要报仇呢!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各种杂乱之声纷纷响起,整个外廷,又一次陷入混战。
“还阳之人已经确定,”无视着面前纷繁,判官用笔指向群鬼,笔尖稍抬,便牵出一只鬼,随后,将鬼引入内廷,而那群落败的鬼们,眼见机会离去,更加肆意地发泄,怒吼,挣扎。。。却总也逃不出鬼差划下的法阵。
内殿,不同于外廷的众鬼肆乱,肃静地只剩判官缓缓的脚步,那只鬼,不愿还阳的那只鬼,跟在后面,无声无息,这是死城,没有心跳与呼吸,甚至,在鬼魂身上,连脚步声都已被剥夺。
“就是他?”遥远的宝座上,传来了这样的疑问,那声音寒彻宫宇,让俯身的鬼魂不禁打了个寒碜,抬眼望去,却只看到一抹巍峨的身影,怎么也看不清晰。身前的判官回应道:“是的!”接下来,鬼的视线骤然混乱起来,整个宫殿像是被浸入了水中,满眼的微波,连擦过耳畔的声音都波漾开来,扭曲的声色刺入魂魄,天地倒置。
“只要有人诚心唤出你的名字,期盼你留在人间,你便可以返还阳间。”耳边不断被重复着这样的话,温和的声音,不像是在地府里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那般对魂魄有震慑之感,反倒显现出些许脱尘的雅致,他好奇地睁开眼睛,眼前除了一个手执三叉的鬼差,哪里有什么出尘之人。
“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吗??”三叉高高举起,离他也就是几分的距离,鬼差嘴角含笑,若是单凭面容来讲,这恶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上那种大杀四方的震鬼之煞,他被那煞气逼迫的别过头去。避开了那道审视一般的视线,一片青波便映入了眼帘。那是同他来时看到的一样的景色,邈远的水雾,遮住前路,恍惚间,他仿佛还是新鲜逝去的魂魄,而面前的,则是他期盼已久的轮回之路。
水波轻轻漾起,随着船的移动,又慢慢平息,如此循环往复着,这是轮回的道路,在简单平和的水面之下,埋葬起遗忘一切的决绝。
尖锐的三叉继续靠近,似乎是不满他的无视,那种贴近就像是要穿破喉管,虽然,他已经只是个魂魄了,本应没有感觉,却还是本能地回过头,“你似乎很在意这忘川水?”鬼差面露不善道,而他并没有直接回应,反倒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这是要载我回人间,是吗?”他本是仰躺着,三叉仅是箍住了他上半个身子,这样被逼近之后,整个魂魄就都陷入了鬼差的煞气之中,完全无法动弹。
“得需有人诚心唤出你的名字,才能将你拉回人间,”鬼差的眼神片刻不离,像是一团焦躁的火焰,所到之处,让他如万蚁啃啮般难受,“否则。。。”话未说完,压在他周身的煞气骤然消失,就连三叉也被收起,一时间,失去了所有桎梏的他有些不知所措。而鬼差反而悠闲地往船边一倚,单手探入水中,随着船行,而激起小道的水波。“方才你若是跳了下去,你猜会怎样?”他诧异地盯着那只来回摆动的手,他并不知道,原来鬼差是真的能将鬼看透的。
“你应该知道这忘川水是解忧的良药,但是,你可知道,十八层地狱的入口,也在这忘川之下?”鬼差顿了一下,看到他呆怔的表情,似乎十分愉悦,接着说道,
“若是你能够好好完成这项任务,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这十八层地狱之火的滋味。。”鬼差并没有把话讲完,他也知道,这并不是在威慑他,而是事实,
他收回心神,方才那个念想也仅仅是为了逃避还阳的一途,如真像这鬼差所言,那么一切倒是简单多了。
“你可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够活着出去的人呢,怎的,还想跑?”声音来自船的另一头,那船夫手上正撑着竹篙,脑袋探向他的方向去瞧着,
“本就是死了,为何还要回去?”
“这可是阎王大人的恩典啊,”船夫带着欣羡的口吻,“我已经渡了百年的船,离开阳间也有百年,可至今还是会想念阳间的美妙,难道你就没有一丝留恋??”
“阳间或是地府,与我,都没甚差别,”见这鬼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图,船夫识相地不再去搭话,
“这人还真是奇怪,呐,鬼差,你这次的差事难办喽!”船夫顺势瞧了一眼他旁边的鬼差,三叉在他手中不住地擦拭着,眼睛却在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中有种炽热,激得他赶紧拉下斗笠,嘴里嘟囔着,专心撑船。“这差事好办得很,也有趣的很。”船夫倒是觉得今日的鬼差似乎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从黄泉路上走了个来回,他这就又回到了阳间。
清晨,初露还坠在叶片上,东方的微光也才晕染出一小块天空。被不同于地府的光亮照射着,他赶忙伸手去挡,
“你以为你还是幽魂吗?!”对面的鬼差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的这个动作,“??”他犹豫地撤下右手,日光柔和,而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任何改变,更没有志怪书中那种灼烧之感,
“你就庆幸吧,这次还阳,已在阴阳簿中将你的名字抹去,你不再是死人,”他再次抬头看向东方,想看出究竟与活着的时候究竟有什么区别,不觉地往前踏了几步,却被前方的树枝穿身而过,他惊异地回头,斑驳的树影下,没有一点人的影子,
“虽然不是死人,也同样,并不是活人。”
“你如今,是跳出了三界,”这话是什么意思,鬼差并没有解释,他也并没有去问的意思,继方才那一怔之后,便再无表情,只是回到了鬼差身边,
“走,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愿助你还阳的人。”
“不必麻烦了。”
“?怎么?”
