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七十古来稀，现代人的寿命都增长了，活过八十岁都不算什么了，但是活到鲐背之年就不多了，到了年九十五岁还能生活自理人就更少了。
婆婆说：我年轻时和重孙女一个像
我的婆婆今年九十五岁，不但生活能自理，还可以出门捡破烂。不能说捡破烂哦，婆婆听到了会不高兴的，要说捡废品。她在外面转悠三个多小时不喝一口水，也不上厕所，真是少见。您见过吗?您可能会说我吹牛。用女儿的话涚：“她才是个女汉子，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婆婆就这样的女神。
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婆婆也不例外，她没人说话时，会对着路边的大树，花草说话，最多的时候是对着垃圾筒说话。
星期天，我们去大哥家探望婆婆，我见她中午还没回来吃饭，就去接她。找了一圈，发现她戴着顶草帽，正在小区的另一头翻垃圾筒。我大声音地，叫喊她：“奶奶——奶奶（跟着孩子叫的），回家吃饭了！”
她回过头看见我，笑一笑说：“还有几个筒子没看呢，你回家吃饭，不等我，给我帮忙把这些提到车库去。”
我看见她捡的纸箱、饮料瓶、废纸等物品还真不少。我一提，妈妈也，这么沉?她怎么提得动呀，我又大声说：“别捡了，回家吃饭，这些东西不值钱。”
她仍然不理我，自己继续翻看垃圾筒，寻找她需要的宝贝。嘴巴还在嘀咕地说：“过去，我搓绳子，一根一角钱，搓一晚上也换不了多少钱。捡一个是一个，总是可以帮到家里……”
她捡到的破烂收拾整理的很整齐，我提着两捆绑着紧紧的破烂，往家的方向跑，中途还要休息一下，好沉啦，我的手都被绳索刻出很深的印子，等到我把东西放到车库门前。她已经翻完所有的垃圾筒了，正迈着她那双曾经是三寸金莲现在放了（解放后放的）也不大的小脚，摇摇晃晃地往家走，整个人的身体就像是小船在波浪里来回颠簸一样，总是让人担心她会摔倒。她的大儿和小儿子不知道劝说她多少次，出门拄着拐杖，散步可以，别捡了。她答应得很好：“明天不捡了，再也不捡了。”第二天，她仍然戴着草帽和袖套，乘着嫂子开门倒垃圾，她又跑出去了。出了门后，她是忍不住要捡垃圾的，这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不捡垃圾仿佛活着沒了意义。现在的人们都在寻找健康长寿的秘诀，从婆婆身上我没有寻找到什么秘诀，我只是觉得她是大隐隐于市井中的折羽神仙而已。
每次都是坐在这里与幺儿子对话
我有一次问她，说：“您为什么？非要捡破烂呢？”她终于听明白了一回，呵呵一笑说：“不是捡破烂，是捡废品。我一天难得望到黑，老天爷把我忘记了，也不接我去。我现在老的一个朋友也沒有了，又没有人说个话，我说的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我也听不见。还有人可怜我，有人给我吃的，有人给我钱，我好笑，我又不差吃喝。”我笑着问她：“您不怕别人笑话你儿子吗?说您儿子不孝顺?”她说：“她们又不认识你们，我又不告诉别人，我是谁家的婆婆。再说，我孙子大小还是个老板，我的儿孙养的活我，我怕谁笑话。”
婆婆刚搬到小区居住时，还真是有人议论。那天，我在小区的花园散步，听到有人说：“我们小区有位九十多岁的老婆婆，好可怜，她的儿女也不养她，每天以捡破烂为生。”我对那位说话的大妈说：“您说的是我婆婆！”我指着站在不远处的老公和哥嫂说：“这位是她的小儿子，那位是她的大儿子，这位是大嫂。”那位大妈不好意思地连连说：“一看，你们就不是那种人，你们怎么让她捡破烂呢？”大哥说：“她是个人啦，我又不能把她锁在家里面，她捡东西是她的一个乐趣，我们也没办法，有时她捡多了，我还要去帮忙呢。”我说：“人们说孝顺，孝顺，要做到孝，还要做到顺啦。要顺着老人的意思，让老人活得痛快自在。并不是给她吃山珍海味，就是孝顺。”从那以后，小区里再也没人议论了。还有小女孩给她送饮料瓶，有小伙子送旧书旧报纸给她。送饼子、送水、送钱给她的，婆婆是坚决不收的，用她的话说：“我又不是要饭的，我是凭着双手劳动，打发日子，混时辰的。”
她时常对着垃圾筒说：“从前搓绳子，一晚上才搓那一点钱，现在随便捡点废品也有一两块钱吧。”
一天，大嫂走在后面忍不住接话茬说：“告诉你啦，现在废品不值钱，还麻烦我，堆满了车库。还得我去卖。祖宗啊！那边去坐会儿，我给你找了个老婆婆，人家在那边等着你。”
