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仙

听说，姚水根是在一次大病后变成“肚仙”的。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干算命先生的活儿。

觑了一眼《苏立团通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抬头盯着面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问：“出生时辰？”

男人紧张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按着桌面抚平，推到姚水根的眼皮底下：“写……在上面了。”

姚水根压下心中的不耐，把纸放在《苏立团通书》上，戳着食指一条条对：“三钱、六钱、五钱、七钱……”摇摇头，叹口气，“根据称骨算命，你的八字重量是……二两一钱。真够轻的嘿。”

男人有点讪讪。

“看看，在这里。啧…啧！” 姚水根指着出生年份下“二两一钱”那一栏的四句箴言念道：“初年运限未曾亨，纵有功名在后成；需过四旬才可上，移居改姓始为良。”

“懂什么意思吗？”他扶了扶眼镜，这字面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男人只顾摇头。

“就是说你年轻的时候运气不好，读书作学问都是白搭，不过它倒是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改姓！”他在说到后两个字时，嘴角有明显的讥诮之意。

怎么改姓？多简单，做上门女婿啊。

男人红着脸腾得从座位上站起，扔下五十元钱就走了。

“德行！”姚水根将纸票子拿到鼻下一闻，心满意足地揣进裤袋，正要去小酌一杯，却被老婆文亚拦住。

“你再这么下去，还会有人来找你算命？人家一个大小伙子，你叫人家入赘改姓，亏你想得出来。”

姚水根冷哼一声，把《苏立团通书》往灶台一扔：“不算拉倒。我明明是肚仙，算他娘的什么命！”

“肚仙？” 文亚垫脚看看墙外，确认没人后才继续说道，“就你那点儿本事，自己还没点数了？现在，村里人可只认田桂花！”

田桂花是谁？村东头姚志刚的老婆，四十好几的人了，每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就凭她？怕这神明也是被迷了眼。

姚水根不想细究，拿着烟就去了屋外。

附近几块水田里的秋稻已经收割完了，一群鸭子在新露出的稻茬间找食。“啪~啪~啪~”湿漉漉的泥土里很快就留下一堆杂乱的脚印。

姚水根忿忿地甩腿将一颗石子踢过去，鸭子们立时扑棱着翅膀四散开来。

不多时，他身后来了两个女人，秀月和彩芬，两人聊天间正好说起田桂花。

“桂花现在什么情况？听说也开始做肚仙了？”秀月凑到彩芬身边，压低声音问。

彩芬向来消息灵通：“可不是吗？前两周，金花婆婆不是身子不爽利，去了医院也没查出个什么来吗？”说到这里，她卖关子似的停顿了一下，“最后没法子，去问桂花姐了。你猜怎么着，不知道哪路神明来了，说她年前在菩萨面前应承，四月份要去还愿的，一直拖着没去。”

秀月恍然大悟：“怪不得，金花婶子前阵子去了普陀山。我说嘛，也不是什么供奉的日子，怎么跑这么大老远。不过，看她现在倒真是精神多了。”

借问鬼神的事情，在农村并不新鲜。“肚仙”就是其中的一种，也就是灵媒。

彩芬毕竟年轻些，压不住心中的疑惑，挑眉又问：“你说，他们做肚仙的真有能耐让那些个东西附在身上？”

两人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旁边一声重重的咳嗽，紧接着是一句：“装神弄鬼！”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见是姚水根，彩芬有点不服气：“水根叔，你不也是……”。

这话被秀月打断：“水根哥，我刚瞧见文亚嫂子带着你家儿媳和东子进桂花家了。听说东子最近夜哭得厉害，是吧？”

这老娘们！姚水根心中咒骂一句，把烟头往引水沟里一扔，就急咧咧地朝桂花家跑去。

一进门就是浓郁的檀香，佛龛香火正盛，红灯常明。姚水根心中不屑，嘿，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儿媳抱着三岁的东子坐在桂花对面，文亚则静立一旁。见进来的是自己的丈夫，文亚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发出声音。

这么快就扮上了？

只见桂花双目禁闭，口中念念有词，两只手举过头顶，似乎正托举着某物。约莫五分钟后，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随即身体一阵颤动，连带着别在腰间的铃铛也叮当作响。

这是他们这一行惯用的招式，表示有东西上身了，双方可以交流了。姚水根也使过，就是没有桂花演得花哨。

几个人凝神盯着桂花，气氛有点紧张。

等了几秒，桂花终于睁开眼，目光挨个从几人身上扫过，脸上竟隐隐带着一抹慈爱，讲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苍老：“前几日呐，文亚做七月半祭饭，我看这囡囡长得白净喜人，没忍住就抱了抱，可能把他吓坏了。阿根宝啊，你可千万不要怪我。”

阿根宝！听到这三个字，姚水根心下一惊，脸上煞白，这是已过世的母亲对他的昵称。如今村里知道的人并不多。桂花比他小了十来岁，又是从哪里得知的？难道真是母亲附在她身上了？

他这边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文亚已经红着眼睛和“母亲”说上话了：“阿嬷，是你吗？”

“母亲”点头。两人又接着说了几句。无非是，那边好不好，这边怎么样。倒像是在唠家常。

姚水根杵在那里，为了维护自己仅存的那点骄傲，到底没有开口说话。

恢复“本尊”的桂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了文亚的叙述，才露出了然的神色。

“做祭饭的时候，让孩子躲远点。老人喜欢孩子，难免会不知轻重，伤了他的阳气。”桂花说完，又拿出一颗奶糖，对着东子放软了语调，“宝宝，别怕，奶奶帮你捏捏耳朵，晚上就能睡饱饱哦。”

说也奇怪，向来认人的东子竟然不哭不闹，任由桂花在他耳朵上捏捏拽拽。

他们把这叫做“捏魂灵”。但桂花的手法姚水根却从没见过。

事情结束之后，文亚要给钱，桂花摆手：“我看这孩子面色红润，没大毛病，就是受了点惊吓，捏过之后应该会好。钱的事好说，乡里乡亲的，还是水根哥的大孙子，不当事。”

两人又各自推辞了一番，桂花坚持不肯收钱。

她将几人送出门后，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在佛龛上重新插上香，虔诚地顿首叩拜。

姚水根就是在这时去而复返的。

“你……？”姚水根欲言又止。

“前来问事的，但求一个心安。心安了，啥都会顺遂。”桂花似是在自言自语。

姚水根便不再多话。走前，他不经意间看到她家茶几上放着的三本书：《微表情解析》、《佛教中的心理学》、《小儿按摩》。微表情是什么东西，他不清楚，但很明显，这三本书和桂花成为肚仙有很大的关系，想想自己平日里只顾装神弄鬼，心下便已服气。

桂花到底是怎么知道“阿根宝”这个叫法的，姚水根并没有问出口。

行业有行业的规矩。他活到这把岁数，见过不少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事。说到底，借问鬼神，也只是寻求一种解决办法而已。

而他这个吃老本的肚仙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此后，桂花对外声称自己是姚水根的徒弟。姚水根也顺水推舟地把前来问事的人都打发给了桂花。

他呢，则继续干着算命先生的活儿，念四句箴言，选黄道吉日：

——此命推来厚且清，诗书满腹香功成；丰衣足食自然稳，正是人间有福人。

——您是有福人呐，做什么什么都能成，安心去吧。

——初年运限未曾亨，纵有功名在后成；需过四旬才可上，移居改姓始为良。

——您年轻的时候虽然运气不好，中年后却会走大运。也许搬家或者改个名字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果有机会您可以试试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