“恐怕连我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何况他人??”
鬼差嘴角含着笑,周身的煞气却铺散开来,“看来是非要把你投进忘川你才会听话了??!!”
他无奈地,只得跟随着这个喜怒无常的鬼差前往城内。
未进城门,便有嘈杂之声,跟地府的诸鬼哀嚎不同,这些声音,充满着鲜活。
他们隐匿在城西的树丛中,已变身成为普通商贾打扮,再双手各弹出两道身影,化作小厮,紧随身后,
“你不便现身,我现将你隐去身形,切勿乱跑!”一声令下,他也学乖了,不再同这鬼差辩驳,可能是鬼差没听到他的应答,只一瞬间,他的腰间就像被拴上条丝线,遥遥地被走在前头的鬼差拉扯着,让他不得不紧跟着这几人步子,尽管他极其不愿。一行几人也就这样进了城门。
这日恰是开集的日子,沿街叫卖声不绝入耳,鬼差逮了一个摊主问出了唐府的所在,又让仆役拿着变出来的祭礼,这就到了唐府门下。
“这宅子有门神压阵,你且跟在我身后,”原本遥遥落在后头的他,顿时被拉进了鬼差的背后,幸得他是魂体,并没有撞上化成人形的鬼差,待他稳住身形,抬眼便见那苍劲的“唐府”两字,已被白布遮住了上沿,显出悲凉之意,原本那恢宏的笔势,一纵一横竟是气派,而如今,失了主家,就连匾额,都颓势起来。他眼眶发热,原本空荡的脑海里竟都是相似的场景。
那是他不懂世事,私自离家数年,归来那日,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家主新丧,而他这唐家独子,竟只能站在门外,一步也不能挪动。
“在下是唐老爷的故友,前来吊唁,还烦带路。”鬼差的朗声同唐仆说话,那仆人打量了几眼,兴许是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前来祭拜自家老爷,也就没用通传,径自就将几人领了进门。
腰间隐隐的拉扯将他带回到今日,似乎是还阳的原因,生时思绪纷纷而来,再入这唐府,倒不似他心中盘算的那番无动于衷了。
“给我小心点!那门神可不是好相与的!”低声耳语道,定是鬼差见他多次恍惚才出声提醒。他心头顿生不屑,他生前从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会请来门神挡门,可当进入的时候,竟果然现出一七尺大汉,膀大腰圆,面容凶煞,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才甘心。
“你别怕,这门神看不到你的,”跟随在鬼差身后的小鬼凑上前来,当他是被门神煞到了,“他看起来唬人罢了,只是,这可不是什么正经门神,小心家宅祸乱啊。”他摇摇头,这事他并没印象,或许是他身死后,家中只剩孤儿寡母,才会请来这么个镇宅煞神吧。
几人穿过长廊,兜转了几圈,就来到了祭堂前,仆役对着站在台阶上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那男人像是瞥了眼小鬼手中的东西,立马迎了上来。
“有失远迎,怠慢怠慢,”语气中颇有正主的之意。却不知道,真正的唐家主人,此刻就站在对面人的身后。
“鬼大人,在下,”
“嗯,你留在此地,别给我添乱,若是成了,你可要好好谢我!”
他无语望天。
今日的天,很蓝,很低,整片整片的白云,像是层层相叠,才显得如此厚重,眼见就要压顶。
“公子,小公子,咱快回去吧,先生已经到了,”
婢女的叫唤声打破了他的凝思,他向声音来源望去,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婢女领着手往前走,身体却不情愿地扭动着,突然让他很想去看看孩子的脸上的表情,并不是什么舐犊之情,只是,因为他,竟已经想不起自己这孩子的面容了。
只道死后有忘川水,有孟婆汤,饮后前世尽散,可如今,他这没经过判审的鬼魂,也开始遗忘往事了吗?
这个念头越难忽视,他想要再见见他孩子的欲望就越强烈,强烈到可以忽视了鬼差的命令,起身追了过去!
常人的步伐毕竟比不过他魂魄轻盈,何况还带着个不情愿的孩子。没走多远,这一大一小就被他追上,
“欢姐姐,我冷!”到底是孩子,对鬼怪敏感些,他匍一靠近,孩子就往后退到了婢女身后,可是婢女只当他为了逃学而想出的新法子,
“小公子,你别再想找借口逃掉,你要是再不去见先生,夫人怪罪下来,奴婢可担待不起啊!”这婢女将孩子的手拉得更紧了,生怕他又跑了去。
他跟在一旁,距他们也只有几尺,那孩子像是能够看到他一样,瞪大了双眼,显出惊恐的模样。而他,则是仔细地端详着,搜寻着记忆里,这孩子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似乎自己身边的确是有过一个孩子,但,并不像这样圆润的脸,而是瘦削的,年纪也大些,看起来,不够可爱,总是用他那黑黝黝的眼神盯着自己,嘴巴也不讨喜,向来抿着,但有时,难得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会弯起来。
绝不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他疑惑着,回到了祭堂外,正见着鬼差被请出来
“这位老爷您若是拜祭完了,就请速离去,妾身一介妇人,不便相送。”
只见鬼差一脸怒色,就差化作厉鬼的样子,而那素衣妇人,说完话,就回了祭堂,她面色冷然,不知道究竟是做了什么让鬼差险些失态。
这厢鬼差才下了台阶,就有仆役迎上来送客,这赶人的意图如此明显,本就心情愤愤的鬼差怒极使了一个掌风,把人定在了原地,
“你这婆娘可真是厉害,死活都不信我,还把我骂了一通,若不是看她寿命还有十年,我绝对会让她先见识见识什么叫妖!魔!鬼!怪!”鬼差这愤恨的语气标示着无可奈何,让他不禁笑了出来,随口道
“这还阳之事,平常人都不会信吧,”
“这不是信不信,而是她就是根本不想看你活着!喂,你媳妇盼着你死呢!”