果然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个老婆婆坐在那儿摇着毛扇，婆婆一看很高兴，就收拾起废品交给大嫂。自己摇摇摆摆往家里走，她是要回家洗洗干净，才会出来找朋友聊天的。婆婆回家洗干净了，找出那把自己包边缝制好的蒲扇，摇摇摆摆往凉亭走，那婆婆也向她招手。婆婆满心欢喜，去跟那个老婆婆聊天，结果是趁兴而去，败兴而归。
那天晚上，我们去探望她时，她说：“你嫂子找人跟我聊天，那能说话呀！我的话她不懂，她的话我不懂。我说，我们转转吧。她说，走不动。没意思，还是自己转转，活动活动好。”
大嫂说：“她回来，一直说那婆婆，耳朵听不见，腿子也不行。别人比她小十岁，她还瞧不起人家。”
我说：“她说这些理由，就是为了明天去捡破烂。”
婆婆不知道怎么听到我的话了，她纠正我的话说：“不是捡破烂，是捡废品。”
您看，她现在回到家里，并不着急吃饭。首先是走到阳台上，找到毛巾，慢慢地弯下腰在水池子洗脸，再抬头站起来，用手理理有些乱的头发，然后收拾捡废品用的帽子，袖套和鞋子，还有一根一米左右长的竹杆（这是用来拨废品的），把这些东西当宝贝放进自己的房间。现在她比刚才精神气差很远，刚才像是拾荒的老太太，现在成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居家婆婆了。
您不要以为她房间有多乱哦，她房间可收拾得很干净，床单拉得很平整，被子折叠的方方正正。她洗澡时候就会顺便把衣服洗干净，凉在是房间外面的窗户凉衣架上。自己的衣服经常整理，收拾整齐放在衣柜里，用大嫂的话说：“也没多少衣服，一天要整理八百遍。”您如果问她：“谁买的?”她会嘿嘿一笑：“这是袁枝（孙媳妇）买的，这是老幺买的……”她从一个布手绢里拿出20元钱递交给我，我摇手不要，她说：“天太热，明天来时，给我买瓶汽水。我有钱，你拿着啊！”我仍然摇手，说：“给你买瓶汽水还要钱?”她好象明白了，就把钱收起来了。
大嫂在餐厅里边收碗边说：“她经常翻箱倒柜地找那几个钱。有时，我打扫卫生时候，发现床底下掉的钱，我问她，这是谁的钱?她还说不是她的，不是她的，是鬼的。（大嫂对着房间大声叫着）祖宗啊！还不快吃饭，冷了又要热。”
婆婆这才缓慢地从房间里出来，在餐厅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她的饭量不小，嫂子给她留的菜是，一碗骨头海带汤，一条干煎的小鲫鱼，一些青菜，还有三片粉蒸的五花肉。她端起那碗汤，一口气喝干，对坐在身边的幺儿子说：“再来一点！”幺儿子又给她倒了一些汤，她吃饭很认真，很少说话，她经常对幺儿子说：“你家爹（外公）说，食不言，睡不语。特别是吃鱼不能说话。”看她吃鱼也是一种享受，一条鱼吃完，放在盘子里，还是一条完好无缺的鱼骨架子。有时真是怀疑她前世是猫，今世才会吃鱼，而且在生活中处事有些狡诈，好话她是听得见的，坏话她从来没听到，所以总是很开心。
嫂子看着婆婆吃饭的样子，又开始诉苦了，她说：“她时常说话气死人，我说，你能不能按时回来吃饭呀！她说我，你住的是我孙子买的房，吃的是我儿子挣钱买的。你有什么本事？我气死了，只有跑出门去散散心。她可高兴了，在家唱小曲，还唱什么丁香花……”我们每次来，嫂子总会告状诉苦。但是婆婆吃她的饭，一句不好听的话也没听见，这可能就是耳背的好处吧。而且记忆也不好，跟嫂子争嘴了，转身忘记了。嫂子还在生气，她主动去喊她，没话找话说，搞得嫂子哭笑不得，也就不和她计较了。
第二天，女儿回来了，我们去买汽水，阳阳说：“现在那里有汽水卖？”老公说：“就是雪碧和可乐！”我们去送汽水给婆婆时，正好遇见婆婆捡破烂。我指着远处的婆婆说：“阳阳你知道那个人是谁?”阳阳推着眼镜，聚一聚光说：“我怎么觉得好象是奶奶，她怎么把自己伪装成拾荒达人了？”阳阳快步上前，当她走到奶奶跟前，奶奶笑眯眯地望着她说：“阳阳回来了，阳阳回来了。”阳阳接过奶奶的废品，扶着奶奶，祖孙俩慢慢悠悠地往家走，俩人说话的声音和笑声很大……
平常而又平静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又天地过着，积累下来就是一年了，日子过的真快，转眼间，这日子就在婆婆每天的念叨中到了秋天。今年的秋老虎特别热，她现在已经不下楼去捡废品了，而是每天坐在阳台上的摇摇椅里，缓缓慢慢地摇着那把蒲扇，望着阳台外面的风景。自言自语地说：“她们说是要来的，怎么还没有来呢？”
