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圆钱

                                前言

  1983年的深夜，北方的秋风强行灌入临州各条小巷，老枫树下的屋子传来微光，还是传来打牌声，吵杂声，欢笑声。

  “十块，十块。”

  看热闹的人见笑起哄着，他的手中紧紧的攥着十块，他后悔了，这是他家三个月的家用。

  是他家老婆从娘家借来的拾圆钱给他的买母鸡，是给他母亲补身子的，可他出门却碰到牌友翻本，自己也禁不住手痒，本来想给母亲取点药，做件冬衣。

现在连自己孩子的奶粉也输出去了，他摇头，庄家叫来的人，要他不得出去赌坊一步，就这样他的手残了大半辈子，可他一看到一张拾圆钱，他还是会哭。

                                  一

我六岁时，从记事起就喜欢站在烧饼摊上闻饼香味，偶尔父亲会右手把我抱起来，右手微微的颤抖，从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五毛钱买两个烧饼帮我解馋，当时会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可是母亲对父亲一直有埋怨，当时一直不理解。

这天父亲开始不买烧饼给我吃了，我吵闹着，使着性子拽着摊位不走，父亲用了那只行动不便的右手给了我一耳光，说实在的一点也不疼，可他表情狰狞了半天，定是动了旧伤，我委屈的跑去跟我母亲告状，母亲一气之下带我回了外婆家。

外婆叫我哭哭啼啼的，自己亲手架起饼庐，做出儿时熟悉的烧饼，当父亲赶到外婆家时，手里提着街头摊位刚出炉的烧饼，而我嘴里嚼着外婆做出来香喷喷的烧饼，嘴里嘟嘟着坏爸爸。

父亲难过的流出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母亲突然理解父亲的难处，让我跟父亲赔礼道歉，我拧过头不理大家，外婆只能出面和解。

“晓晓还是个孩子呢，等他长大了，就会好好孝顺他父亲，替他父亲着想，不让他父亲为难对不对！”

我看着外婆点了点头，朝父亲笑了笑，父亲此时难过的表情挤出一丝暖暖的笑容。

后来上了中学，又念了三年高中，考了大学之后明白，父亲当时是用了那张鞭策自己的拾圆钱买了烧饼，后来又各种来回倒转，父亲一次意外见到买菜的商贩，手中那张拾圆钱，是父亲一直叨念着的拾圆钱，父亲摸了摸口袋，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知所措，我看懂了他的表情，拿出了二十元人民币，从商贩中换取了那张拾圆钱，父亲嘴上说我不会过日子，将来娶媳妇看你不被你媳妇骂死，我憨憨的挠了挠头，看着父亲高兴的嘴角扬的老高了，举起拾圆钱，看了半天，确定还是那个编号，欣慰的放在内衣口袋，然后还用手拍了拍，像个小孩子一样。

再到后来，要参加了工作，开始简历都是石沉大海，没有音讯，父亲一直拍着我肩膀，鼓励我是一个会发光的金子。幸运的不到半个月，村里就来通知信，是外地企业招聘了我，当时家里穷，父亲用的是家里干活的老黄牛大包小包装上了牛车送的我，由于山路崎岖，连夜赶车把我送到了县城火车站，引起车站保安一顿嘲笑，我心里一阵窝火，父亲安慰着我。

“在外好好工作，以后就是大人了。”父亲往回走，我从麻布袋里翻出了街头摊位的烧饼，我望着父亲的背影，想到郭沫若的背影，心里的酸水冲出的眼眶。

                                二

外面的城市真是繁华呀，我痴痴的望着满目的高楼，到处都是广告显示屏，我被车满为患的街道拌住了脚，目不暇接的挪了小碎步，回头一定给父亲写信，告诉他山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哎！前面的小伙子，没看见红绿灯吗？”我看见一名高高瘦瘦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警察叫喊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犯了交通法，自己连连赔不是，但是路上早就有无数的喇叭声了。