“她不想我活,却不一定是盼着我死,我自己本就没有还阳之意,如何还要求她盼着我活?”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鬼差都有些诧异,可能也是听出了其中的凄冷,鬼差识相地转了话题。
“你方才跑哪里去了?”
“啊?”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乖乖在门外待着哪都没去!”鬼差眼神灼灼,仿佛在说:你是逃不过我的法眼的!不过,他也没有打算隐瞒,
“我,去看了孩子,”
“对哦,还有孩子!”鬼差一扫方才阴霾,显然是有了新的目标,“你跟孩子的关系怎样?”
“。。。”他无法回答,生前如何他不知道,身后的现在,就已经将孩子的样子忘干净了,关系会好吗?
“总之,孩子好骗多了,他现在在哪儿呢?”
“去见先生了,”
“带我去找!”
日头有些高了,化成人形的鬼差,鼻翼上也冒出了几粒汗珠,因为在这唐府人来人往不便用法术,而被法术骄纵惯了的鬼差,如今竟要实打实地走,飘在一旁的他,看在眼里,稍有不忍,
“鬼大人,你何必如此卖力?”
“这世上,总需要些奇迹让人不至于断了念想。”那张脸,没了混元煞气,整个柔和起来,
“我就是那个奇迹?”“那这奇迹,你是想发生在谁的身上呢?”鬼差嘴唇微张,又顿了顿,终是说出了句题外话。
“你给我快些想想哪些人可以让你好好活着!”
自家的庭院是城中最大的,而祭堂同后院的书房隔得甚远,东绕西绕的,才寻到。
“你是谁?”
“我是来探望你父亲的,”鬼差轻声轻语道,他认识到上次失败改是太直白,引起了妇人的警惕心,这次,他必须戒骄戒躁,将这孩子的话引出来!
“父亲他,不是走了吗?母亲说他不会回来了啊,”提到父亲,孩子一点都没有难过,兴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真正地知道大人口中的“走”是何意谓。
“你父亲只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鬼差解释着,而他,站在一边,看着这个本是凄厉的鬼差,竟然能耐心到如此地步,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这样啊,”
“对,只要你。。。。。。”
“可是母亲说我们有刘管家就够了,刘管家对我也可好了,父亲,总是不陪我玩,才不要他回来。”孩子任性地说完,就跑了出去,留这一鬼一魂,立在原地,鬼差略显尴尬的望着那个被他隐身起来的魂魄,摇晃着,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确是我亏欠了他们。”
他只是说出了事实,对于孩子,自己死去没多日,就记不起样貌,妻子也是,那站在祭堂门前的妇人,与他而言,竟似个陌生人,可见生时,对妻儿是多有忽视,临了才成了这可还阳却不能得的下场吧。
“唐老爷可是个大善人啊,就这样去了实在是可惜,”老先生抚须感叹着,鬼差听了,立马凑上前来,
“先生,您觉得可惜?”
“是啊,他是我东家,虽然家财颇多,为人却正派,仗义疏财,这年头这种人少有了,”老先生摇摇头,这东家走了,自己这份差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去,所以才有所感慨,
“那你想让他回来吗?”鬼差问得突兀,老先生也被他吓了一跳,却马上恢复了姿态,语间略带些轻视之意。
“这位老爷你可说笑了,既然死了,又怎么能回来呢,”说罢,老先生转回了书房,开始拾掇他那番书本去了。
望着那老先生的背影,鬼差陷入了沉思,
地府之中,妄想还阳的人太多,所以他误会了,其实活着的人并没有希望死去的人能够活回来?还是,那些痛哭,那些呼唤都是假的?那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会不会就像是今次这样,自己一头热,而那死去的一方,那活着的一方,究竟是何感想??
一个小仆役蹑手蹑脚地蹭过来,仰着脸向着鬼差问道,他身材娇小,可是看样貌,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应该是个带着病的。
“您能让老爷回来?”
“你想让他回来??”
“嗯!虽然我只是个小小的仆役,但是,只要您需要的,我一定全力做到,”那稍显沧桑的脸上带着坚定,或许这人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但是,他要的只是,那个人活过来,仅此而已,
“你家老爷很看重你吧,”这话没有对着仆役说,而是对着那飘在半空中,正恍惚的他所说,
“不,老爷若是在世,可能,也认不出我呢,”
“这是何意?”
“是老爷给了我一口饭吃,但是老爷那样的善人,受他好处的人太多,怎么回一一记得,”
“哦?”
“我,需要做什么吗?若是,我可不可以回去和老母亲道个别?”
看样子,他是下了以命易命的决心了,顿时间,这人的样子顺眼起来,就连他那长不高的身子,都可爱起来,
“不必不必,我只需要你家老爷的姓名,”
“姓名?”
“是的”
“只需要名字,”
“我不会死?”
“当然不会,”
仆役有些紧张的面色松懈了下来,
“老爷的姓名我们做下人的怎么会知道,不过,祭堂灵位上肯定会有,我偷偷看看去,只要名字就可以了吗?”
仆役还是不放心,这么简单就可以让人复活,那面前的这个看似普通的人,究竟能是个什么身份?仆役想着,就问出口来,
“您是仙人吗?”