我为婆婆剪头发
每当我们来探望她时候，她会从摇摇椅里缓缓地站起来，问幺儿子说：“么日子了?运姑、金姑（她的女儿们）她们什么时候来?”幺儿说：“马上要到您生日了，她们说好了，今年不来了，四月份已经来过了。”她答应着：“不来也好，天气太热了，金姑还要带个孩子来，吵死了。”她慢慢悠悠地走到离幺儿子近点的地方坐下，她继续说：“她们来了，大娘不好招待，这个天气太热了。她们来还要花路费钱，金姑还晕车，不来的好。”她想的真多，这么大年纪了还总是为儿女考虑，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昨天晚上说的话，她好象全忘记了。今天见到幺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么日子?她们什么时候来?”幺儿子说：“她们不来了。”她又重复昨天晚上的话：“不来的好，天气太热了……”日子就是这样在她的念叨念叨中过着，马上就要到七月半了，婆婆的生日是在七月半的前一天。
婆婆的生日就要到了，她对我说：“今年别再买蛋糕了，我也不喜欢吃，也浪费钱。”她对大嫂说：“也别做太多菜了，鱼我也不喜欢吃了，蒸碗粉蒸肉就行了。”我想不喜欢吃蛋糕，那就买两个小的吧，她和小文一人一个。当我拎着蛋榚抱着一大瓶汽水来到大哥家，嫂子正在厨房烧菜，做了婆婆最爱吃的沔阳三蒸，莲藕排骨汤，我一数有十几个菜哟。我问，婆婆呢？她说，可能在洗澡，今天下楼了，在外面转了半天，总是张望，看有沒有人来。我说：“昨天不是告诉她了吗，她们不来的。”她说：“她那记得，还是指望她们来。玉芳打电话了，问候奶奶了。”我觉得孙子辈玉芳最心疼奶奶，阳阳最粘着奶奶，辉辉最孝顺，翠翠最能震住奶奶，重孙辈婉婷最乖巧……婉婷一来，就会陪老老拉家常，常常拉得两个人泪流满面。现在孩子们都在外面工作，不能回来围绕在她的身边，陪伴她过生日。打电话也要幺儿子、大儿子转达，但是婆婆还是很满意，听到问候，总是微笑 。
我正想着这些，门外有敲门声，是大伯、老公和小文回来了。这时婆婆从洗澡间端着一盆衣服出来了，她已经洗完澡了，看见重孙子小文回来了，高兴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她对幺儿子说：“是你去接小文回来的?”老公笑着说：“你不是说，我把他藏在家里面了吗？”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小文：“是去爸爸妈妈那儿了吗？”小文饿坏了吵着要吃饭。婆婆见幺儿子给她拿蛋糕，她笑咪咪地说：“这是过最后一个生日了，还有蛋糕吃，有汽水喝，真是好！舍不得死。”
今天满九十五岁
嫂子不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听她说的这些话。就说：“你去年也说了这个话，今年怎么又过一个生日了？”
婆婆好象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只顾品尝着食物，满足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我想起曾经读过季羡林老先生的一篇文章《九十五岁初度》，老先生笑谈人生，笑谈生死。我现在是从婆婆身上看到了，人活到这个岁数，都能从容看待生和死了，一切都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婆婆的生日就在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的过程中度过了，在远方的孙子们用微信发红包，聊天和祝福中度过了。接下来就还是，一个又一个平静而平常的日子，用女儿的话来说：“我们所有度过的每一个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但愿婆婆能像现在这样，平静而平常地度过余下的的日子，也许就能创造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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