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死湖

作者: 午夜笔记本 | 来源:发表于2023-06-17 15:53 被阅读0次

    原创:午夜笔记本

    临近中午,日出时橘红色的沙丘此刻显得金光闪闪,一侧的阴影逐渐向坡顶扫去。气温继续攀升,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灼烧的烈日之下,无处遁形。即便是藏在帽檐下的眼睛,也被刺得眯了起来。 以薄雾为生的点点灌木丛应当很是羡慕在清晨时分靠背部的纹理收集晨露的沙漠甲壳虫。因为它们可以在炎热难耐的时候躲进洞穴,偷了凉快,然后给沙地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斗折蛇行的爬痕。

    我很识趣地选择了一条比较平缓的路,而自认为体力充沛的游客则选择了左手边一座高耸的沙丘。今天起了个大早,舟车劳顿到达景点,向前出发十五分钟后,没有走过沙路的我就已经有点喘了。并不是累,而是这一步一陷的地,走起来实在太费劲,消磨着抵达终点的意志。抬头向正在上坡的队友望去,烈日当头,沙丘被阳光刻出了一道清晰的边缘,边缘上几个小人影子弓着背,几步一停地向前挪步子。我已经分不清楚他们是谁,只是庆幸,自己没有不自量力地跟着一起上,但同时也钦佩他们敢于挑战的勇气。不过事实上,目的地就是几百米开外一片干了的粘土湖,走慢一点四十五分钟也铁定能到了。就这么点路还在纠结哪条道比较好走,简而言之就是身心缺乏磨练,生理和心理上一点累都受不住。

    脚下的纳米布沙漠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干旱的沙漠之一,唯一的水源是每隔十几天被风吹去的雾。在雾没法达到的地方,则更是一无所有,寸草不生。周边流向沙漠的河一年内只有几天是真的有水的,很多简介把这些河叫做“ephemeral river”, 称之为季节性河流,但是我很想把它们称作“朝夕河”,因为沙漠与这些水的照面不过几朝几夕。而就在这不毛之地,突然有一天老天爷大发慈悲,赏赐了一场大雨。这粘土湖就是由那一次雨季使得附近的乔彻伯河泛滥所形成。在此后的一个世纪里那片浅滩保有的气温环境很适合一种叫骆驼刺树的植物生长。它们的种子靠着亿万年来安进基因里的雷达,慕水而来,在沙丘中的一滩泥沼,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一待便是一百年。骆驼刺树的树干致密强壮,树冠扁平宽大。夕阳下,有时像一颗沉默忧郁的蘑菇。二回羽状的树叶听说在遇到酷暑时就闭合,是长颈鹿的主要食物之一。旱季时树下落满携带种子的荚,这些荚在某一天又会变成树。不知能否把那块地方称为绿洲,但是凭着想象力可以看到亭亭如盖的墨绿衬着纳米布沙漠特有的红,一年四季,贫瘠如此,却也多少装着些春去秋来的事儿。

    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气候再次骤变,沙子彻底阻断了原本就来之不易的水源,随即浅池干涸,植物枯萎,一切又恢复成一百年前滴水难寻的茫茫大漠。纳米布沙漠实在是太干了,干到连剩下的植物躯干都无法自然降解,于是它们就以死去时那一刻的样子守望着这片寂静的天地,直到浑身焦黑,直到忘记自己曾经也是枝繁叶茂的生命。不知是为了纪念这些曾经在那里活过又死了的树,那片滩涂被取了一个很不吉利的名字——处死湖。热浪夹着沙土把蓝天,沙丘和土地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树干从石膏白的土地上拔起,在身后橘红色沙丘的映衬下扭曲地刺向灰蓝的天空。放眼望去,色彩远没有旅行网站上来得鲜艳,但像极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油画,如实地炫耀着大自然的想象力。日升月沉,斗转星移,每隔几十年或许有一个小甲虫从它们某棵枯枝下爬过。东方破晓,暮色四合,树的影子在薄雾间仿佛期待着什么降临,而真正降临的不过是绵延九个世纪的与烈日和星辰无声的对望。这是一种怎样的孤寂啊?拉着队友疯狂拍照的我突然这样感叹道,油然生出一丝现在我来陪陪你们的安慰之情。

    然而纳米布沙漠已经干旱了八千万年,在这些树出现前的七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年的日子里这沙漠难道不是更加孤独地仰望着遥远的繁星么?对它而言一千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更何况一场意外的大雨,乔彻伯河一次意外的泛滥,一阵意外的风吹去了骆驼刺树的种子,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意外。在这些植物去到那里之前,沙丘已经与星辰烈日对望了八千万年,一千年以后的现在,不过是恢复了那里原本应有的样子。连绵的沙丘某处还有那么几个黑木桩子存在,是否还徒增了几分热闹呢。更为神奇的是,纳米布干得如此彻底,正是这种容不得一滴水的干旱,留下了树木的遗骸,无意中成了沙漠给绿洲最温柔的缅怀。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说让一只猴子在无限的时间里随机敲打键盘,总有一次它会敲打出整部《老人与海》,那么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对于纳米布沙漠而言,遇见这些骆驼刺树,难道不是早就注定,而它们的凋零不也是顺理成章么。沙漠不过是在静静地继续它的生命,是我渺小而自大,忙着为眼前的沙与木悲伤叹气,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生命的尺度去丈量宇宙间万物的相遇。比起这些定格了千年的古木,对于这片沙漠而言,我才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导游说,这片景区每天下午都刮大风,必须赶着午饭前回去,所以才让我们一大早起来。不论上午沙丘被游客动物踩得多么坑坑洼洼,第二天清晨一来,所有得脚印都会消失不见,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一样。那些踩进沙子里的脚和蹄子,都好像是踩进一条流得很慢的河里,只是这条河如此干涸,干得无法孕育生命,而是要把生命凝固。

    每天一阵风,抹去了脚印。抹去的,不过是我们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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