“不是,我做的只是引魂渡人的差事罢了,”
仆役得了答案,虽然还是懵懵懂懂,却能够放下心了。他早就知道老爷命不该绝,就算离世,也绝不应该是这样的方式!他望向来时的路,自己本是带着必死的心而来,那是他欠老爷的,就算今次还过去,也不为过,幸而,需要的仅是一个名字。他隐约有些记得的,却说不上来那名字。方才听到名字的时候,竟是傻愣了一瞬,他似乎从未有想过,老爷也会有名字,老爷就是老爷,顶多外人称之为唐老爷,只是冠了姓,加以区别,那,名字对老爷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又没人叫过。只是这一个念头,就让他产生了一种悲哀的情愫,为那位家财万贯,衣食无忧的老爷,他尚且有母亲唤他的名,而那个人,若不是死去的灵位上将刻出,问谁能问出他的名呢?
天色有些发暗,仆役身材小,脚程也短,到达祭堂之时,雨已经下下来了,他一身雨气的进了祭堂,正巧祭堂无人,夫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这祭堂中,也就只剩他一个活物,和一个新作的灵位。外头的雷一声声砸了下来,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样,那晚他知道了真相后,端着药渣,颤颤地离开老爷的卧房,就一路的炸雷闪电,他嘴里不禁又开始喃喃出那夜的话:“老爷啊,您别怪我,真的不是我,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您可千万千万别记恨我啊。”
这雨下得突然,冷不丁地就将地湿了个遍,也将站在露天院子里的鬼差湿了个透,他并不是没时间寻地方躲,原是他向来不畏雨水,身外自然有煞气遮挡,不料这一次,化身人形,自然就没了煞气遮蔽,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直到身旁的鬼出声质疑,“鬼大人,不用躲躲吗?”才跟随着这唐府的主人寻到了一个凉亭,这凉亭建在一面溪水上,旁侧是几座石头垒成的假山,而这溪水,流动着,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流下来,也不知道,该通向什么地方。
“啧,这小仆做事也忒慢了,你是怎么调教的?”
“我,对他,并无印象,”
“果然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大善人。”鬼差调侃着他,他也毫不在意,他对所有的仆人似乎都没有苛刻什么,包括那教书老先生都说他乃善人,可是,真正让他如此宽容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又为何要苛刻呢?
“我是人身,不方便四处走动,你去寻寻看,”他正思考着,就接到鬼差给的任务,还是不容反驳的语气,他看了看周身,除了自己是魂体状态,鬼差是商贾模样的人形,是不是还缺了什么?
“你变出来的小鬼兄弟呢?”
“他,不听话,被我关起来了!”他只当这鬼差着实是喜怒无常,看样子,自己若是不好好干活,也是逃不掉的,便飞身而出,沿着去祭堂的路,去寻那仆役。
“夫人,我可想死你了,”
“别,别这样,这青天白日的,”
“哪里青天白日了,这天昏地暗,正是好时候!那姓唐的已经归西了,这整个唐家都是咱们的,快让我亲一口,”
“你这不害臊的,我跟你说,刚来个呆子,说能让老爷复活,亏得你机灵,先一步做了法,否则,这人就算死了也是个拔不出的心头刺儿!”
“那我这么机灵,你可要好好奖赏我,”
“可别啊,孩子怕是会过来,”
“你忘啦,他今天要读书见先生呢!”
“对了,你究竟是要我的骨肉叫别人爹叫多久??”
“你也得等这丧事办完吧,老爷虽是不疼松儿,但是吃穿用度也从未短了他,就让他给他送完终,孩子还小,今后啊改口快的,你就放心吧,”
“还老爷老爷的叫,”
“我错了,今后啊,老爷这称呼啊,只搁在你身上!!~”
屋里的声音陌生极了,妇人娇媚如斯,全然不似他妻子的端庄,而男人,更没了他生前的那番低声下气,让他险些听不懂那番话,
“你在这作甚?”看来是因为雨水渐收,鬼差也出来寻那仆役来了,他方来就看到一缕魂魄悬浮在空中,就道他又见了什么想起了前事,没料,竟被回了这样一句话
“这里,不会有了。”
“??”这样一句话,让鬼差摸不着头脑的,“你说什么?”
“这里不会有人帮我还阳的,”
“你这是又想什么歪心思呢??”
两人都不是活人,所以本是不用声音交流的,却是因鬼差没注意,绊上了个东西,铃铛应声而起,将里面的人惊了出来。
是一身华服的管家,且是做足了家主派头。
“嘿嘿,这位老爷,虽然我家老爷和您是故交,但他如今人已去了,您留在这孤儿寡母的府上,终究是不合适吧。”管家腆着肚子,屋内顿时没了声息,像是里面本就他一人似的,
“你!”
