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斜到西边,被一层轻纱一样的薄灰遮着,昼夜不停从东往西,此刻毫无倦意地照在书房的一角。
我喜欢书房的这个角度,特别是冬天,可以看着太阳,默不作声地穿过阳台,悄悄地照在身上,直到身体发烫,抬头看到太阳垂挂高楼那头,吐着余光,挂着,坠入最后一程。
起始,来来去去,一天一年。
似乎看惯,似乎看不够。
阳台挂着今年早些时候做的腊肉,笑弯了腰一样往地下垂。被风、厉冷、太阳几个月来的层层压晒拂掠,表面硬得像一块块的砖头。
我说:该收了。
先生说:不急,让它再晾晒,把油逼走后更香。
黝黑脱相的腊肉,甚至像枯藤老树,有沉淀有沧桑。
腊肉的主意我听先生的,他比我更懂得腊肉的今生前世。毕竟在四川待过几年,一知半解也比我具有权威。
我听他的。
太阳很好的午后,我会把藤椅搬到阳台,就这么坐在阳光里。三个人围拢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无关痛痒的日常,听车流声看眼前风景,最常聊的新闻是孩子的事以及学校的、同学之间的故事。能聊的没有聊的一切,都在阳台均匀地铺开。
腊肉静静地挂在头顶,聆听和观望我们的所有。
有一个中午,屋冷体寒,我一个人躺在阳台,抬头看见腊肉和网上卖的腊肉没什么区别,味蕾的记忆却能分辨你家的和我家的不同,腊肉的做法年年记得却不是年年有做,但我仍然记得它的味道。
因为前几年连续每年都做,每次春节回家都会带回去,送父母送姐姐送亲戚朋友。等着听到“很好吃”背后的潜台词——你们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生活!
所有的日子都凝练成美味的腊肉,作为年终的一份总结,留给父母一份检阅。
那是一份串过风、厉寒以及温暖的岁月。它的体温就是腊肉烹制以后的通体晶莹娓娓道出的所有。
父母离开我们整六年了!
整整六年我们都没做腊肉,杆子落灰,串腊肉的线团和针不知所踪。没有腊肉的冬天阳台,没有了飘香,没有了凝练,没有了生活蓬勃的气息。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风比往年都要干,刮过身体能抽干水分般地干。
先生说:正是做腊肉的最好时节呢!我说:是!听你的,我们今年做腊肉!
今年这个年景,做什么都是拯救。挣扎了六年的身心,已经被岁月熏黑,早已经像腊肉凝练出通体透明。事情还是那么多都在扰乱心绪,可是比之前懂得如何风干心事,让它随风拂过水面,了无痕。
有一天,超市迎来最早一批客人,第一个扎到摊位前挑选五花肉的人,就是我。必须是我啊!认真起来的样子,就是一头牛,懈怠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块抹布——湿哒哒地瘫在阳台,等温烈的阳光把自己晒干。
真是一撅不振啊!当时的我那么沉没,以为自己沉入水底的时候又被温暖地托起了。
我庆幸自己是顽强的。在父亲生病孩子叛逆事业受阻之时,也只是沉了下去很快又浮了上来。
我的朋友就没那么幸运。在遭遇一些打击之后,半个月整宿不睡,精神恍惚。不见人不见树不见云裳花朵不见周边的一切,也不见了自己。那天我见她在散步,被家人搀扶着,我看见了她她没看见我,细细的心似在浪涛里翻滚。
感谢我的腊肉,陈年的味道,养在千日用在一时。有多少个沉入水底的时刻,被它驮着,而我不自知。
五花肉生机勃勃的时候,被各种酱料埋伏,立刻偃旗息鼓卧在盆里老老实实待了一天一夜,等挂上晾干的时候已经彻底服软。
我看着先生把它取下在酱料里涂抹再晾晒,重复了几次就再不管了。五花肉最终变成腊肉的过程,继续听我们的故事。
几次每每讲到春节也许不能回家时,我抬头看看腊肉,倚着门框不管不顾地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天,实在应该多做一些腊肉的。先生应声回了一句滚烫的话:是啊!给家里人多拿点才好!
那天晚上,腊肉已初见成型,阳台之外灯火通明。
我给姐姐打电话:今年我做腊肉了哦!
姐姐说:要瘦的多肥的少哦,胆固醇有点高,喜瘦不喜肥,也要清淡一些。
我说: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哦,挑三拣四的机会都不给。
一阵沉默,微信传来:你们不回来真没盼头。
我给哥哥打电话:今年我做腊肉了哦!
哥哥说:那请你们多吃点啊,我们就更回不去了。
一阵沉默,一河之隔近在咫尺,我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们了。
我很想给婆婆打电话:今年我做腊肉了哦!
可以预见婆婆这么说:我吃不动腊肉,你们回来就好。
一阵沉默,便消失了打电话的勇气。
这一年真难啊!
我给远方的孩子打电话:妈妈今年做腊肉了哦!
孩子很久很久都没接电话,一阵阵沉默。然后回我:在和同学吃饭。
腊肉是什么味,他也许根本就不记得,也许根本就没存留思念的味道。
风厉得很,我在腊肉生成的某个夜晚,听得冷风吹得山呼海啸,久久不能入睡。
腊肉在阳台滚了多日的风尘,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腊肉沁出密密的油滴,和阳光在一起,像露珠一样透明。
是不是该收了?我问。
先生说:快了,油腻再逼逼,稳香。
我听他的!
房间、阳台、腊肉、落日、夕阳、孩子、他和我,都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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