还好工作的事情一切顺利，手里的工作证拿在眼前，心里的大石头放进了肚子里，看了看员工宿舍，条件真的比家里好了太多了，刚要伏身掏出信纸起笔写字，就被同事看呆了哪里，他们一个个的张大嘴巴，嘴里的话也全部咽了进去。

“都什么时代了，还写信！”我顿时不解。

“难道你们不想家吗，出门在外至少给家里一书平安吧！”同事看着我，怀疑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轻轻触点屏幕，在屏幕中点开微信，告诉我，他的家人都在这里面，只要想家人了，按下家人的头像，就可以语音聊天，还可以视频聊天呢。

我咽了口唾沫，我们县城只能到报亭打公用电话，而且只能打到村头老张家，然后老张家张头在村头喊我父亲接电话，这是我上大学时跟家人的一种联系方式，后来话费过高，才选择书信方式联系，看到同事手中神奇的玩意，不禁手痒痒想把玩一把，可他收起了手机，放回裤袋里，摆了摆手。

“这是个人隐私，个人隐私。”

半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弄一部跟同事一样的手机，还有父亲，不也有母亲的，还有外婆的，不止自己的家人都应该有一部，这样我就可以无时无刻跟他们说话了。

第一天工作，我便分配到编稿的项目组中，主要负责作家投稿后改写，这项工作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飞毛腿导弹射蚊子大材小用了。

站在我的办公区域，我初次尝试了电脑码字，由于虚心学习，很快已经熟练，另外也快速了解了现在的智能手机，我感觉我现在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想到父亲那珍藏的拾圆钱也在鼓励着我，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工作的突出，组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连连夸奖我改《欲都密兽》成为雁北短篇作品人气小说，不凡会成为领导口中的后起之秀，但是看着领导桌上的手机，心里还是会有想要手机作为奖励，但在口中欲言又止。

回到办公桌，轻松的吐了口气，觉得没有手机奖励，也是种无形的助推动力，将来会有前途光明朝我照来，我会是父亲眼中的骄傲。

后背乏力的看在椅背上，后觉后背有一纸质感，脱下外套后，发现衣服内缝制一个隐形口袋，拆开口袋是一张拾圆钱，熟悉的编码印在眼中，才知是父亲最难舍的拾圆钱，后还有一纸嘱咐。

“若父亲是张拾圆钱，你便是我少年时，勿踏歧路。”

                                  三

一封家书还是邮寄到了公司，我欣喜若狂的拆开书信，熟悉的字体出现在我眼前，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家里的书信，面对邻座女同事暗笑，她一直给我种朴实的印象，我感叹自己不会看人，我也习以为常了。

她起身拍了拍我的桌子，轻轻的告诉我，她不是在嘲笑我，而是一种莫名的欣赏，只是好久没有见到书信的方式传递感情，才是最朴实的感情，是一种传达思念感情的方法。说着也从抽屉中拿出 一打书信，暖暖的冲我笑了笑，我想到刚才唐突的举动，无奈的笑了笑。

然后我就坐在她旁边听起她的故事，才知她父亲也是和她用书信联系的。

她说她父亲喜欢收藏邮票，书信是她父亲一贯的联络方式，她父亲至今并没有用过手机，以前她帮父亲买过手机也被她父亲一言回绝了，他父亲是村里的邮递员，看见信封上一枚枚邮票，从盖上邮章后，送往一个个牵挂的人，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从口袋中拿出拾圆钱，也说出了我童年跟父亲的故事，那张拾圆钱不是一张简单的货币，是我父亲警示自己的印章，也是我和他的情感交流一个信物，自从我知道拾圆钱对父亲多重要，才能让我成长。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暗暗点头。

后来我跟珍藏邮票女同事交往了，也许钞票和邮票绝配原因吧，我也买了手机，到手机里联系人一直没有父亲，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村里网络根本不允许手机的出现，我有时想念父亲的时候会掏出口袋里拾圆钱看看。

