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1.
爹,恕我不肖,我烧了你的坟。我不是有意的,我在给你烧纸,却刮来一阵邪风,引着了坟上的枯草,火腾腾烧起来,先是冒白烟,后来冒黑烟,烟迷了我的眼,我拿土盖火,盖不住,火又烧了我的头发,头发没了,头皮上起了一圈燎泡。火窜了一树高,把纸灰冲上树顶。我又脱了衣服盖火,衣服也被冲上树顶,在树上烧了一会,成了灰。
旁边聚了几个人,他们不帮我,只看火。等火烧尽了,人也走光了。爹说得对,他们是畜生。我也是畜生。不然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火化。
你的坟成了黑坟,我成了秃子。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2.
素梅在我的头上涂红花油,我说你轻点,她不听我的,仍然很用力,痛得我龇牙咧嘴。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看见自己在镜子里哭,素梅在镜子里笑。我质问她,你笑什么?她说这是你爹在下面发火呢,他怪你把他火化了。我说你放屁!一甩手,把镜子打了。我没想打镜子,镜子碰了我的手,自己滚到地上。滚到地上就碎了。
素梅恼了,不给我涂红花油了,她抓我的脸,想破我的相。我只是打了她的镜子,她却想破我的相。人们说得没错,她是个泼妇。我拿别人的话骂她,泼妇!她却愈加泼了,披头散发扑向我,冷不防,在我胳膊上抓出了几道血印子。
她一天没和我说话,坐在炕上抠指甲。看她抠指甲,我心疼,指甲里是我的血肉。
晚上我们就重归于好了。起先我背对着她,她拿脚尖捅我的腰,我不理她,装睡,结果她的脚就进了我的裤衩,往下一蹬,裤衩滑到了膝盖。她想我上她,我上了。其实我也想上她。
完事,她说,你爹肯定是怪你哩。她还在翻旧帐。
我说,那不是回应上面火葬政策么,谁家死了人都火化,又不是单单咱一家,我爹是明事理的人,他不会怪我。
素梅说,这我就不明白了,火葬火葬,最后不还是埋土里?
我也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想,睡觉。
趁我睡着的时候,我爹给我托梦,他还是那样子,没变,破衣烂衫,胡子拉碴,嘴里叼着半截旱烟。他吸一口烟说一句话,石头,屎壳把我气死了,你怎么不给我报仇?根生让你烧我,你就把我烧了,你不肖呀!他瞪着眼,眼珠子凸出来,像两个灯泡,说着就拿烟屁来烫我,我一激灵,醒了,一摸身上,全是汗。
我没跟我爹解释呢,我还得睡,好让他来找我。我翻身时惊动了素梅,他迷迷糊糊说,你发疟子呢?臭娘们,说话像放屁。
3.
这事情说起来很复杂,我尽量简单说。
起因是屎壳买了我家十斤鸡蛋,第二天却又拎来退,说鸡蛋是臭的。我爹不信,我们家的鸡蛋最多在家里压一个月,况且寒冬腊月,怎么会臭?屎壳嬉皮笑脸地说,叔,要不咱打个赌吧,臭一个,你赔我十个。我爹生性爱抽旱烟,性子也如旱烟般冲,被屎壳一激,犯了倔劲,就答应了,于是取出一个瓷盆来,在里面打鸡蛋。打开一个,蛋黄涣散,颜色暗红,凑近鼻子去闻,果然臭了,又打一个,还是臭的,……一共七十九个鸡蛋,竟没一个是好蛋。我爹看着一盆臭蛋,眼睛红了,脸也红了,手也红了,他的身上在冒火,我在一米外,就感觉到了炙人的热浪。屎壳抖着脚尖,他不是害怕,他在得意,他说,叔,咱怎么说的?我爹往臭蛋里唾口浓痰,把手支在膝盖上,艰难地站起来,叫我,石头,给屎壳拾七百九十个鸡蛋……屎壳说,叔,在家还打了一个呢。我爹的脸就青了,又吐一口痰,却吐到了脚面上,也不擦,说,那就是八百个。又回头说,屎壳,这回你可看好了,是不是臭的?
