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凤是我发小,十岁以前我俩都住在那个老菜场的后巷子里,门对门。
那时候我们总形影不离,准确地说是她带着我玩,她教我把白糖放在勺子上用打火机熬化做糖丝,教我在气球里面装满水,夏天抱着睡觉。
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够发现我发现不了的东西。
有次,新来的卖菜奶奶说我俩像双胞胎,我心里暗暗高兴,因为这对我来说算是夸奖,可玉凤听了却哈哈一笑回答说:“我可没有于穗长得好看。”
被夸漂亮对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其实应该是很开心的事,可我那时候就是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玉凤和我之间隔了一条看不见却很宽的带子,我努力追赶她的脚步,她却也在不断奔跑着。
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意识到,玉凤其实并不需要我,她脑子里总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新玩法。
是我一直把自己活成了她。我把从玉凤那里学来的新奇玩意儿表演给爷爷奶奶看,换来一句“真聪明”的夸奖,把她说过的话写进二年级的日记里,得到一朵贴在额头上的小红花。
可我也从课本里学到了,友谊需要的是相互欣赏,我不愿再活在玉凤的影子下。
2
三年级那年,我们被分到一个班。
真的很可笑,那些我们形影不离的日子,我多想和她靠得近一些,却始终没能如愿。当我决定不和她做朋友了,上帝却偏要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
第一节班会课,班主任老师一个一个点名叫我们做自我介绍。
“于穗”,我第一个被叫上去,优雅地说完那段早就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班主任老师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点头,我听到底下的男生都在小声讨论。
“吴玉凤”,叫到玉凤的名字时,也有一点低语声,突然有一位男同学站起来大声说:“我妈也叫这个名字!”笑倒一片人。
我第一次发现玉凤的名字其实很难听,像上一辈人的名字。我朝玉凤那里看了一眼,有点想等着看她的笑话,可是她还是迈着那个我熟悉的自信步伐走上讲台。
“刚刚那个同学说的没错,玉凤确实像上一辈人的名字,因为上一辈人的名字是由再上一辈人取的,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所以就变成上一辈人的名字了。”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有感染力,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我瞬间就觉得我被忘却了。
这就好像一个先兆。此后我的作文评语若是精彩华丽,她的作文就是有灵性,数学老师对我的评价总是细心认真,却会对她想出来的难题新方法赞不绝口。
我总是暗暗和她较着劲,可当我终于有一次成绩超过她接受老师的表扬时,我却看见她在底下偷偷看课外书。是的,她说过,她不听没有意义的课,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所以她也一定不在意我的一切。
3
我十岁生日那天,当我吹完蛋糕上那根“0”蜡烛上的火焰后,爸爸妈妈突然把一份新房购置合同拿给我看,并一脸激动地对我说:“咱们穗穗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要住大房子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玉凤,我问,那玉凤呢?
玉凤是和她外婆一起生活的,他们的条件还不允许换大的房子。爸爸妈妈说。
我心里有一些复杂,我希望能够在某一方面比她强,但是我不希望我唯一能够超过她的地方是爸爸妈妈给的。
但是,搬走意味着我可以进入融入新的环境,开启新的生活,不再.....