“鬼大人,咱们回吧,”像是一丝清风刮过鬼差耳畔,再是手中的丝线愈少,就知道这鬼是铁了心了,鬼差也是无奈,狠狠地瞥了那管家一眼,“你当心着些,这阵法,也只能保你几日性命罢了。”鬼差看得出来,这管家其实寿命已至,却迟迟未被拘魂,定是被哪个道人施了法,而方才他触动的,就是那个续命阵法,
既然已经说破,鬼差也就没掩住自己的煞气,生生将丝线拽回,且把魂体上的隐身术解开,就在这管家面前,唐老爷的影像蓦地出现,又突然和那宣称是他故友的人一起消失得干净。
“刘管家?外头是怎么了?”屋里的妇人终是认不出探出头来,低声询问,而她看到的,是管家瘫软在门前,疯魔了似的,口中喃喃,再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
这厢,鬼差直接带着他回了城外的坟冢,经历了一番秋雨,很多坟头被冲刷得光秃秃的,而他的坟,是新坟,也是石块砌成的,雨水清洗后,更像是一座新建的小石屋,里面供奉着各路神仙,而不是藏匿着尸体。
“你竟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锁魂丝可以随时把你勒断!”鬼差一阵后怕,这鬼的力气倒是大得很,若非他心底有愧,自己手中这锁魂丝的另一端,可就会只剩些被绞碎的魂灵了,
“我不愿还阳,”他知道自己如今说这些太突兀,生死这种事情,起初他并没有十分在意,只当是自己浑浑噩噩,忘记了许多事情,可是那一刻发现,就连名字这种东西都是被人剥夺去的,心头,就是一阵惊悸,而整个魂体当下能做出来的,就是即刻逃离。
“我知道,但是,你必须活着!”鬼差凶狠地驳回了他的说法,
“为何?”
“这不是你可以知道的,”一个鬼的生死这鬼差自然不放在心上,但是,他是赌局中的棋子,如果这赌局赢了,自然就会跟他有莫大关系。
“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名字,”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不知是惋惜还是怨憎,这鬼以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可是那个时候,似乎并没有这般笃定,鬼差有些惊讶于这件事情,再看那鬼的表情,不像是作伪,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他深呼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们施了法,抹去了我的名字。”
“施法?你如何得知?”
“方才,听到的,”
“那屋里还有其他人?”当时鬼差到的时候,管家正从里面出来,便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如此这般疑问也是正常,可在他眼里,就像是故意让他将生前的丑事一件件揭开,将他剥得一丝不挂,他苦笑着,将听到的内容悉数地说了出来,
“你果真是被他们联手害死的!”
“我已经不想追究生时的事了,既然没了名字,这还阳就没法子了,只求鬼大人能快些带我回地府!”
鬼差才不愿功亏一篑,“若是施了法,定有破解的方法!”
说罢,就绕过坟墓,坟前的墓碑上深刻着一排字,"先父唐。。。"那名字一处模糊不清,与其说没刻上名字,倒不如说,是先刻上,又被法术遮掩住了。这墓碑上的名字都被掩住了,那灵位上的也定躲不去了,鬼差这才想起方才仆役颠三倒四的说法,
“你寻到名字了吗?”
“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你忘记了??我是你家老爷的故交,是来救他的!”
“你胡说什么,我们老爷已经下葬了,这如何还能救得回来,”
“这人道行倒是不浅,”
“不过在人身上施法要比在死物上施法简单的多,这种法术只能通过符水来施与,告诉我这附近的取用水是在哪里?”
“东头有个井,吃喝都在那里,城外还有个小溪,也有不少人去担水,”
“那定是这方圆几里中的人,远处却受不得影响,你在这待着,我去去就回!”
“鬼大人究竟为何执着?”
“你如此不愿还阳,是你真的看开了吗?你若是再躲避下去,那么就算喝了孟婆汤,重新入了轮回,也终究会重被最亲近你的人所害!”
“最亲近的人?最,亲近的人?”他想反驳,可找不到真正最亲的人选,难道他活一世,都没有一个稍稍亲近些的人吗?他的脑海空白一片,妻子的背叛,与其说让他感到痛苦,不如说是羞愤,对自己的恨。若说那是他最亲近的人,会不会太过牵强。他不想憎恨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妻子,最起码,她在人前,确实算得上是个贤妻良母,而他们,也就仅仅是人前的相敬如宾罢了。看来,他最亲近的应该只有自己了。
“师父,”那人唤了一声师父之后,就沉头不语,若不是十分肯定眼下的是自己的新坟,他绝对以为自己是站错坟头了。他端详着这个人,明明记得自己家传的祖业是船运,从来也没收过弟子,怎么这人口口声声地叫着自己师父?
“我每次远游回来,都会给你带些东西,你还记得吗?”虽然口里叫着师父,可是这男子语气里并没什么尊敬的意味,反倒是埋怨的成分多些。
“你肯定不记得,因为这些东西,我头脚送过去,后脚就能看到你家小厮从后门扔掉,不过,今天,我可是能当着你的面给你了,只盼你瞧上一眼,你只要瞧上一眼,定不会将他们扔出去的。”
“这是我在南方那里寻来的医书,他们请我去治病,就将这本医书送与我了,我也就拿了这当报酬,他们哪里知道,这东西,够我看半辈子病人了,”男子拿出一本医书,口中说着这医书的价值,手里竟将这难得的东西,一页一页撕下,烧尽。
“这是金丝蛇王的蛇胆,当天取蛇胆的时候,还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在当地将养了半个多月,若不是。。。我又怎么会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念叨这里,男子眼眶有些湿了,手里的火越发大起来,那蛇胆被火燎过的腥味让他也禁不住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那时没有告诉你那件事,”
“可是你知道吗?我只有你了,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
控诉的语气有些熟识,他眼前掠过一个瘦小的身影,与这个男子不同,那还是个孩子,有些柔弱,却倔强的孩子。
“师父,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
“我,我那么做,只是不想让师父你离开,我只有师父你了,”似乎是被这句话激怒,他终于看向那孩子,不过不是以往的那种温和,而是利刃一般,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可不是被爹娘丢掉的,当年我出走只是一时意气而已,终究是要回到家中,若非你将这消息瞒了半年,我也不会见不到我爹最后一面!”他口中吐出的话不仅是憎恨,还带着恶毒,将台阶下的孩子一招击溃在原处,
“我,我不知道。。!”孩子还想解释,可是年弱如他,毕竟没有过太多拿得出来的借口,
“我这仨年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给我滚!!”