我给屎壳拾着鸡蛋,心里不是滋味,越往后数,越是心疼,原来的气愤也被抵消了。我爹不心疼鸡蛋,他怒火攻心,又无处发泄,只在那抽闷烟,并不在乎鸡蛋了。
等屎壳用板车把鸡蛋拉走了,我爹熄了烟,冷不防把烟袋锅子向我掷来,烟袋锅砸在我头上,我的脑袋里如同燃放了一只炮仗,一声巨响,我应声倒地。
我爹冲我咆哮,废物!
我觉得冤枉,卖鸡蛋的是你,打赌的也是你,现在却怪在我头上。可我没敢抱怨,我看见他又把烟袋锅子捡了起来。
打过我之后,我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臂抖个不停,路也不会走了,我把他背到炕上,他躺着依然在骂我。我说,爹,你歇会再骂。他当真住了口,不一会又闭了眼。这一闭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素梅在我爹死的当天夜里从娘家赶了回来,进了家门,她不哭,先问我,我只顾哭,她拿手掐我的腰,我哽咽地把事情叙述一遍,她才扑在地上号啕起来,很久,她止了声,恨恨说,是屎壳那个狗操的设的套!
我被她的话惊呆了,回回神,只觉得这娘们想法可怕,无缘无故,屎壳设什么套?当时我没做声,等爹下葬,我再问她,她竟指戳着骂我笨蛋,别人买的鸡蛋不臭,单单他屎壳来买,鸡蛋却臭了,怎么说,这也不合情理。他是想坑咱的鸡蛋,没想到把爹气死了。
这话也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爹下葬那天,屎壳也在,他哭得比我都凶,甚至跳到坟坑里,要人把他和我爹一起埋了。
这是关于我爹的死,我再讲火化的事。
我爹死的第二天,入殓后,村长赵根生来了,他先在我爹灵前哭了两声,就把我拉到墙根下跟我讲,上面有政策,死人要火化。——我爹已经入殓了,怎么好再开棺?——不火化也可以,交五千元罚款。
五千元罚款我勉强能拿出,但我得跟素梅商量。肯定是商量不成的,果然,素梅拧了眉毛,冲我嚷嚷,钱不交,人更不能火化!其实是给根生听。根生听了,嘿嘿笑笑,说那只能强制执行了。
到了下午,根生领了人来,是乡政府的打手,是一群恶狗。他们要启棺盖,被素梅撒泼唬住——她抱住棺材,哭天抢地,要烧就烧我吧!这群狗便跟村长使眼色,村长大声道,它只是贵州的驴子,只有这点本事,大伙把她拉开。说着,身先士卒,上前拉扯素梅。素梅气急败坏地叫我,你这窝囊废,看着你老婆被人欺负,也不上手?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帮着素梅就是对抗政府,帮着政府就是大逆不道。我正左右为难,素梅被拉开了。根生脸上血迹斑斑,终究被素梅抓了。
棺盖启开,爹被拖出装上平板车。我跑到屋里,拎了条被子出来,裹在爹身上。我还是做一个良民吧。
这是去年的事情,昨天我爹的祭日,我给他烧纸,却把自己烧成了秃子。
4.
我走进养鸡房,端着一盆鸡饲料喂鸡。
这些鸡由我爹一手养大,对我爹感情真挚,在我爹死的时候,它们齐声哀鸣了十分钟,从那些小圆眼睛里,竟然滚下了米粒般的泪珠。
那场面素梅没见着,可我是亲眼目睹,事后我跟她讲,她不信,说我是伤心傻了。
这次我来喂鸡,又见了怪事,我给它们撒饲料,它们不吃,全用爪子刨着鸡笼,对我怒目而视,我说,鸡们鸡们,你们吃呀。它们齐刷刷地摇头。我说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作揖了。它们还是摇头。我就问,你们怎么了?其实我只是自言自语,没指望哪只鸡能回答我,结果它们居然纷纷叫起来,屎壳~屎壳屎壳~~这一定是受了我爹的指使,我只好敷衍他们,我爹的事我会查清楚。听到这句话,它们愉快地吃起了食。
我决定不对素梅讲,说了她也不信,反而又要数落我。
喂完鸡,我再吃饭,素梅好手艺,饭菜香喷喷,使我食欲大增。饭间,她说,马上过年了,你去办点年货,虽说老人去世后,咱也没什么客待了,可总得有个年味。我使劲扒饭使劲点头,强咽下一口,一说话,还是从鼻腔里喷出一颗饭粒子,买什么你写个单子,明日大集,需要什么,我买什么。
明天先把鸡蛋卖了,我和你去,卖完鸡蛋再办年货。素梅说。
她有时虽然凶巴巴,却是个细致的人,模样又俊,娶了她,是我的福分。
饭后,我们又忙着把鸡蛋装纸箱,装了五箱,比平时多两箱。
收拾停当,她寻出走亲时才穿的绣花小棉袄,在身上比量着,我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穿衣镜里的她摆腰扭腚,不由心里痒痒,便上前抱了她,嘴在她耳朵里吹气,你真好看。她嗤嗤笑着,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真难看。我仔细端详自己,一脸苦像,头上寸草不生,满是燎泡平复后的枯皮,眉毛也少了一条。果真难看。我一下子气馁了,刚被她撩拨起来的兴致也烟消云散。
叫我怎么见人?我沮丧道。
不怕——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顶帽子,伸手扣在我头上——戴上它,又遮丑,又防冻疮。
闻着帽子上浓郁的樟脑味,我顿时感觉心里暖暖的。
晚上我戴了帽子出去串门,在张大福家的小卖部里看他们打了几圈麻将,后来有人退出,让我顶替,我说我不会,张大福就不乐意了,不会你看什么?
