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两个月后,当作者海子走入凄艳的晚霞,躺在凛凛的铁轨深处,
聆听列车逼近地咆哮,仰望经天五彩的迷幻之时,
他岂料,若干年后,这首诗会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
那算是殊胜的荣光,但也宣示着中国诗歌“神性年代”的终结。

1964年,海子出生在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的一户普通农家。
算命先生批他五行缺水,于是从没见过大海的父亲给他取名査海生,
水~~~多到以天为岸。
海子是个奇才,在他儿时的记忆里,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经常拿着搜罗来的旧书报给他讲故事。
母亲讲,他眨着黑炯炯的大眼睛,
看,识字,于断裂的文化碎片中蹒跚学步。
海子4岁入学堂,站着,课桌像高高的房。
13岁,他不仅拿到初中毕业文凭,一举成为村里的“秀才”,还考出了傲人的中考成绩,足以入读安庆市一中,
但由于家境贫寒,他还是选择了离家较近的高河镇中学继续求学。
而正是从这所逼仄的镇中学,海子考取了北京大学法律系。
当录取通知书送至,不仅查家,整个小村庄,乃至整个镇子都沸腾了,海子说:
“那时的夜晚几乎像白天。”
通感到夜的白的那天,海子只有15岁。
脸上还挂着“婴儿肥”,同学们绰号他“冬子”——《闪闪红星》里的潘冬子。
在北大,海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年龄最小,惹人怜爱。
他在写给家人的信中说:
“我的同学都很有素质,对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同学一点也不嫌弃,在生活上、学习上处处帮助照顾......”
确实,彼刻之前的海子,就像他诗中所写:
“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在我额上/世界多么好”
“山洞里的野花/顺着我的身子/一直烧到天亮/一直烧到洞外/世界多么好”
(摘自海子《感动》)
而对于彼刻之后的海子,
世人更期许的,是他在尘世中励志的完美的景,并从中领受所谓的鼓舞与慰藉。
但是,海子那在黑暗中醒着的“我”,已然欲睡,而如纪伯伦所说的,“另一个在光明中睡着”的“我”却正在苏醒。
海子感到,那些厚的,一本本厚的法律教科书之于自己,虽凝重却冰冷,
犹如长在单薄皮肤下的一根根钢铁肋骨,束缚着自己喘息不得。
而他真正渴望呼吸的则是《瓦尔登湖》上的空气,在梭罗的世界里,
“像鱼有水/鸟有翅/云彩有天空”
(摘自海子《梭罗这人有脑子》)
大二下学期,海子认识了同年级但长他三岁的骆一禾。
骆一禾出身名门,自幼接触古代文学,气质儒雅,才华万丈。
在骆一禾的帮助和引领下,海子开启了他独树一帜的“神性”诗歌创作,
那将是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一段空前、奇崛、突兀、天才性的抒写与歌唱。
大四那年,海子面临毕业分配,
有北大法律系的光环加持,他本该前程锦绣。
当时学校给他两个分配选择:一个是安徽省司法厅,另一个是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
可海子全都拒绝了,拒绝得平平淡淡,干干净净。
也许法律的精神与海子的神性之间本来就横亘着一堵水晶墙,彼此看见,但若穿越,则要头破血流。
毕业前,海子曾去石家庄的一所法院实习,
他亲见一个丈夫要抛弃相濡以沫的发妻,理由是妻子妨碍了他赴海外继承大笔财产。
法官最终宣判二人离婚,丈夫扬长而去,妻子嚎啕大哭,海子无能为力。
的确,法律是行为的裁决者,是情感的旁观者,
而海子则是对世界天问式的求索者,他似乎早已深切认识到了人性自身难以挽救的堕落本质,宁愿作堕落的疏离者。
1983年,海子被正式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进入校党委宣传部主管的校刊工作。
从此以后,他便将自己的血脉扎根在诗歌的沃土之上,让自己肉的心脏和着诗歌灵的韵律尽情跳动。
从1982年到1989年的7年时间里,他用超乎寻常的亢奋与热情,以卓然奇诡的才华,创作了近200万字的诗歌作品。
如他所言: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的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摘自海子《以梦为马》)
