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零点来临的时候,深渊再次打开,把古老的歌吟唱。
一。
残盔裂甲的骑士,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沼路上。这里的雨,夹带着浓厚的泥土气息,雨点落在骑士与黑马的身上,溅起数团泥泞。透过雨雾,可以看到威耸的城墙,在黑暗中屹立。
城墙上飘着一面褪色的旗,旗上画着一只狰狞的玄鸟。旗子在雨中耷拉着,玄鸟也只能露出半只翅膀。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历经两百多年沧桑的朝歌城,在经久不停的风雨中飘摇。淇河的水位高涨,岸畔的城墙也大半坍塌,破碎的石块与泥渣堆在一起,上面有一群羸弱的城民在捡拾可堪一用的整石。
骑士牵着黑马,穿过已无人把守的城门,走完已经繁华落尽的主路,登上曾经金碧辉煌、而如今已残垣半壁的大殿。
帝辛上着短衣,下穿带褶长裙,腰束宽带,灰布裹脚,半躺在宝座上。
“我王,兴。”骑士左腿向前半跪,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宝剑置于地上。
“起来。”帝辛斜眼望了一下骑士,问道,“他们到哪儿了。”
“我王,征伐东夷的战车、象阵,尚在滨海之地。”骑士没有起身,仍旧半跪着,平视前方,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
帝辛坐了起来,几缕灰白的头发垂在眼前:“另一边呢?”
“那七千奴隶,倒戈了。”骑士低下头,又瞬间抬头,说道,“王上,逃吧。”
帝辛摇了摇头,起身,折过宝座,从侧门走出大殿。
“陪我,再走一遍。”
窗外小雨淅淅,偶尔有车子碾过水滩的沉闷声音,崔林从梦中醒来,凝望着空空荡荡的天花板。
零点时分。
崔林掀开被子,半滚下床,矮着身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日记本。
“来自零点。”
本子的扉页只有这四个字,崔林翻开第一页,看到一张堪称精品的水墨图。
是朝歌城,淇河的水势凶凶,城外兵甲如云,城内百姓四散奔逃,纣王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马上,由一名骑士向鹿台引去。
崔林翻开第二页,白纸一张。他揉了揉脑门,喝了几口水,翻到床上,继续睡去。
二。
“救我。”
阴森寒冷的宫殿里,一位穿着丧服的老人,跪坐在一排碑位之前。
老人稀松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两只红肿的眼睛挂着泪水,杂乱的胡须上挂着鼻涕。
“救我。”
老人嘴里念叨着,抬起头,眼睛睁开一条缝,瞄着面前冷冰冰的碑位。
崔林站在老人身边,四周,还有几个痛哭流涕的臣子,跪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你要死了么?”崔林躬身,问那个老人。
老人缓缓的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颊,显示出他这一生的沧桑。老人乱糟糟的胡须里,那干巴巴的嘴唇,裂出一条缝。
“大周又要死了。”
“吱呀”一声,宗庙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扇阳光照进阴暗冰冷的屋子,大家回过头,迎着刺眼的光线,看到两列黑盔黑甲的兵,手执短剑,其中闪出一个穿着红甲的人,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
赢稷与姬延,这两个头发近白的老人,在炽烈的光线中,面对面的虎视。
只是一个在俯视,一个在仰视。
列在西周公国大殿的九鼎,面对着炎炎的烈日,沉默无言。
赢稷的那一声“杀”,将崔林猛地从梦中惊醒,他打开手机,正好是凌晨零点。他跳下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从抽屉里掏出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面多了三个字。
“待亡人。”
崔林翻到第二页,是周赧王受降图。赧王跪坐在地上,身后是象征着至高权利的九鼎,秦昭襄王站在图的左边,手握利剑。
两日前。
崔林是一名历史架空类型的小说家,自诩。
他的小说从来没有发表过,当然,也没人去看。呕心沥血三年构想的小说,其实才写了几千字。多媒体与信息化高度发展的今天,崔林上着不怎么样的班,幻想着不怎么样的小说大纲,写着不怎么样的文字。
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待亡人的青年找到他,给了他一个日记本。
“带着日记睡十二天,十二天之后你还活着,就给你100万。”
青年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崔林连他的容貌都没看清。紧接着,崔林收到一条短信,银行卡入账十万。随后,一个电话打过来,里面传来青年的声音。
“提前给你十万,解出梦中的秘密,剩下九十万会自动转给你。否则,你将沦为待亡人。”
“待亡人什么意思?”崔林追问。
电话已经挂了。
三。
望夷宫殿,月上树梢,几声寒鸦啼过。
崔林跪坐在松软的坐席上,望着眼前娇小玲珑的陶碗,里面的豆脂透过灯芯,燃出小的可怜的烛光,光影摇曳,时兴时灭。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跑进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宦。他一进殿里,便跪了下来,抬起头,目光呆滞。
“外面什么声音?”崔林问道。
“陛下,是咸阳令在捉拿盗贼。”老宦语气平淡的回道。
“盗贼?”空旷的大殿传来第三个声音,崔林扭过头,发现一个影子站在书案旁边,俊身背手。
“说是楚军的内应。”老宦面不改色,回道,“刘邦已经打到武关了,最近的咸阳城,不太平静。”
“武关?”书案旁的影子向前走了两步,在豆灯的照映下,崔林看到一张冰冷的脸,和一双满含肃杀信息的眼睛,“丞相为何从未向朕说过。”
“这……”老宦低下头,说道,“老奴就不太清楚了。”
“把丞相请来。”
话音刚落,一支箭穿过殿门,直冲崔林的面门,呼啸而来。在箭头离崔林的鼻子还有一指距离的时候,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了箭杆。
“谁人如此放肆!”