我看热闹。我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说。
恰巧屎壳进来买烟,付了烟钱,被张大福拉住,叫搓两圈。屎壳坐下来才看见我,冲我笑笑,露出一嘴簸箕虫似的黑牙,说,石头也在?我也笑笑,没说话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我会心慌。
路上我骂自己,你心慌什么?你又没做亏心事,该心慌的是他屎壳!边走边骂着,只见黑暗里一条人影从王彪家墙头上跳下来,嗵一声响,坐在地上,想必是摔痛了,却咬了袖子不敢叫,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跑掉了。从背影我看得分明,是村长赵根生。这是院里传来王彪的声音,刚才是谁?
没人回答他。
5.
腊月廿四,大集。因为临了春节,人特别多,人挨人,人挤人,男的背个口袋,里面是年货,女的拎个篮,里面是年货。我们拉来了五箱鸡蛋,不到一个小时,卖完了两箱。美得素梅合不拢嘴,边给顾客拾鸡蛋,边偷偷冲我笑。天气很好,阳光慈祥,轻柔地撒下来。透过素梅厚厚的棉衣,我仿佛看到她身上蒸腾出来的热气。
王彪也来买鸡蛋。王彪是个好人,以前我家盖房,他连续几天来助工。他不知道自己头上已经扣了顶绿帽子,还整天乐呵呵,我觉得他可怜,可又没办法告诉他,与其让他明白了伤心,还不如让他糊涂着高兴。
我可怜他,他居然拿我打趣,说我戴了帽子像王八。我反唇相讥,说你戴了帽子倒像王八。他还在乐呵呵,拿说拍拍头顶,说,我不戴帽。于是我心里就有一丝得意,只有我能看见他头上的帽子,碧绿碧绿的,还在闪光。我说,你媳妇没来?他说,在家哩。我说,那你快回家吧,让人等急了。
王彪提了鸡蛋,走了。素梅凑近来问我,你那啥意思?这娘们听出我话里有话,于是将昨天所见告诉她,她便搓手,搓出一串感慨来。
将近中午,鸡蛋只剩下半箱,素梅正在数钱我正准备抽根烟卷时,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领头的虎背熊腰,脑门凸出来象是鹅的头。我认得他,是综合治理办的王干事。素梅脸上堆了笑,迎上前去招呼,说,王大兄弟吃鸡蛋?王干事阴了脸,说,我们来说摊位税哩。我连忙给几个人发烟卷,说,不是才收了,怎么又收?王干事接了烟,我又擦着火柴,给他点着,他吸一口烟说,这不是年底么,我们也有任务的。我脸上就冒了汗,觉得热,松松领口,急得从牙缝里汲冷气。素梅却还从容,仍然笑着,说,你有任务也不能不管我们死活,你又不是周扒皮,你向上面反映反映我们的难处,我们还念你恩,一准儿给你送锦旗。又指了卖剩的鸡蛋,这过年了,你们还恁辛苦,送你们这些鸡蛋,权当年礼了。
王干事脸上的阴云散了,现出光彩来,扔了烟蒂,在脚下狠蹍了几下,说,嫂子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便招呼几个手下搬鸡蛋。临走,又对我说,石头哥你这顶帽子从哪买的?式样倒好看。我嘴角斜向素梅,媳妇做的。王干事又夸素梅,嫂子还是双巧手,石头哥有福了。素梅只是笑。
本来我有点抑郁的,听他夸素梅,又高兴起来,人都走了,我还冲着他的背影喊,有空家去坐。
6.