“此火为大”!这是诗人海子生命中的全部追求、抱负和梦想,
那种迎面扑来的强烈人格力量令人荡气回肠。
但是,像所有的悲剧英雄一样,海子的生活近乎苦行。
他狭小的斗室中,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他不会跳舞,也不会骑车。
他几乎把所有的工资都寄回给远方的父母和弟弟们,而无暇关照自己的吃穿。
他只在乎自己笔下流出的啁啾诗篇,以疲倦的孤独为伴。
“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
(摘自海子《在昌平的孤独》)
我相信孤独是海子整个人生的基调,但他也乐在其中,
因为即便是瞬间的孤独感,都会带给人生命本初的情感体验。
对于海子而言,他的生命本初就是“村庄”。
“风吹在村庄/风吹在海子的村庄/风吹在村庄的风上/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摘自海子《两座村庄》)
海子把“麦地”、“河流”、“果园”、“月亮”、“太阳”、“鲜花”、“风”,甚至“坟墓”等等意象都安置在自己的村庄里,
可他却说“我顺手摸到东西越少越好!”
那种害怕“村庄”消逝的悲观情绪,却是对“村庄”更深的眷恋啊!
海子告诉了我们每一个人如何守望深埋于内心深处最原始最本真的东西,
这就是他诗歌语言意义之上的伟大价值。
然而,就像立志要做“一个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
疯狂燃烧生命以至耗尽最后一丝激情而轰然倒地的梵高,
海子生前,他的作品并不为世人认可。
他时常在杯酒中呢喃自语:“北京的诗歌圈子好严,简直进不去!”
他偶尔会在昌平的小饭馆里和人打架,也会突然莫名其妙地问老板:
“我朗诵我的诗,可不可以赏我酒喝?”
可他从未以自己的诗换来一杯酒。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这是海子《四姐妹》的首节。
“四姐妹”是海子先后爱过的四个姑娘,她们都因诗与海子聚首,也都因诗而与海子别离。
诗中,他把这些在他短暂生命中匆匆而过的爱人比作“女神”,
没有丝毫世俗的嗔怪,却有不安的惶恐和空虚的绝望。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记得宗萨仁波切说过:
“当你绝望的时候,深入看下去,看看绝望的后面有什么。”
这或许是正视绝望的终极法门,但海子没有深入地看下去,他在轮回中。
1989年3月16日,海子见到了他的初恋情人——他曾经的学生,她告诉他自己已经在深圳结婚,要去往美国生活,
神情冷漠,优越感满满。
第二天,海子喝醉了,他和朋友说了许多那个女孩儿的事。
后来,他清醒了,万分懊悔自己把情人的很多私事讲出来。
从那以后,海子四天没吃东西,他对诗人苇岸说:“我差点死掉。”
在海子的遗书中,我们得知,在那之前,海子就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幻听症状,
至于这种症状是来自精神分裂症、抑郁症,还是边缘性人格障碍,今天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一颗诗坛巨星即将陨落,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1989年3月26日清晨,海子穿着一件白衬衣,蓝裤子,登上了驶往天下第一雄关——山海关的火车。
当天傍晚,他在龙营至山海关的一段铁路上卧轨自杀,年仅25岁。
海子在其绝笔之作《春天,十个海子》中以一种顽皮的口气询问死亡的自己,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他没有给出答案。
三十年后,我隐约觉得,有些永恒真得来自于压迫的浓缩生命瞬间爆发出的绚烂光芒。
不知今天的中学生能否读懂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甚至包括一些他们的老师。
海子说:“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隐遁的内在音调吗?
恐怕只能用他的另一段诗来自我诠释:
“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这段诗的名字叫做——“诗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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