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村走出来的孩子。
父母都是文盲,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就是一块赤贫户的招牌。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到了我们这一代,父母认为男孩要学点文化,为祖上争光。女孩子迟早要嫁人,为别人家生养孩子,可以没有文化。不是钱的问题,是观念的问题。还是那个老观念: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我大姐没上过学,二姐也仅上过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到了我应上学的年纪,父母照样也没打算让我上学。
那时候,村里的文艺宣传做得有声有色。那是因为公社下了很大的功夫,专门下派了文艺宣传组,来村里教村民们唱歌、跳忠字舞、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
在大人们的教导与训练下,我也学会了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目不识丁的我,还能够把“老三篇”完完整整的背下来。
这是大人物们和村委们想要的典型:四五岁的娃儿能滚瓜乱熟的背“老三篇”,说明这宣传深入人心!深得群众喜爱!
为了彰显他们的成果,很多场合他们要我背“老三篇”,我就得听大人话,给不同人背。
一次又一次。
我成为了大人们、村委们想要成为的样子。
那时候我做梦都想上学,父母总以我还小为由,要我等两年再上学。
我等呀等,同龄的伙伴都高高兴兴去上学了,只剩下我还留在家里。
我知道,那时父母就希望我成为他们心目中想要成为的那样的人。
我不甘愿过他们这样的生活,我要去读书。
我跑去学校,偷偷躲到小伙伴的课桌下跟着老师学。回到家,自己用烧过的黑木棍子,在自家门板上默写我从学校偷学来的字(我自己认定那就是老师教的字,教的算术)。过往的邻居看了直夸我聪明。家族长辈们知道了,也觉得我将来会有出息,劝我父母尽快送我上学。
父母终于答应下来,等到新学年,开学就送我去读书。
可1969年村里发大水,溃了堤,一年无收成,全靠政府救济。后来政府将我们村整体搬迁,移居到现在的居住地,我上学的事就这样又被搁置下来了。
到了71年春季,我已满8岁。村里工作组的叔叔阿姨们要求村里的适龄儿童都要去上学。我才得以如愿。
我终于没有成为父母想要成为的那样的人。
初中的时候,我哥劝我辍学去学缝纫。他说学门手艺比读书强,能够吃饱饭,要我放弃读书,他想要我成为一名裁缝,为家里及村里人缝补衣服,换口饭吃。
我想了想,做个裁缝有啥好?没有太多文化,能活出啥样?不,我坚决不要成为这样的人。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傻劲,死活不答应,坚持要读书。
当时,村里有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姐姐突然死了。她聪明,好学,成绩好,还长得很漂亮。读完初中后,她想要上高中,父母不让。打那以后,这要强的女孩子,开始整天哭,闭门不出。两年后,和她一起长大,成绩比她差很多的同班同学,因为上了高中,毕业后,被村委会安排到了村小教书。这事再一次刺激了她。她越发想不开了,茶饭不思,不与人交流。几个月以后,她疯了。父母不得不给她治病,最后还是没办法挽留她,她倔强的自尽了。
这事刺激了我的家人,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他们怕我也想不开,以后再也不提不让我上学的事。直到我读完高中。
77年高考制度恢复是个好事,给了农村孩子种下了走上金光大道的希望。
高考恢复之初,错过了高考的青年,纷纷涌向学校。学校为了追求录取率,挑尖择优招收复读生。有的复读生已复读了很多届,同学与同学之间年龄悬殊达到10岁以上。在奔金光大道的路上,挤入了复读生插队,自然抢走了应届毕业生应享有的资源和机会。当然,他们也许像我们一样,在应届时,同样的资源与机会被前面的复读生给抢了。这是历史造成的。
每个人都想鲤鱼跳龙门,走上金光大道,可人实在太多,8%的高考录取率就像一根小小的独木桥,这让许多农村的孩子挤不上那根独木桥。
我是82年被复读生挤掉的其中一员。
家里自然不会同意让我去复读。
82年我被中学老师举荐当了一名代课老师;83年成为一名民办教师;86年考取中等师范学校,脱产学习。毕业后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
就这样,几经周折,我成为了当时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几年后,我对自己的学历不满足了,对自己的现状不满足了,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名教师。我30岁不到,有大把的青春,我还可以做我更想做的事。当时我就想要成为一名会计。
于是,我开始自学考试。边自学,边利用休息时间找单位会计科室实习,跟随审计部门到各单位审计,学习各单位的核算方法,以及财务管理体系。我以提供无偿劳动换取专业知识与经验。在拿到了会计专业文凭之时,我转行做了一名会计。经过几年工作经验的积累,我考取了会计师资格,也成为了一名财务负责人。
40岁时,领导看到我做事认真、负责,工作绩效突出,想要我成为他们想要成为的人。我满心欢喜,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我立刻上马,策马扬鞭前行,带着队伍一路领跑全省兄弟机构。
也许有人会问:如今退休了,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我身边的朋友也希望我继续发挥我所长,为他们的企业出谋划策,发光发热。我也去尝试了,但我做得不开心,因为这不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于是,我辞职,一头扎进图书馆。拿起久违的笔,学习写作。这是我初中时的梦想,我想要成为梦想中那样的人。
一次,有个朋友看我没做事,就开玩笑质问我:“你这样年轻,怎么不想去做事?天天呆在家干什么?”
我望着他,抿抿嘴,笑而不答。
我不是说教,但凡一个人想要成为谁,只要努力,坚定的朝着目标前行,每走一步,离目标就近一步。
不过,你要清楚,这路上总有人想要塑造你,让你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你愿意吗?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说:“我是想成为的那个人与别人把我塑造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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