直到抽屉的书信有了十多封后，我和她收拾了行李，回老家看看多年不见的父亲，我心情无限的期盼着，父亲的头发有没有白，脸上的皱纹是不是又多了。

手机的方便，买票也不需要排队买了，打车也不需要现在大街上拦车了，吃饭、逛街也都是扫码支付，我已经一下子没有了带现金的习惯了，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下了火车，我轻轻挽着对象的手，站在出站口眼睛一直搜寻半年前熟悉的身影，对象低声安抚我，不要太着急了。

那辆老牛车终究带着我父亲来到火车站，看到我精神奕奕现在他面前，还有一个漂亮的对象回来，父亲高兴的嘴都合不住。

一路上我跟父亲提起拾圆钱的事，他说一张票子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吧，自己的身子也不硬朗了，也不能出远门了，以后多就在自己老婆子身边，补偿补偿年轻时做过的错事。

我就不提拾圆钱的事了，我觉得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

                                四

好事终究不会长久，我遇上麻烦了，一次宿舍同事看不起人而挑事，我大大出手，他被打进了医院，双手终生残疾，警察需要我赔付巨额医疗费，我掏光身上的所有的钱，没想到连父亲留给我的拾圆钱票子也被收缴了，我还是没有付清费用。

我一个人流浪街头，工作因打架也丢了，我不敢给父亲联系，却接到对象的电话，她说我太冲动，不适合结婚，也许甜蜜期过了，对于分手我竟没有一丝难过，反而解脱不少，面对巨额赔款，我找到了这家棋牌室，我竟认为这是我的希望，于是我整日躲在棋牌室，手里每天摸得全是麻将，也学会了抽烟，不到一个月，网络贷款不下三十万，每天都是催债电话信息。

我终于后悔了，我躺在公园长椅上，不知不觉哭睡着了，等到醒来时，父亲站在我面前，他着急看着我，欣慰的是他找到了我，愤怒的是我给他丢人了，不听他的教诲，在大街上狠狠甩了一巴掌走了，这是他的失望，我泣不成声。

我没脸回家，当我坐上火车回家时，村里人说我父亲变卖了家底，至于父亲家人去了哪里，村里人没人知道，这是我一生都在懊悔中度过。

我失去了家人、工作、爱人后，生无可恋来到县城工地，择一座最高的工程楼，我踏在边缘，脑子里一直重复着父亲留给我拾圆钱的纸条。

若父亲是张拾圆钱，你便是我少年时，勿踏歧路。

一步便可补偿父亲的对我十多年苦苦栽培，我的懊悔。伸开手触摸蓝天，把干净的天空留给现在为生活努力的人吧。

“小伙子，有啥事想不开的，是老板不给你开工资了。”

我摇摇头，眼泪直往下掉。

“我是包工头，我们工人工资都是一月一结，你跳楼工人会以为我付不起工资。”

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乌央乌央的人，但都是好心人，却说小伙子还那么年轻，跳了多可惜。

“给你十块钱，先去吃点东西，吃饱了再想想要不要跳楼。”

我看了包工头手中的十块钱，我心软了，我要活着找到父亲留给我的拾圆钱，我感谢的接到十块钱，并选择留下来工作，最苦最累的都行。

包工头知道我生活过不下去了，才选择轻生，就让我做小工开始，每天十二个小时，搬砖抬水泥从基层做起，我点头答应。

自从在工地上班后，我生活也充实了，下班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会哭，最后自己给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成器，一辈子永远长不大，不为别人考虑，包括爱集邮票的女同事，每天早上路过工地，我会站在烧饼摊位旁，闻着童年饼香味，想着父亲给我的父爱，我心里会痛的说不出话。

等到失去时，自己有多傻，马上就看得出来。

慢慢的，我工作稳定了，我重新找到曾经爱集邮票的女孩，我把我还没表达出来的爱全给她，就当是弥补曾经的遗憾。

直到她拿出一直舍不得花出的拾圆钱，我才知世上所有的缘分真的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