一声怒吼,气势如虹,释放出整个帝国的威严。胡亥手握尚在抖动的利箭,大踏步向前,推开殿门。只见门外一排士兵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个手握弓箭的大臣。
“阎大人,你造反不成?”胡亥冷目而视。
“奉天之命,诛杀暴君!”咸阳令阎乐战弓搭箭,对准胡亥。
月明星稀,几只寒鸦腾飞而起,留下几声凄啼。
“朕就是天!”胡亥怒喝,“左右,给朕拿下!”
一片肃静,没人愿意动一动。
“丞相呢?”胡亥回头,问尚跪在殿内的老宦,“赵高在哪里!”
没有回应,胡亥猛然醒悟,大笑几声,随后拔出腰间的佩剑。
“重来几次都一样,结果,朕还是要死。”
崔林坐在床上,枕边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时间为零点。
床头柜上摊开着那本《待亡人》,第三页,画着望夷宫变图。
崔林捂住额头,仔细回想,胡亥似乎有回头,对自己说过什么话,但是,印象里他只有唇在动,却没有声音。手机屏幕上的虚拟时钟匆匆忙忙的走着,崔林幻听出滴滴答答的钟摆声。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崔林迅速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喂。”
“喂,崔先生。我是倪医生。”
倪医生是崔林找的心理医生,崔林以为自己疯了。
“您吩咐我凌晨给您打电话,请问您又做梦了吗?”倪医生问道,“还是零点准时醒的吗?”
“是的。”崔林回答道,“那本日记又多了一幅画,这次是望夷宫变。”
“崔先生,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那本日记上没有任何东西。”倪医生说道,“您可能是最近压力过大,造成了幻听幻视。”
“有这么清晰的幻视吗?”
“崔先生,您这个可能是属于‘稳定性幻视’。”倪医生说道,“我能做的就是成为您正常人格的标准,告诉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您需要去医院进行药物治疗。”
“这么严重。”
“您一定要保持乐观,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倪医生说道,“我遇到更严重的幻视者,他们甚至会看到妖魔鬼怪。”
崔林闭了一会眼睛,又睁开:“不行,我还是能看到日记本上的内容。”
“崔先生您不用急,现在太晚了,我们明天面谈好吗?”
“好的。”
四。
禅让台上狂风大作,崔林一步一定,终于爬到禅让台的最顶端。四面号角连声,阵阵动天。
抱着玉玺的刘协,面北而立,他在等待一个人。
“魏王。”刘协突然喊道,“您可来啦!”
崔林回头,看到一队浓黑的仪仗,拥护着为首的一位英武伟岸的人,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朕盼这一天盼了好久,朕都盼累了。”刘协将玉玺举过头顶,喊道,“这玩意儿,魏王您还要不要了!”
“丕自德薄,请别求大贤以嗣天位。”
“你不拿,朕就扔了,坛下的人,谁捡着谁称帝!”刘协单手举着玉玺,作势要扔。
崔林叹了口气,原地盘腿坐下。
“丕承恩而受!”
“魏王!”刘协突然向前两步,附在曹丕的耳边,说道,“老魏王刚死,人心所向,惶惶不可知,你如今内忧外患,朕若此时振臂一呼,你待如何?”
“陛下,你还有那份勇气吗?”曹丕伸手,抓住玉玺。
刘协慢慢的放开玉玺,后退一步,跪了下来,“为天下苍生,陛下昌兴。”
“为天下苍生。”曹丕将玉玺拦在怀里,说道,“其实,朕也很累。”
“一兴一亡,我们皆逃不出这无限的轮回。”刘协与曹丕,同时侧身,看着坐在地上的崔林。
凌晨零点,倪医生的电话再次打来。
“崔先生,今晚如何?”
“还是那种梦。”崔林仰躺在床上,日记摊开在胸口,第四页是献帝让贤图。
“崔先生,说实话您这种情况我是第一次见。但是,您这种幻视现象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应该只是压力过大造成。您说过您业余时间会写历史类小说,可能是您的意识形态流动,造成幻觉。”
“可是我并不是很了解我梦见的历史啊。”
“我们也曾接过突然会说希伯来语的病历,其实至今未能发现病因,人的大脑是十分奇特的,别人可能是大脑皮层的语言中枢发生异变,您可能是别的因素。”
“那我是什么因素?”