"不,我不会走的!"孩子慌了,他从未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能急切地扑上前来,妄图抓住那个人地衣袖,就想抓住能拯救他地最后地稻草,
"师父,你不是要教我医术吗?"
"我堂堂唐家家主,怎有闲情教你医术?!还有别叫我师父,你不是从不愿拜我为师吗?就趁此机会,随了你心愿。"
"。。。师父,我们的神医门,我们的悬壶济世你都忘了吗??"那个人被这几句话惹得烦了,手一挥,就将这极度劳累得孩子甩到一边,
"来人啊,把他赶出去!"
"师父!"听着孩子嘶哑地叫声,他都不禁动容,而画面里都那个他,始终没再看那孩子一眼。
想到这里,他眉头皱起,他并不知道当初的自己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只是感受到了无尽的悔意,而那悔恨的心情,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孩子,又究竟是谁??
"既然本就打算离开,为什么当初要捡我回去?!"男子的话将他从记忆的场景里唤了回来,这指责的话,让他不由地想反驳,"不是这样地,本来不是这样,"他只是想这样回答,他希望能把这句话传达过去,可现在的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自己,又有何立场去为曾经的自己辩解呢?他探过头,再次端详着那男子的样貌,。。。一些景象也因此越发清晰起来。
“喂,小鬼,迷路了?”
孩子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天色不早,你要是再往前走,就出不了林子了,”那孩子顿了顿,有些犹豫,但仍旧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出不了林子倒没事,最怕林子里的狼啊,熊啊,大晚上的会出来逮人吃,他们特别喜欢你这种小鬼,肉嫩骨头软的,一口咬下去,嗯,”男子打了个冷颤,“好了不多说了,我可不敢晚上进林子,我下山了,”说罢,也不理会孩子的反应,转身就走,像是生怕被林子里的野兽盯上。
男子的步子很快,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一阵闷哼,果然,那孩子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被老树根绊倒,刚好爬起来,见男子回头,梗着脖子四处张望,
“哎,你怎么跟着我啊,你不是要进林子去吗?”孩子就站在那不动,也不理他,只是膝盖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破了,裤腿上一块暗红的血污,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泥水印子。男子也不再忍心去为难他,走回去,站在树根一边,伸出手道:
“来吧,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不过今晚就暂且跟着我吧。”
暮色沉沉,只见丛林深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结伴而归。
“家里的兄弟太多,粮食太少,我就被扔掉了,”
在男子的食物诱惑下,孩子终于说出了自己一人迷失在树林的原因,瞧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定是几顿没吃了。男子有些愣怔了,他自幼衣食无忧,从未曾想过,竟又人会为了口粮,抛下年幼的孩子。此时,再瞧着男孩的眼神里,也就带上了怜惜之意。
翌日,茅屋外
“要不,我给你些银两,送你回家去?”
男子经过一夜的思量,还是决定将孩子送回他父母身边,兴许经历了一次失去,会懂得珍惜。
“。。。”男孩并没有搭腔,他整理着自己的陈旧的衣衫,特别是膝盖磕破的地方,已经破碎的粗布交叠来交叠去都没办法遮住腿上的伤痕。男子记起了男孩昨夜的话,这衣衫是他奶奶生前的,本来是准备下葬用,后来,家里贫困,就用来给几个孩子改成了裤子,几个姐姐有些不愿意,倒是他喜欢的紧。男子心头一颤,这孩子若是回去,不知又得受什么罪,还真有些不落忍。
“你不想回去?”他又问了一遍,不忍心归不忍心,可他也不愿还未弱冠就带着这个孩子过日子啊。
“你叫什么?”男孩突然仰起头,开口问道,那双眼睛明亮,面容却太过清瘦,折损了讨喜的可能,
“啊?”
“奶奶曾经说过要记住恩人的姓名,今后好报答,”这话音,就是准备离开了,男子心头大石终于落下,不过口上客气该客气,也推辞道,
“这个倒是不用了,我也只是顺道将你带出来,”
“你叫什么,”男孩不依不饶,男子也是心虚,生怕若是自己不告诉他,他就赖着不走了,讪讪答道,
“你这孩子很固执啊,好啦好啦,我叫。。。。。。”
说罢,男子伸手,将孩子拉了起来。孩子的手很小,可握在手里,竟粗糙得跟树皮一样,他自己的手是长期握笔而生出的茧子,可这孩子,才多大,竟也是一手的。。。男子咳了两声,以缓解自己的失态,又正色道,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家在哪?我好送你回去,”这孩子起身后,并没有走下台阶,竟转向屋内,来到桌案前,坐定,
“我,不识字,你教我,”略显稚嫩的语气带着些许强势,
“哎,你这小鬼啊!”男子笑骂着,却还是拿出纸笔,带着这捡来的孩子,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印在了白纸上,也将那一横一竖刻进了这孩子的心上。
日子呼啸而过,不知不觉已是深秋,
男孩清早起来清扫落叶,清瘦的脸庞较来时显得圆润了些,性子也比那时张狂了许多,都让男子怀疑,自己捡来的究竟是个穷人家的小儿子,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了。不过也只是想想,这孩子懂事的很,自从他来后,很多事,都做得井井有条,就说这院子里的落叶,他自己从来都是懒得动手,既是秋天,这落叶定是源源不断的,他才没这个心思去扫净,可这孩子竟每天早上都将树叶堆到一起,收进柴房,晒干之后当做柴火,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哎,你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是不是有点不合适?怎么着我也是你的恩人吧,”孩子再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起床这件事,终是将他惹恼,梳洗一番,准备理论,
“。。。”
“被一个小孩子。。。”
“你不喜欢?”