回到家,素梅耷拉了脸,饭也不做,独个生闷气,我知道她是为那半箱鸡蛋,我不说破,连声问她咋了。我不问还好,我一问,她把气撒到我身上,指着鼻子骂我软蛋。我陪着笑说,下了软蛋要吃钙片哩。她想笑,又绷着,绷不住,笑意从眼窝嘴角里渗出来。于是,空气里也飘了她的笑。
素梅做饭,我检查买的年货,一个猪后坐儿,两条鱼,一只鸡,蒜薹,葱头,花椒大料五香粉,门神春联大头娃,却独独少了那几串鞭炮,再翻一遍,还是没有,便问素梅。素梅正淘米,头也不回,说没看见,你再找找,是不是落车上了?去板车上找,也没有。我急得脱了帽子搔头,这时听门外有人叫我,我往外看,只见张大福的儿子张嘎子站在大门外冲我招手,我纳罕着走过去,门洞没走完,闻到什么味道,等我意识到是火药点燃的味道时头顶已经传来炸响。张嘎子在爆炸声里笑得七倒八歪,然后更猛烈的爆炸声传来,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掉了一块头皮。醒来的时候,赤脚医生孔庆虞正在给我扎绷带,见我醒了,孔庆虞说,石头兄弟脑袋硬,不碍事。他说不碍事,我的头就痛起来,好像被火热的烙铁烙着。
旁边站了素梅还有张大福张嘎子父子,看见张嘎子,我的脑袋就嗡嗡响,忍不住骂,你个狗日的!张了嘴,却没发出声。张嘎子嬉皮笑脸地说,石头哥被炮仗一炸,明年肯定财运滚滚。素梅咬着牙替我骂了他,放你娘的屁!张大福一抬脚把张嘎子蹬出老远,恨声道,败家玩意儿。嘎子慢慢吞吞站起来,瞅瞅他爹,走了。
送走孔庆虞,张大福把素梅拉到外屋说话,我把耳朵贴到墙上,依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不一时,却听到素梅吼,凭什么?你家儿子炸伤了人,你就应该全权负责。张大福声音低沉,底气却足,人是我家炸的,可炮仗是你家的,医药费自然该分摊。我仿佛看到素梅跳起来,她说,没这个理!我也在里屋说,没这个理!张大福再没说话,我以为他妥协了,一会,素梅自己进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不停颤抖,把攥得皱巴巴的二十元钱扔到炕上。我问她张大福呢,他喘了半天气,说,滚了。我说,只给了二十元?她眼睛里就喷出了火:欺负人嘛,欺负人嘛!我只好劝她,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他愈加恼了,鼻孔翻起来像双管猎枪的枪筒,哧哧冲我喷粗气,还不是故意的?非得把炮仗挂你脖子上才算故意的?一提炮仗,我的脑袋又嗡嗡响,响过了,我向素梅要帽子,素梅把帽子递给我,问干嘛。我凛凛地说,去找张大福。我觉得我那架势象是去赴义。
素梅居然没拦我,而且替我戴好帽子,目送我出门。
天上贴着白花花的太阳,照得我精神抖擞,几朵云跟在我后面,我走,云也走,我停,云也停。它们是替我壮势的,我说云哪云哪,你们若听我的话,就去把张大福家的房子罩了。一群麻雀飞过来,把云冲散了。我顿时有点泄气,走到张大福家门口,听到里面麻将撞击声,正思忖着进是不进,张嘎子却从里面探出了头,见了我,慌得缩回去,咣一声把门关了。
他的举动惹火了我,我上前拍门,开门的是张大福,他说,来了?一脸的不自然。我说,嗯。就把一只脚跨了进去,又说,来了。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我的胸脯顶了张大福的胸脯,感觉到他的两块胸肌突突跳。我也有胸肌,但是不会跳。
打麻将的是云山、添贵、还有屎壳,我来了他们就停了手,直勾勾看着我。我说,我来和大福叔谈点事情,一会就走。他们不看我了,看手里的牌。张大福又坐回他的位置上,也不避讳,当着一干人说,我知道你是来要钱的。我说知道就好。他说,我已经把钱给你媳妇了。我说,给了二十。他说,你还想要多少?我说,就想要个医药费,不讹你。他把手里的一张牌摔在桌上,提高了嗓门,你就是讹我!他不是摔牌,他是摔我呢。我也来了气,抢过去掀开他胳膊下的一角桌布,果然下面掖了钱,伸手去抓,胳膊却被张大福抱住,他不屑地说,你还跑这来充土匪了?我说,你不讲理么。张嘎子从后面拽我衣服,我甩一下,没甩开,又甩一下,小拇指划了他的脸,他就叫唤,你还打人?爹,他打我!张大福虎得站起来,兜心给我一拳。我蹲在了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桌子下的几双脚晃来晃去,桌子也晃来晃去,桌子下有把笤帚,我顺手抄起来,干他娘的!没等我站起身,就被几个人按住,他们七嘴八舌,大家乡里乡亲,打哪门子架,快回家,快回家,跟你媳妇到被窝里打去,出了人命也没人管。
我几乎是被他们扔到门外的。我在挣扎中嘴撞了墙角,破了,汩汩流血,染得衣服上一片红。我破口大骂,张大福你个畜生!发现笤帚还抓在手里,还给你,抡出去砸了他家窗户上两块玻璃。
7.