我捏了捏拳头:“那好吧。”
爷爷奶奶老了不愿意搬过去,爸爸妈妈却是很迫不及待,两天之后我们就住到了新的房子。一推开门我就意识到为什么他们这么兴奋,因为大房子墙壁上没有我小时候的涂鸦,因为抽水马桶不会时而冲不出水来,因为冰箱是之前的两倍大。
可同时也好像少了什么,四周没有来来往往买菜的人,邻居之间不会互相串门,对门也不会跑出那个后来总出现在我梦中的身影。
我也到了新的小学新的班级,虽然我的外表能让很多人愿意和我交朋友,但我还是想摆脱那个早就刻在我骨子里的优雅、端庄,去做一个开朗,随性,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的人。
于是我在另一个玉凤不知道的地方学着她说话的方式,笑的样子。
渐渐地我大概真的忘记了她,因为那些学来的语调成了习惯,新的东西又不断丰富着我。
虽然还是会偶尔想起玉凤,但我好像已经可以比较自如地生活。
4
我初二那年的暑假,爸爸妈妈同时出差,我被送到爷爷奶奶的老房子住。
之前也偶尔会在节假日回来看看,但这三年来我一次也没有见到玉凤。爸爸妈妈说过,她们不会搬走的,所以我相信玉凤一定还住在那里。
事实也是如此,因为我暑假的第一天就碰见了她。
早晨的菜市场人很多,玉凤挤在一堆人中间,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长的更高挑了些,穿着最休闲却看着舒服的T恤工装裤,还是那头清爽的短发。玉凤看到我,挥挥手叫了声我的名字,然后从人堆中挤出来,自然到好像与我昨天才见过面。
我穿着淡蓝修身连衣裙、皮鞋,仿佛和这个地方没有交集,可就在她叫我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那些童年美好的,快乐的回忆又上来了,我又和这里融为一体。
一见到她,那种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的笑容语气都没有了,只问她,有没有想好上哪个高中。
她说,这么早担心这个做什么,到时候自然有结果。说完她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没等我再说上一句话。
其实我本来是想问,我们这么久没见你过得还好吗,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她一定过的好。
看着玉凤离开的背影,一些回忆忍不住涌进脑海,我开始沿着这条长长的巷子走,细细的看这些年来墙上到底被风雨冲刷走了多少岁月。
我沿着我家的这一侧走过去又从另一侧走回来,突然看到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痕迹。
“于穗玉凤”
是当年玉凤和我一起用小刀刻在她家墙壁上的,字迹还是那样生涩笨拙,但我看得出来,每一条线的宽度变得更大,仿佛有人刻意加深过。
5
玉凤好像总是早出晚归,那次和她说话后过去好几天后我才又见到她。
我先问她:“你最近都在干嘛。”
她的瞳孔好像闪着微光:“在学化学,还挺有意思的。”
我问:“化学不是初三才教的吗?你怎么现在就学了。”
“我是因为一次偶然机会听到了初三学生的课才发现这个科目的,最近正在借书看。”说着,她把手上那本有县图书馆标志的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但并没有翻开。她见我似乎没什么反应,就引我到她家墙壁那个地方去,指着墙上那个痕迹:“你看,这就是用一种叫盐酸的试剂弄的,怎么样,比小刀厉害吧?”
“确实。那为什么墙上那么多痕迹,你只把这个加深?”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这是我熟悉的玉凤的语气,但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直视一次玉凤的眼睛,近距离的。
我看过去的时候玉凤也看了过来,就这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的眼神难得能够变得这样坚定,相比之下,玉凤的眼神竟从和我同样的坚定变得有些波澜,我意识到她可能想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外婆死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她的眼眸突然暗了下去,那翻涌的波澜终于层叠成巨浪,吞噬了独自航行的船只。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的任何表情动作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静静听她说。
“两年前,就在我们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前天还在打我骂我的外婆会突然就没了声音。”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只剩你了。”
“可是,好像因为我的原因,你也消失不见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空间去想我这些年的疏远对她来说算什么,也不敢想。
我看到的,永远都是她昂起头走上讲台时自信的笑容。
可是谁又看到她的另一面?玉凤,那个曾经在我眼里那么洒脱,甚至有点无情的人,竟然因为我的离开自责了这么多年吗?
可是,明明就是我的错。看着她单薄的肩背,我突然就用力抱住了她,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滴到了她的T恤上。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会再这样了。”
玉凤明显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她的双臂就抚上我的背。
6
我们理所当然的又开始联系。
或许是从小的默契,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这些年的事。我不提,是觉得羞愧,玉凤不问,大概是太了解我。
所有的疑惑,不解,都被那个久违的拥抱消散。
这些年玉凤还是一直在成长,她又开始教我化学小知识,教我认星座,还教我用尖叫鸡演奏乐曲。
后来我们又到了同一所高中,我突然就明白了玉凤当时说的到时候就有结果是什么意思。
时隔多年,我终于又尝到了友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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