“怎么喜欢啊,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这句话似乎让孩子十分欣慰,平时绷成一条线的嘴,也弯出了一个弧度。
“我喜欢。”
“小砸,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就把你还给你那对狠心爹娘!”
“。。你这话说了很多遍了”
“你,你别以为我不敢送,”
“要送,早就送了,况且,你又不知道我爹娘在哪,他们四处逃荒,也不知道,如今。。。。。。”
“喂,你哭了??你不,不要难过啊,今后,我,我就是你亲爹!”
“你几岁生的我。。”
“额,不做爹的话,哥哥,跟你是平辈的,不行不行,那就,做你师父吧!”
“师父?你能教我什么?”
“医术啊,我很厉害的!”
“。。。”
“哎,你别不信,我其实是神医来着,到这里来是为了采药方便,”
“神医,能做什么?”
“悬壶济世!”
“没兴趣,”
“你到底学不学?”“快叫师父,”
“。。。师父,”
“乖徒儿,以后可不能违逆师父,要是违逆了,小心我把你逐出师门,”
“那敢问师父,我们是什么门派?”
“废话,当然是神医门了!”
“好难听,”
“神医门门规第一条,师父的话不得嫌弃!”
孩子总算没有嫌弃,只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师父,你喜欢我叫你师父,可是,我不喜欢,你知道吗?谁都可以叫你师父,我偏要连名带姓地叫你,"
"你不是不喜欢吗?你不喜欢地话,就出来啊,就出来训我啊,"男子神情激动,已经不复方才的倜傥风流,
"你个混蛋,算什么狗屁师父!所有的医术都是我自己学的,你有教过我一丁点吗?你根本就不配做我师父!唐。。!!"
霎时间风雨大作,将那人口中最后两个字隐去,他只能看到那煞白的嘴唇不断地说着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而那个炸雷也将他的记忆从深处拽了回来。
全都,想起来了!
他曾是唐家少爷,自小酷爱医术,可是他乃父亲单传,定要让他去接手家业的,也就是因为这,他与父亲总是争吵,而一次之后,他便离家出走,来到这荒山准备拜师学艺,后来,就遇到了这孩子,
就这样踌躇三年,他都没有回家一次,最终回去的契机,竟是那孩子藏起来的寻人告示,告示上说他父亲病危,让他速速归家。
他并没有怨恨父亲,只是生气,但怎也没想到,这一气之后,竟只能赶上父亲的丧事。直到回到唐家大宅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执着于医术,济世救人,想救的人,也只是那垂垂老矣,又顽固不化的老男人罢了。
所以,后来,孩子找上门来,会被拒之门外,他是在悔恨,连着这孩子一起恨,恨自己有他相伴的那肆意任性的三年,这三年中,他本该按照父亲的想法,担起那些因为父亲病躯已经无法支撑的担子,或许那样做,父亲能多活几年。这样的想法一直在当时的他脑海里徘徊,于是,之后,他便同父亲生前给他选的妻子,拜了堂,成了亲,几年后,有了儿子,他却对孩子再没耐心,终日留在商铺与码头,都说他是好人,是善人,谁知这些都是在填补自己对父亲对愧疚罢了,可如今看来,自己有愧的,又何止是父亲??
自己当时确实恨那孩子,可现在想来,更像在恨自己,恨那个一别几年却不曾回家的自己,所以,他不愿意承认那些日子,所以,一切都怪罪在孩子身上这,都是自己都错啊,为什么让这孩子苦成这样?就连如今,在自己身死后,也累他如此?
雷声未歇,坟旁的男子依旧在说着什么,兴许还是在骂他吧,他终于笑着向那年轻男子走去,正如多年前,那人跌倒在树林中一样,只不过,那时坚强的孩子,今日,长大后,竟没出息地哭鼻子了。
风雨又大了几番,裹挟着闪电,一次一次地砸下,可那男子连躲躲意思都没有,着实让人担心,他又靠近了一些,雨帘已经遮不住苦痛都哀嚎,"你出来啊!是不是要我被劈死你才会出来见面?!"
如此任性的模样,倒是还像个孩子似的。
"你自己待几天,我要回趟家,"
"你,有家??"
"当然有家了,"
"。。。"孩子没有勇气问出会回来吗,只是一个劲地低头,像极了被他捡回来地那天。
第二天,孩子就发起了高烧,
"不是昨天都好好都吗?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被抓住衣摆,他领会了
"我不走,但是我得去煎药啊,要不然你这病怎么好?"
"师父,"自从上次在自己的威慑下叫过自己师父,之后就以不愿学医重新回归原来直呼其名的叫法,可现在,这柔弱的样子,是在向自己撒娇吗?
"哎,你叫我什么?"
"我跟你学医术,"
"怎么突然改注意了?"
"学了医术就不会随便生病了,"
"医者难自医,你有我就好,"
"我能留下你一次,可惜留不下你第二次,你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说有你就好了吗?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不出现?!!你出来啊!!唐!"一句话还未收口,一道炸雷又砸了下来,正好砸向他的坟冢,眼看着就要落到男子的头上,他没有犹豫的时间,只能奋力飞到那人身边。。。
男子听着耳畔的声音,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太重,身上地雨点像是被谁遮挡了,就连紧攥的双手,也被温柔地摊开,没有温度,却像是他思念至深地触感。
"师。。父。。。"
"下次若是再不自爱,我可不会再出来救你!"
