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一年之前，我从大姨打给妈妈的电话里知道。
我的心里猛然一惊，躲回到屋里，全身震颤，眼泪顺着脸庞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按理说，我着实不应该这样悲伤的，你不是我的至亲，我也不曾和你见过几面。但不知怎的，我内心一直倔强的认为，你一定是很爱我的，因为你瘦削的凹陷进去的大大眼睛，不会说谎。
记忆里见到你的第一面，应该就是2年之前吧。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病了，来北京治疗。我们刚搬家到了新房，所以你和大姨和哥哥一起，也顺道来看看。
从你进门之后，家里的气氛好像就不对了。那是一股凝固了的，寂静而又朦胧的悲伤。除了我和你，大家好似都是局里人，总也道不破那层看透而又不敢言说的恐慌。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局里人，因为我还小。而你是局里人，却因为长大对你来说，已经快要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得了很严重的病，胃癌晚期。
只记得，那顿晚餐很丰盛。在你没来之前，我特意跑去了楼下的小餐馆，为你买了我最爱吃的菜。一盒鱼香肉丝，一盒宫保鸡丁，外加一盒干锅土豆片。我想，任何人在这些美味面前，一定都不会吝惜自己的口水和咀嚼吧。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半个小时之后的饭桌上，每个人都按照我的预想按部就班，除你之外，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饭菜，筷子却依然在手中踟躇着。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在一旁偷偷地望着，像是看一个陌生的骷髅。你很瘦，浑身上下只是几根骨头再撑着。别人都对你笑着，但现在看来，怕不都是无奈后的苦笑吧。没有人问问你为什么变得这么瘦，我知道，他们是不敢，也不愿意再去问。而只有我一直单纯的认为，你可能一直都是这样子，瘦瘦的，高高的。
在盯着你很久之后，我的眼珠子也不由得疲乏了，它随着你的身子，一动不动的，好似时间也静止了一般。你就蜷缩在我家的沙发上，那个位置我至今还记得，就像一条萎靡的蠕虫，暗示着，你可能就要去某个地方了。
当我再次发现我在盯着你看时，是因为我突然发觉你也在呆呆地望着我。那样的渴望，又那样的悲伤。我吃了一惊，赶忙低下头继续将筷子在口中玩弄，心里却反复回演着你的眼睛。
那是一双无神的，空洞的眼睛，好似充满着希望，又好似充满着忧伤。是想要生存？还是畏惧死亡？我不知道。但我好似预感到了你的深深的绝望。
爸爸催着你吃饭，"姐夫，快吃啊，吃完了身体就好了。"
妈妈也至始自终一直陪着黯然的笑容："是啊，快吃吧姐夫，吃完好回家休养。"
你一边声声应答着，一边低下头静坐着。
你在想什么呢？我琢磨着。第一次觉得，我眼前的你，好像并不是和我一样，你可能也是一个局里人，而且是一个深刻的局里人，你和大家都不一样。
你朝我笑笑，指着那盘干锅土豆片，手指干瘪而又无力，因此倏忽间又放下了。
"圆圆，快吃啊，你最喜欢的，长身体。"
我的心头又是一颤。你居然，还曾记得我的名字，虽然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你的眼神，似水一样的温柔。
那样的眼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平静如水，丝毫不会泛起任何波澜，似乎将刚刚的绝望与渴望都融化于其中了。
那一瞬间，一股血浓于水的亲情涌了上来。你不是我的至亲，却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温情。
你是个善良的好人。
虽然别人都说，你很坏。酗酒成瘾，大骂老婆。他们嘴中游走的你，罪有应得。他们笑谈之间，好似都是冷漠。
后来，你走了，去了那边，也不知道那边的菜对不对我帮你买的，我喜欢的味口。
他们说，葬礼办得很不热闹。走一走形式，也就彻底罢了。我没有过去送你最后一程，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你的消息，可能大家都不愿说，也可能大家都不想说。
妈妈总是劝大姨，也就是你的老婆，再找一个男人。我在一旁沉默着，总是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你，你的凹陷的绝望的眼睛，大姨若是再嫁，你的影子怕是也会越来越远吧。
人死了，总是要被遗忘的。但我想，你在我这里的痕迹，怕是很久很久，再也抹不掉了。
你不知道的是，在你走后的那个晚上，我害怕到狂吐不已。这几年，我不敢直面你的话题，更不敢直面你的任何消息。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是是在害怕什么？是那个挣扎在垂死边缘的你么，还是我们人生最尽头的死亡。
我一直害怕听到"死亡"，也刻意去逃避它，从我初三的时候单独陪妈妈进急诊室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那是个冷风萧萧，寒冷刺骨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靠椅上，对面就是急诊室。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再也不想知道，原来午夜12点的急诊室就如同白天一样热闹。我可以看到，白大褂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穿梭，我可以听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叫喊和窗外冷风撕扯在一起的无尽忧伤。
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一种生而为人的无力。一个人，屋外和屋内竟如此不一样。生存和毁灭竟如此濒临，仅仅隔了一道墙。
我害怕死亡，就如同害怕跌入悬崖的感伤。我也害怕看到挣扎在边缘上的死亡，那是一种无奈的绝望。你就呆呆的直着双眼，可以依稀看得到那堵墙，却不知你们的距离还剩下多少。于是呢，你只可以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医生对你的协调，然后，被一步步推向那一方。
这是一种多么深深的绝望，就像一年前的你一样。
我想我害怕的不是你，应该是害怕死亡，更确切的说，是害怕那一种绝望。
我不想让自己那样，更不想让自己的亲人那样。可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人的生老病死，早就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不是么。所以我日复一日地陷入了这样的矛盾之中，久久不可自拔。
你的死让我第一次几乎直面亲人的死亡，也让我剥离儿时的伤痛，重新开始看待这样一件必然之事。
我开始敬畏生命，敬畏死亡。
我仿佛又看到了你的眼神里的渴望。你渴望生存，渴望像小孩子一样。我现在挥霍着的时光，一定是你所哀求上天请求赐予你的吧。
爸爸对我说，你走了，就快要轮到他们这一辈了。我也愈加不安起来，因为我在爸爸的眼神里，也看到了那可怕的渴望。
与其说是渴望，不如说是奢望。奢望时间再给一次机会，让他可以继续完成未实现的梦想。奢望时间再给一次机会，让他可以更加安稳地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又一次沉默了。
这次同样是不说破，我却也还并没有看透许多。向死而生，一直都是生活的铁律。我想我们要做的，只有背上行囊，负重前行。
那负重，是爱，是暖，是希望。我们担负着故去之人的未完成的梦想，我们带着故去之人的未丰富的嘱托，去探索，去领悟。
现在想来，世代相接，无非就是一份承诺，无非就是一份传承。我在上文中说，人生来，就一定是要被遗忘的，可若是一份传承一份嘱托，遗忘又能算的了什么呢，因为遗忘你的人可能也终会被别人遗忘，但你们的精神却一直在。这是情，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想等我再长大一些，可能就不会再害怕死亡，畏惧绝望吧。因为，谁的成长不会经历绝望，不会直面苦楚呢？
人生来就是要给磨练的，不是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