素梅不安慰我,只是骂,骂张大福,骂屎壳,还骂我,最后嘤嘤哭起来,抱怨自己嫁了个废物。
我心情恶劣,嘴又破了,懒得理她,只躺在炕上抽烟,烟灰积了老长,掉下来,在我衣服上烫了个洞。
算我倒霉,认了吧,人说忍一忍风平浪静,我还想过个喜庆年。
可素梅不依,又找了两趟张大福,不知使了什么伎俩,竟把五十块钱要了来。她更有了讥讽我的资本,我只忍气吞声装哑巴,说话嘴疼。
年就在乌烟瘴气中到来了。
到处是鞭炮声,我一听到鞭炮声就头痛,可过年总要放鞭炮的,不然就没了年味。吃饺子前,我放了两个二踢脚,我家的鸡就欢腾起来,在鸡笼里庆贺。素梅穿了新买的衣服,太瘦,便把棉衣脱了,里面只衬件毛衫,胸挺出来,腰收进去,屁股又挺出来,像个葫芦,我看着喜欢,却不表现出来,还笑话她像妖精。她也不生气,只嗤嗤笑。
一过年,时光变得异常短,走亲拜年,不觉一天就过去了。回到家,不待我歇,素梅就催促我喂鸡。我拌好鸡饲料,来到鸡房,寻思鸡们会像往常一样扑棱着翅膀欢迎我 ,不成想,它们有一半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另一半,用忧怨的目光望着我,鸡房里充斥着悲伤的气氛。我放下饲料,拍拍一只似乎瞌睡的鸡,触手冰凉僵硬,竟是死了!我大吃一惊,再看其他鸡,有一半都是死的。我的头似乎被碌碡碾着,巨大的动荡的声响从里面向外冲撞,苦无出口,要爆炸了。那一半幸存的鸡纷纷哭起来,哭声如同密集的雨点,砸在我的心窝上,我眼前一黑,坐在地上。
素梅听到响动,走进来,见这情景,先愣一下,便一只鸡挨一只鸡察看,后来又在犄角旮旯里搜寻,终于在墙角找到一只空农药瓶。她端着瓶子暴喝一声,操你奶奶张嘎子!鸡们全安静下来,可怜巴巴看着素梅。
我心里有一团火在烧,顺着肠子,火苗往上窜,经过了胃,食道,从鼻孔里喷出来,我觉得鼻子发烧,用手一抹,手心里一团血,血流过嘴唇,嘀嘀嗒嗒砸在地上。素梅过来,从兜里掏出纸,卷成团往我鼻孔里塞,堵住了左鼻孔,血又从右边淌出来,也塞上纸,血流不出来了,找其他出口,我觉得眼窝子发热,拿手背去擦,不是血,是泪。
见我流泪,素梅青了面皮,推搡我,你个熊货,哭有什么用?能把鸡哭活吗?我也不想哭,可我忍不住,终于在我的带领下,素梅也哭了,她哽咽着说,咱不能让鸡白白死了!
