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探病的女生们都离开医院之后，江攀龙才离开。他把自己的背包重新收拾好，迅速地走出住院楼的大门。
门外的可见度已经变得更低。雾气变得更加深邃，连医院周围的几栋大楼的轮廓都已经完全看不清。能够看清的，只有几辆刚刚从医院大门入口处开进来的车的大灯所发出的黄光，以及两辆正在往外开的车的尾灯光。尽管如此，呼啸的风声从来没有停歇过，在四面八方反复回响。两个正在埋头打电话的行人匆匆地从江攀龙身边经过，低着头，弯着腰，脑袋几乎完全缩到自己的羽绒服顶端的帽子里。他们像两只急于找地方取暖的野兽一样，迅速地钻进住院楼的大门里。
“轰轰轰轰——”手机铃声响起来。
江攀龙皱起眉头，在住院楼的大门边缘站定，抽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出来的名字，是“郑老板”，也就是曾经借给他大门用的小卖部老板。
“喂？是郑叔吗？什么事？”
“小江，你不在店里吗？”郑老板的声音有些低沉，只有仔细听，才能听清。
“哦？是啊，我目前还不在店里……”
江攀龙放慢语速，转过头，先看向自己停放摩托车的停车位，随后再后退一步，整个人几乎倚靠到住院楼的外墙上。他记得，自从他开店之后，这是郑老板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去主动找郑老板，有时候是买做特调饮料的水果，有时候是买聚餐用的食材。他从来没有因为钱或者食材的问题和这位热心的郑老板发生过什么矛盾。
“你应该知道的，我一般不会太早开业啊。什么事？”
“你的店又有人捣乱。店门和窗户上都被人泼上东西，有油漆，还有别的脏东西。”
“什么？”
江攀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听清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之后，他简直想直接把手机摔到地上。
“你最好尽快来看一看。有几个人在你的店门口看呢。”郑老板说。
“我靠……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家店……不是前一段时间……被砸过吗？怎么现在又……”
“谁知道呢？估计是老板又把什么人给惹到了吧……”
几个各种各样的人围在极战天堂的店门之前，一边对着紧闭着的店门和窗户指手画脚，一边交头接耳。在这些人当中，有手里拎着买菜专用的拉杆箱的大妈，有身披厚重的墨绿色军大衣的大爷，有看上去游手好闲的青年人。此时此刻，步行街上几乎看不到其他的行人，他们就是仅有的几个能够在大街上被直接看到的行人。几个不同的人围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弧。
“麻烦让开一下。”
几个围观的路人先后转过头，看向突然从他们身后出现的江攀龙。在这一刻，每个人仿佛都被江攀龙吓到，顿时向后退开。江攀龙的体型比他们每一个人都强壮，再配上一身黑衣，在狂风呼啸的雾气中会带给大多数人一种令人畏惧的威慑力。
江攀龙抬起头来，注视自己新换不久的大门，一边摇头，一边呼出温热的浊气。
原本完全透明的大门，已经被混合在一起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填满。除大门顶端的一小部分之外，整扇门都被泼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人能看出，它们具体都是些什么东西，只能看出，这些东西全都是液态或者是流质的，其中有好几种不同颜色的油漆，有不同颜色的污水，还有一些谁也猜不出来是什么的流质物体。这些脏东西混杂在一起的颜色基本只能用“辣眼睛”三个字来形容，几乎能够让人联想到所有不干净的东西。它们已经完全干涸，几乎是黏在大门的外侧上的。这也将它们的恶心程度加剧。如果长时间盯住它们看，几乎有可能会让人吐出来。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不一会儿便完全离开店门口的范围。等到他们完全消失之后，郑老板才从自己的小卖部的大门里走出来，大步走到江攀龙身边。
“怎么样，小江？这一次……还是同一批人吗？”
江攀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摇摇头，随即又仰起头，向楼上的窗户看去。几扇窗户及其外侧的铁栏杆上也被沾染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几滩烂水果或者烂西红柿被扔到窗户和铁栏杆的表面上，顺着它们的表面往下滴落，又在它们的表面干涸，把它们的表面沾染得不成样子。
“你快擦擦吧！不赶紧擦干净的话，可能就不好擦啦！”郑老板抬起手，指向被弄脏的铁栏杆表面，“这些东西，擦起来比较麻烦！你那里还有多余的洗洁精吧？如果没有，我可以再给你一瓶！”
“不用啦，郑叔。谢谢。”
江攀龙摇摇头，扭过头，对郑老板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随即大步走向大门，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被污染得满目疮痍的大门，并一把将大门开到最大，让大门紧贴住楼梯右侧的墙壁。平日里，他一般都是从后门进入店铺的，很少通过前门。
爬上楼梯之后，江攀龙将自己的背包往靠近墙壁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一甩，将它精准无误地扔到单人沙发的正中央。随后，他没有立刻去找自己放在厕所里的洗洁精和抹布，也没有去打开自己的电脑，而是把紧挨着铁栏杆的另外一张单人沙发拉开，拉到靠近吧台的位置，随后往沙发上一躺，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的靠背上。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自己的双臂和双腿同时往前方用力伸长，直到他感觉到自己四肢内的酸麻感被消耗得差不多为止。
他感到很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累。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心里面的。
这一段时间里，连续发生的好几件事，像是被引线连在一起的一连串炸弹一样，不停地在他的生活中引爆。尽管这些事不是全都与他有直接关系，但每一件事都确确实实地把他卷进去，并分别对他产生不同的影响。
而且，从目前来看，这些影响几乎全都是负面的，甚至是难以消除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只凭自己的意志力去抹除它们对自己的影响。
自从他开店以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在被砸店的时候，他都没觉得那是什么问题。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会感到这么累，这么烦躁。
