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尾的月隐于暗处,身旁青灰色的墙体好似渗着凉意,晚风在其间不断折返,向我明晃晃地昭示着它的冷冽。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或许是神的指引也未可知。
呃……神?
我心下嗤笑一声,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也曾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物,然而神祇救不了我,生活的不公和不幸也从未放过我,没人是我的救世主,我至今也还未脱身于这世俗的牢笼里。所以与其说什么神的指引,我宁愿相信是我的神经系统在与我开玩笑。
面前的店铺不大,是个带着些旧中式风格的小屋,木质的屋体从外看起来颇有韵味,门前的牌匾上书着“万籁”二字。
我向来仇视这种有悖于质朴只为吸人眼球的字眼,然而我此时倒是乐于放下某些偏见。大概是几天前做的事情依旧刺激着我的身心,素来冰冷的血液从那天起至今还保持着滚沸,以至于我死寂了多年的少年气也随之枯木逢春。
我推门而入,白炽灯的暖光顺势铺洒在我的身上,目力所及的昏黄视野里,不大的房间布局奇诡,凹凸不平的墙面似乎是为了声音的反射与放大,踏上木质地板的脚步声即便再轻微竟也清晰可闻。梁上停着几只乌鸦 ,它们木木立在那,连翅膀也不扇一下。
屋子正中的桌子旁站了个二三十多岁的男人,桌上放着几十个形状奇异的铃铛。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询问的话憋在嘴边,看着他拿出了纸和笔。
“先生要买些什么?”他写道,笔尖在莎草纸上划过,发出些许令人不适的声音。
然而我实在不知道这家店是做什么的,只好摊了摊手,以表歉意。
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手边的第一个铃铛,然而我耳边并未响起意料中金属相击的振荡之声。
眼前分明还是这逼仄狭窄的小室,可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声慢慢充斥在四周,紧接着,蜂鸣与鸟唱相继响起,蝶类扇动翅膀的声音则要更细微,它藏在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里。声与声相叠相生,我脑中似乎生出一派初春富有生气的景象来。
声音持续了几分钟便逐渐消失,任我早先看出这店家非比寻常,却也没料到他竟是卖声音的。
有意思。
于是我取过纸和笔,问道:
“多少钱?”
“凭先生自愿。”
啧,自愿。我可向来不是什么善人,更不是脸皮薄抹不开面子的毛头小子。既然是凭我自愿,只花上一枚硬币的事我也不是干不出来。若惹恼了我,也不过是再发一次病罢了。
我从身前的桌子上随手挑出一个铃铛,轻轻晃了晃,贴近时隐约能听见有对话声从内传出,于是我加大了力度,让声音在小室中回荡。
“靖节先生品德高尚,他少有“大济于苍生”之志,后来因不愿卑躬屈膝趋炎附势,“不为五斗米折腰”愤然离开官场。这首《归去来兮辞》正是他辞官后的作品,从中可以读出他高尚情操的一部分。大家不妨先朗读一下。”
老人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不过中气十足。语毕,零零散散的朗读声响起,只是这些懒散、混乱、无精打采的声音几乎是立马被老人打断。
“也难怪人们对陶渊明的作为有所争议。你们这样读,便是全然的消极避世了。算了,你们先听我读一遍吧。”
于是他开始大声朗读,抑扬顿挫感情饱满的字词一个一个迸出,又一个一个沒去。就在我刚以为铃铛中的声音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另一段对话忽而响起。
“你能不能赶快退休,我整天在家一个人,连看电视都没人跟我讨论剧情。”
“别,我可是早就和你说好了,把这届学生带完,我是要去贫困县教书的。”
“得了,一把年纪了还非要瞎折腾。这事再说,过几天儿子要回来,陪我上街买菜去。”
“好好好,不就是陪你买菜吗,现在就走。可要买点好菜,儿子好久没有回来了。”
高分贝的汽车鸣笛声忽而响起,所有对话瞬间遁于无形,我抬头向声音源头处望去,发现它竟是来自于那只乌鸦。
“嘀——”尖锐刺耳的鸣笛声从它的口中发出,我一时陷入恍惚,面向店家,朝上指了指这只诡异过头的乌鸦,然而他看了眼房梁,一脸茫然地朝我摇头。
我只好拍了拍脑袋,向神经系统问责。
喂喂喂,好兄弟,即使你前几日帮了我,也不必三天两头地出问题。
可铃铛里这段对话着实是毫无意义,让我摸不着头脑。学生时代离我已太过遥远,以至于那些岁月在我的记忆里亦是一片模糊。或许曾有哪位老师想过拉我一把,可终究我还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没人是我的救世主。
我拿起另一个铃铛,再次摇动起来。
依旧是对话声。
“妈,三模我的成绩进了年级前百了!”