“很抱歉,这不是心理学所能解释的范畴。我只能帮助您认识问题的所在,并辅助您解决问题。”
“我的问题是什么?”
“崔先生,您目前面临的问题是幻视,可能还包含着臆想症,因为我们一起确认过您的短信记录和您的银行卡余额,您并没有收到十万块钱,而那名青年,可能也只是您的幻觉,现在我们需要明了的,也是唯一的线索,就是日记本的来历。”
“日记本是那个青年给我的。”
“青年只是您的幻觉。”
“我好累。”
“好吧,崔先生,要注意休息。”
五。
幽静的竹林深处,溪水哗哗,香气袅袅上升。雾雨后的青石板上苔藻青秀,群鸟在娇翠欲滴的林花间喧闹。
崔林巡着溪水的声音而行,豁然发现一片竹叶遍地的空地,空地中央,坐着三个身着深衣的男子,正围着一副棋盘互弈。
崔林走上前,观摩棋盘,发现竟有三种不同颜色的旗子。
“足下何人?”三人中一个两耳垂肩的人问道。
“崔林。”崔林向三人鞠了一躬。
“在下刘禅。”两耳垂肩的人说道,目不流移,只看着棋局。
“在下曹奂。”一个微胖留着络腮胡子的人说道。
“在下孙皓。”一个英俊却满面杀意的人说道。
“我等皆是亡国帝王。”
崔林鞠手,就地坐下,看三人在棋盘上你来我往。
“你已不知是第几个人了。”刘禅对崔林说道,“在你之前,许多人来过,许多人走了之后再没回来。”
“走了还能回来的。”曹奂接话道,“其实只有我们三个。”
“已经不知多少轮了。”刘禅叹了口气,“不能去父亲那里,只能在这儿与你们两个怄气。”
“我们都无法走。”曹奂执子的手有些许颤抖,“上天为何如此惩罚我们?”
“你们为何无法走?”崔林问道。
刘禅与曹奂却不再说话,孙皓一子落下,抬起头来,一字一掷的说道:“我们皆是待亡人。”
“您好,崔先生。”
“凌晨零点,梦到曹奂,刘禅,孙皓。”崔林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手机贴在脸上。
“崔先生,请您务必放松。”
“我感觉我挺放松的。”崔林回道。他跟公司请了二十多天的假,现在正在珠海海边的一家客栈里。
“因为您一直梦到的是历史人物,所以建议您平时少去想一些历史的事情。”
“我并没有多想啊。”
“建议您睡前做一种心理暗示,想象您面前是一个鱼缸,里面很多鱼儿游来游去……”
“水煮鱼,酸菜鱼,糖醋带鱼……”
“请您不要开玩笑……”
六。
身披墨黑盔甲的鲫鱼畅然游着,如同一块黑绸在水中舞动。
司马德文扬手,一张网撒下,随后利索的收网,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捞了起来。
“堂堂一国之君,竟落得如此下场。”
司马德文摇头,自怨自艾。
“晚上吃鱼?”崔林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着粗衣草帽的晋恭帝。
“说不定今晚,我什么都吃不上啦。”司马德文摇手一指,远处来了一队士兵,“我就要被棉被捂死了。”
“你是如何知道……”崔林没来得及说完,那队士兵已经走到眼前,将司马德文架走了。
司马德文露出无奈的笑,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可是要死了!”崔林冲远去的司马德文喊道。
“我已经死了很多次了!”司马德文远远的回应,“最怕死的我,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了!”
崔林喝了一口早就准备好的酸梅汤,滑溜溜的汁液穿过食道,流入胃中,有机酸刺激胃壁,产生出一种暖意,身体的疲劳感瞬间消失了。
凌晨零点,崔林打开日记本,司马德文熬粥图,曾经不可一世的司马氏的后人,竟然因为怕被毒死,而亲自下厨。
帝辛,残酷冷血的拓土者。
姬延,拼命挣扎的老人。
胡亥,被蒙在鼓里的帝国继承人。
刘协,身不由己的傀儡。
曹奂,刘禅,孙皓,割据一方的代表。
司马德文,聪明却无力回天的孤家寡人。
他们,都是亡国之君。
如果按照梦镜的发展顺序,下个崔林梦到的人就是隋炀帝杨广,而后是唐景宗李柷,祥兴帝赵昺,崇祯帝朱由检,宣统帝溥仪。
崔林掐指头算了算,一共十一位末代皇帝,而给他日记本的青年说是十二夜,那最后一夜梦到的会是谁?
解开梦境中的秘密?
关于什么的秘密?
崔林从青年那里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如今总结一下梦境中的帝王,似乎都能预测并接受朝代的更迭日期或者自己的死期,特别是司马德文,甚至知道了自己的死法。
是关于这方面的秘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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