声音不再有冰封一般地恨意,不再是芳华看透的淡漠,而是曾经温和的语调,男子虽无法睁开双眼,泪水却不断溢出,像是那天,他选择留下来的那一刻,自己不断地用讨好的声音叫着师父。十几年前的情景再次在眼前重叠起来。
“不愧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连天雷都能躲过,果然是极好的容器!”
“你是?”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蓦地出现,说着他不甚明了的话,不过从这人出来之后,雨倒是奇迹般地停了下来,竟像是被他召唤来的一样。
"问我是谁?若不是我,你早就投胎轮回去了,哪里还能完成你生前最遗憾的事啊。"道士摆弄着手中的拂尘,没有一般道士的老态,反倒是显出一番轻佻。
"你怎知道我生前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在方才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牵挂的人,这人究竟是如何得知??!
"也难怪,你不仅被我隐去了名字,记忆也被我消除了,""不过既然完成了你的遗憾,快快随我离开吧,"
"你究竟是谁?"
"我?你不需要记得我是谁,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寻了百年的容器就好。"道士眼睛亮了起来,嘴角噙笑,让他毛骨悚然
"容器??"
"炼魂的容器。"
"!!!"
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卷入了一场什么样的风暴中,就被隔离进一个法术中,那是另外一个火一般妖冶的男子,将自己圈进了他的范围,正同这道士对峙。
"他如今还算是阴间的东西吧,你就这样带走,让我对阎王大人怎么交代呢?"
"这次负责他的是鬼差,花大人来凑什么热闹?"
"今日的鬼差大哥可不同与原来的哦,你这假神仙恐怕对上真神仙,也只必败无疑吧。"
"所以,我将那唯一落网之人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小村子,足够我们离开此地了。"
"可是你没想到还有我啊,我可不比那个神仙好相与,"
“花大人虽是难缠,可是,咱们也并非不能做笔交易。”
两人的对话他听不到了,他也不想听到,因为他怀中正抱着那个生前将他视作唯一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已经出落成个偏偏风度的年轻男子,在他眼中,依旧是个倔强的让人心疼的孩子。他抚上男子的脉,跳动有些弱,应该只是被方才的雷声震的,并无大碍,整个天地,仿佛仅剩他们两人。他瞧着这男子的眉眼,张开了倒是比原先讨喜多了,不过,那嫌薄的双唇,依旧是刻薄得很。
还记得最后的那一天,他只不过是得了风寒,喝了一个矮个子仆役端了碗汤药,整个人就如同被煎烤在火上,心肺炸裂开的疼痛,连一句唤人的话都叫不出来,而后,他看到了那个道士,他盈盈地笑着,可惜他的视线立马模糊了起来,而顷,眼睛已经再不能视物,他只得凭着方才那一撇,爬向唯一可以救他的人。一直以为如此的人生,就算活着也就如同死去,然而就在这生死之间,脑海里竟闯进了这个孩子,这个被他捡到,一同度过了三年时光的孩子,就连被他留在茅屋的那一天的怔忪,被他派人驱逐的那一天的悲伤,他也都看得清楚。如果可以,对父亲的愧他已经赎够了,要是这次可以活着,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要活着!绝对要活着!
“要活着不会如此艰难,只消你唬过地府那群顽固不化的死物。。。。。。”
道士口中的唬过,他一无所知,之后,就似乎是完全抹去了自己死去的那些记忆,只剩下对“生”的淡漠。
天色真正地暗了下来,算着时辰,也该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了,他听到那鬼差说过,太阳落山的那一刻,便是他这次还阳之旅结束之时。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方加入战局,这三个人正打得难解难分,可算是鹬蚌相争,而他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渔翁,倒是得了利,偷得了同这孩子的半刻相伴,
今后的去向,他不知道,还阳,轮回,又或是随了那道士所说,做了他的容器,都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他这一生,仅有那三年是在活着的,那么,就再加上这还阳的一天,让他再肆恣一回,且尽今日。
他搂着怀中的人,神色温和,柔声道
"睡吧,睡醒之后,都会过去的。睡吧。"
不知是过了多久,
男子从朦胧中醒来,梦中的声音仍在耳畔,告诉他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而清醒之后,就会明白,美梦给人带来的,永远是幻灭的痛。"我不要好起来,我只要你啊!"泪水噙在眼角,良久,也不愿再睁开双眼。
“唐大夫,快来啊,要死人啦!”
外头传来的声音不容忽视,可是听到他的耳朵里,竟是另外一番意味,
“他真的回来了?!”眼睛蓦地睁开,依旧是他在时那间茅屋,依旧是他在时的那番摆设,“师父!你终于回来了!!”他翻身下床,四处搜寻,不论是里屋还是院子,甚至是屋旁简单搭建的小厨房,他一身亵衣地在院落里穿梭,让来人不解道,
“唐大夫,你在找啥?病人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身旁那浑身伤痕的血人,“这人是我在丛林里捡到的,唐大夫你快看看吧,小心晚了就断气了。”
而他,没有心思去注意樵夫的话,只是逼视着那个一脸懵懂的人问道,
“你刚才叫的唐大夫?。。”
“不就是你吗?”
他心头的一丝丝希冀终于坍塌,人也颓然地坐在了地上,记忆回溯起那个人走后的第三年,自己将他留下的医术悉数看尽,后来也会为一些上山寻医的人进行诊治,
“大夫真是医术高明,敢问如何称呼?”
“我是姓唐,唤我唐大夫就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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