“明天给你做好吃的!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有大学上就行哈!”
“嘻嘻,那可不行。上的大学差了找不到好工作以后怎么养你啊?”
“放心,你把你自己养活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三的学生?跟我还是毫无关系啊。女孩的声音中有我许久未曾听到的干净和活力,可我的心中隐隐生出些不知缘何的烦躁和想要离开这家店铺的冲动。
“妈,我去上学了。”
“好,再过十几天就高考了,别和同学闹矛盾啊,晚上我去接你!”
……
“嘀——”
又是鸣笛声,又是它。
我恶狠狠地拿起手中的铃铛向梁上的乌鸦砸去。可它连动也不动一下,铃铛与它擦身而过,而它继续叫着,不断拉长与放大它那可憎的古怪叫声。
“别叫了,畜生!”
我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枚铃铛朝它砸去,铃铛仍旧未中,然而它忽而沉默下来,铃铛中传出的声音取代鸣笛布满了整个静室。
那是婴儿的啼哭声和女子轻轻哼唱的摇篮曲。
我不忍再听。这声音分明清软之至,在我耳中却甚至比刚刚刺耳的“鸟鸣”更为可怖。摇篮曲一声一声入耳,如刀般为我的灵魂施以剐刑。
“522病房的,可以出院了。”歌声歇了。
“囡囡,我们该走啦!”她轻声说。
我也该走了。
我该走了……一种偌大的恐惧感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我抬起头,面前的店家不知何时已失去了踪影,惊慌失措间,我脚下一个踉跄,竟是摔倒在地板上,并带下了桌面上所有的铃铛。
各式各样的铃铛在我眼前弹跳着,各式各样的声也在我耳边响起。
是一对相伴了三十多年的老夫妇历经后的甜而不腻的情话,是那个眼中充满对未来希望的高中女孩在父母面前的充满信心的誓言,是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的年轻母亲在他耳边的呢喃轻语。
而后油门声响起,乌鸦高声鸣叫,尖无比锐汽笛声穿破一切,穿破我的耳膜,穿入我的脑中。
所有声音归于沉寂,所有声音又死灰复燃。
是哭声,是哭声的汇集。是那对夫妻恰好回来探亲的儿子和老人的学生,是正盼望少女归家的父母,是那个新生儿刚从工地赶来的父亲。
他们哭着,嚎啕与啜泣交杂着升高,升高到人耳所能承受之至。我抱头趴伏在地板上,在哭声中瞥见自己卑低的灵魂。
我知道他们是谁了。
他们死了,死于我的手中,死于几天前我那骤然生出的热血。
门自己打开来,白炽灯光忽而熄灭,月光侵袭进来,覆在我一半的躯壳上。
冷意如水般浸没我……或许我也该死了。
没人是我的救世主。
尾声
“那个开车肇事的人自己去警局自首了?他如果咬定自己是在突发性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的时间撞了人,警察怕也没什么办法吧?”
“是医院的新催眠技术吧,听说能让人在梦中招供呢?”
“啧啧啧,也不知道是什么梦,能让他变成这样子,以前他自己说是间接性精神病,现在怕是全然疯了。”
“五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呵,不仅要他疯,还要叫他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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