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细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讲到宝玉开始读小说、戏文:
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让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
四十二回中,宝钗听出黛玉行的酒令里有《牡丹亭》的句子,就教育她“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又提到自己小时候也爱看《西厢记》《琵琶记》等杂剧,大人知道后,“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这几个细节,点出古人对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态度:喜欢,却不尊重。在古人眼里,小说是“杂书”,难登大雅;小说于世道人心无补,青少年读了会“移了性情”。这种鄙薄的态度延续了整个古代,虽也有金圣叹、冯梦龙等人大声疾呼,但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直到近代,西方的文化理念传入,梁启超、王国维、鲁迅等学人振臂高呼,人们对小说的态度才逐渐改变。上个世纪20年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出现,更结束了中国小说研究零碎化的局面,开启了新局面。
《中国小说史略》是第一部中国小说专史,也是鲁迅作品中唯一一部长篇学术专著,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并称文学研究的“双璧”。本书勾勒了古代小说发展的整体面貌,对古代小说的演变、发展原因等都做了深刻分析,更开启了中国小说史学科,具有开拓意义。
鲁迅有很多标签,小说家、杂文家、科研工作者、翻译家、版画收藏家、潮流设计师……用现在的标准是不折不扣的斜杠人物。我们熟悉的鲁迅,是金刚怒目的文学斗士,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不太熟悉的鲁迅,是著述谨严的科研工作者,十年磨一剑,一朝试锋芒,以一部《中国小说史略》奠定了自己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一空依傍,自铸伟词”,是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对关汉卿元杂剧的评价,放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同样成立。在中国古代,小说地位低下,小说不被视为文学,写小说的也不被视为文学家,小说理论研究零碎、不成系统。在《中国小说史略》之前,没有一部完整意义上的中国小说史。“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中国小说史略·序言》)鲁迅非常重视小说的社会功能,认为小说有“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月界旅行〉弁言》)的功能,所以他决意要写一部古代小说专史。鲁迅在“一空依傍”的情况下,筚路蓝缕,锐意前行,终成一代经典。
披沙拣金的史料整理
《中国小说史略》中涉及到的小说史料非常丰富。胡适曾说:“在小说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颇有一点贡献,但最大的成绩自然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析别也甚谨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的精力。”这跟鲁迅前期的工作有关。《中国小说史略》出版于1923、1924年,但材料的搜集却从辛亥革命前就开始了,艰巨的材料整理工作持续了十年。
为了撰成此书,鲁迅埋首于各种古籍中,进行史料勾稽,先后完成了《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三本书。因为相关材料匮乏,已经出版的蒋瑞藻的《小说考证》又失于简略,遗漏颇多。鲁迅只能从头开始,进行抽丝剥茧式的资料爬梳工作。在《小说旧闻钞》再版序言中,他谈到当时的艰苦:“时方困瘁,无力买书,则假之中央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室等,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这种“废寝辍食,锐意穷搜”的工作持续了十年,最后编成的《古小说钩沉》辑录了自汉至隋的古小说三十六种,二十余万字;《唐宋传奇集》汇编了唐宋传奇四十五篇,约十七万字;《小说旧闻钞》编辑了元明清时期有关小说的评论资料。这三本书是《中国小说史略》的副产品,对古代小说的史料进行了系统的收集、整理、校勘,为后期撰写《中国小说史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小说史研究科学体系的建立
研究小说史,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建立小说体系。但在《中国小说史略》之前,中国小说没有专史,无从依傍。鲁迅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从庞杂的小说史料中剥丝抽茧,勾勒出了古典小说发展的基本轮廓,并建立起科学的体系。其后学人,也多以此为基础开展进一步的研究。
一是小说内涵的确定。鲁迅指出,秦汉时期的“小说”,基本停留在“丛残小语”、街谈巷语的层面,六朝的志怪、志人小说虽然在艺术上有了一定进步,但仍是不自觉创作状态。一直到了唐传奇,小说才成为独立的文学体裁,内涵接近于近代小说,在图书目录中也从史部中独立出来。唐宋以后,鲁迅只对纯小说作品加以论述,划定了小说史的研究氛围,避免了混论。
二是勾勒了古典小说发展的基本轮廓,划分了小说史的发展阶段,并阐述了每个阶段的发展特点、社会情况。《中国小说史略》有二十八篇,可大致归类为小说的起源(神话传说)、雏形(六朝)、成熟(唐传奇)、大发展(宋话本)、繁盛时期(明清小说)。这种划分符合中国古代小说史的发展规律,为以后的小说史学科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正如小说评论家阿英所说:“(《中国小说史略》)披荆斩棘,皮草开荒,为中国历代小说,创造性的构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画图。”
在对小说类别的划分方面,鲁迅也有自己的创见。尤其是对元明清时期小说的界定方面,他根据小说的不同题材,兼顾到朝代,对小说类型进行了划分,像元明时期的讲史小说,明代的神魔小说、人情小说、拟宋市人小说,清代的拟晋唐小说、讽刺小说、人情小说、狭邪小说、侠义小说、公案小说、谴责小说等。虽然小说类别的划分标准不够统一,但能够大概反映出元明清三朝小说的整体面貌,大部分小说类别名称被沿用至今。
自铸伟词
除了勾勒出小说的发展规律,鲁迅还对作家作品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论断精准,不少已成不刊之论。以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为例,可见一斑。
《金瓶梅》自面世以来,集毁誉于一身。追捧赞誉者多,抨击讥刺者亦众。前者认为它“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明·袁宏道),后者认为它色情描写露骨,败坏人心,荼毒世人。在现实中,《金瓶梅》也屡遭禁毁。它到底是本什么书?如何看待其中的色情描写?鲁迅给予了中肯的评价。
《金瓶梅》是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描摹世情委曲深刻,鲁迅评价道:
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
借宋末背景,勾勒出一幅晚明世情的斑斓画卷。同时借西门庆一家的日常活动,勾连起整个清河县大户乃至京城权贵,见微知著,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
《金瓶梅》中的色情描写,一直为世人所诟病。对此,鲁迅分析说,这跟明代中晚期的社会风尚大有关系。明代中期,多有方士、大臣进献房中术而骤贵显荣者。余风波及文坛,色情文学大行其道。等而下之者,以色情描写为主,着力于感官再现,而《金瓶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不能简单视为“淫书”。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对古代小说进行了全面、细致的分析。当然,《中国小说史略》也存在一些缺漏,譬如不少有代表性的小说没有被收录进来;再譬如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历史变迁,更侧重于政治文化背景的分析,而忽视了小说文体自身发展的原因和其他文化形态的影响;另有一些论断与分类也为后人证明存在偏差。但瑕不掩瑜,作为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小说史,它填补了小说史研究的空白,奠定了中国小说研究的基础,造福后学,堪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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