他闭上眼睛，想要缓解自己眼眶中的酸麻感和隐约的传来的头痛，却看到许多张不同的脸。这不同的十几张脸，有自己上学时的那几个老师的，有从前和自己有过矛盾的同学的，甚至还有王克那个家伙和他的那两个小弟的脸。总之，全都是自己不想再看到的脸。
他忍不住不停地摇头，想要把这些脸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老板？”
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从大门的方向传进来。随之响起的，是一连串清脆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啊……哦！”
江攀龙迅速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翻身爬起来，把自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一把将单人沙发推回到原本所在的地方。他抬起双手，轻轻地拍自己的脸，让自己重新清醒过来，走向楼梯口，面向刚好从楼梯口走上来的两个青年男人。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二位有什么需求。”
“给我来杯热红茶吧。”
走在前方的青年男人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棉外套，抬起手，指向吧台上方的电子显示屏。随后，他又举起右手，伸出大拇指，指向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同伴。走在后面的那个稍微胖一点的青年男人正在注视画在墙上的狼头图案。他也穿着和他的同伴相同款式的棉外套，只不过是黑色的。
“给他做杯黑咖啡吧。”
“好的。没有问题。”
江攀龙将吧台旁边的挡板掀起，走回到吧台之后，开始调试热水机和咖啡机，再从自己的储物柜中取出密封包装的柠檬片。
“对了，老板，你这儿的门窗……都是怎么回事啊？被谁给弄的？”蓝衣男人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一点小意外而已。”
江攀龙很明显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蓝衣男人，随后便开始埋头工作。
身穿棉外套的两名顾客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靠近窗户的一张桌位上，坐下。
将热柠檬红茶和黑咖啡端给两位客人之后，江攀龙便走回到电脑桌之前，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QQ、微信和极战王网战客户端账号。随后，他去厕所里取出洗洁精和抹布，并用洗手池里的脸盆接满一盆水。
“老板，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点心啊？比如蛋糕、甜甜圈、饼干之类的？”
喝下一口红茶之后，蓝衣男人便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看向重新走到窗边的江攀龙。
“不好意思，这些东西暂时还没有。我这里目前还只是水吧兼桌游吧，暂时还没开展做点心的业务。”
江攀龙缓缓地下蹲，右膝半跪在地上，将两扇窗户向左侧拉开，把用洗洁精浸泡过的抹布伸出窗外，用它擦拭被弄脏的窗框底部和铁栏杆。由于店铺的空间是被人工制造出的隔层所分成的上下两层，高度较低的那一排窗户只有一部分是能够打开的，另外一部分被隔层堵住。因此，从房间里面擦拭窗户和铁栏杆，必然会有一些难以触碰到的死角。
“哦。你们这里要是也能卖点心，那就更好了。很多人都喜欢一边喝咖啡或者喝茶，一边吃点心。”蓝衣男人再次端起自己的茶杯。
“实在不行，咱们也可以从别家订点心，再从这里订饮料啊。”黑衣男人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
江攀龙没有说什么，只是仔仔细细地擦窗框和栏杆。
“嘀嘀嘀！”
一段急促而响亮的声音从电脑的音箱中传出来。这个声音，是视频通话申请的提示音。
江攀龙立刻放下自己手中的抹布，大步走回到电脑前，握住鼠标，点开连续闪烁的图标。
一张脸从电脑上方的视频对话窗口中弹出来。那是一个大约刚过三十岁的男人，浓眉大眼，浓密的头发在头顶上形成一道波浪的形状，下巴上满是刚刚刮过的胡茬。从外表上看，这个人可以说是有几分明星的气质。而且，这个人所在的位置，也是一间店铺。他的座位后方的一面墙的前方是两排玻璃柜，其中一个柜子里摆放着向外摊开的卡本，另一个柜子里摆放着许多件来自不同种类动漫的手办。
“早安，龙皇老板。”
“哎呀，是利隼老板啊？”江攀龙先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这么早就来找我啊？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龙皇老板开门向来都是比较早的。”
“利隼”微微一笑，把自己手中的手机的角度重新调整一下。江攀龙所处视角中的屏幕瞬间晃动一下。
“我是想和你说，关于我们上次谈的那件事。”
“哦！你们上次不是说……最近几天就会定下来，什么时候过来玩吗？”江攀龙恍然大悟，随即连续点头，“你们已经定好时间了吗？我们随时欢迎你们！”
“不是。”
“利隼”露出带有几分歉意的笑容，轻轻摇头。正在这时，他所在房间里的灯突然被打开，原本阴暗的室内瞬间变得无比明亮。白墙上的许多道不明显的裂纹和污损的痕迹瞬间显露出来。
“我是想说，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和我们店里的几位老玩家商量过。他们都说，现在，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之内，不想去你那边。这一次，我们恐怕没有办法过来了。”
“什么？”
江攀龙忍不住皱起眉头，并攥紧拳头。但他还是强忍住自己心中的不快，一拳捶到自己的大腿上，以此来克制住自己的表情。
“这也没办法，龙皇老板。我们大家好不容易才安排好一次集体出游的机会。去哪儿玩这个问题，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我肯定要照顾大多数人的需求。他们几个都说，天太冷，不太想去清河。”
“利隼”转过头，向刚刚从他身边的过道走过的几个人做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随后，他自己也将声音压低。
“而且，他们还说，你那边最近发生的事比较多，可能不太适合我们这些人过去玩。我和他们解释过，但他们似乎不怎么听。”
江攀龙缓缓地抬起手，用力地捋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并用两根手指按住自己的嘴角，努力不让屏幕对面的人看出自己的情绪变化。
“所以说，实在是很抱歉，龙皇老板。不过，等到你们那儿的巡回赛开打，我们还是会争取去参赛的。就是这样。”
20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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