我把死鸡埋在我家屋前的大杨树下,杨树上长了一千只眼睛,什么都逃不过这些眼睛,我就让鸡肉滋养它的眼睛,好为我看家护院。
肯定是张嘎子下的毒手,我问过活着的鸡,是张嘎子投的毒么?它们头点得像鎯头敲石头。素梅就说,找他算帐!
我和素梅把杀气竖得像豪猪的刺,在太阳下是一把把耀眼的银针。要让张大福张嘎子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杀人偿命,杀鸡赔鸡,赔了还则罢了,不赔,就挣你个鱼死网破,杀你个家破人亡!
但是,张嘎子家居然大门紧闭,明晃晃的锁头挂在门上,冲我们俩冷笑。我就在路边捡了块砖头,砸门,咣啷一声,门上出现了一个坑;素梅也捡起一块砖头,抡圆了往院里扔,扑通一声,砖头落了地;我又捡起一块砖头,抡圆了往院里扔,我听到振奋人心的哗啦声,是玻璃碎了。我砸,我砸,砸砸砸!!!哗哗哗!!!我要把你家的玻璃砸光,砖头再顺着没有玻璃的窗户飞进屋里,向着电视机开炮,向着衣柜开炮,向着锅碗瓢盆开炮!
路过的人惊惧的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素梅就向每一个路过者解释,我的行为是多么地充满愤怒和正义。
不一会,我的身边聚拢了人,看我力气弱了,就喊,加油呀!我把手里的砖调转了个儿,对准喊话的,骂,滚蛋!人群就静下来,没人滚。
片刻,人群里一阵骚动,中间分出一条道来,张嘎子就从这条道的另一端挤了进来。
我手里的砖像长了眼睛,拽着我的手瞄准了张嘎子,只要我一松手,它就会飞出去,在张嘎子头上开花。
张嘎子看了看自己家的大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素梅,然后眼睛就跳到了额头上,他吼,有事说事,你砸门干嘛?我说,你毒死了我家的鸡,我就砸你家的门。素梅说,不光砸门,还要砸玻璃。张嘎子扎煞开双臂,脑门上红光闪闪,像一只发情的公鸡,他说,你说我毒死了你家的鸡,你有什么证据?素梅说,我顺着脚印找到你家来的,我闻着农药味也能找到你家来。她是扯淡,不过扯得很好。张嘎子肯定被气晕了头,竟然承认了,是我又怎么样!话音未落,素梅的手已经到了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脸上出现了五条血痕。张嘎子飞起一脚,踹在素梅腰上,素梅仰面朝天栽倒。我手里的砖飞出去,关键时刻失了准头,贴着张嘎子的耳朵滑过去,奔向后面的人群,人群呼拉散了。
我和张嘎子缠在一起,他抱住我的腰,我揪住他的头发,素梅爬起来,扯他裤腰。娘们就是娘们,动嘴能耐,动手就完了。我们滚在地上,一会我骑着他,一会他又骑了我,我嘴里吃了土,他脸上蒙了沙。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别人就不看热闹了,七手八脚把我们拉开。我们胳膊被按着,动弹不得,可嘴是自由的,祖宗十八代的骂。
村长喝一声,都闭嘴!张嘎子不骂了,我也不骂了,素梅还在嘟哝。
8.
村长赵根生顶着一头油光的头发,脖子扭来扭去,好像不堪重负。我们跟着他到了村部,路上张嘎子不停拿眼乜斜我,我就用鼻子里的哼声回敬他。刚才的厮打弄脏了我的帽子,我闻到了头顶上泥土混着骡马猪狗尿的腥气,但我不肯摘下来,只用手在头上轻轻扫拂。素梅在我后面亦步亦趋,我终于有了一种男子汉的优越感。
天突然阴了,刮起了北风,风往脖领子里钻,我打了个寒噤。根生的脑袋依然在我眼前晃。寒冷让我清醒,我认识到,刚才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进了村部,根生指着条凳让我们坐,张嘎子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正中,素梅身子一拧,上了桌子,我垂手站着。根生坐上他的沙发,沙发吱扭着抱怨。根生翘起二郎腿说,说说情况吧。张嘎子身子前倾,几乎把头钻到根生裤裆里,抢先说,石头两口子打我。素梅双手撑在桌子上,梗着脖子,他毒死我家的鸡。张嘎子瞪了眼,扭头向素梅:我没有!
他反悔了,不承认了。这我早就预料到,对于刚才的事情我已经有点后悔,这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被反咬一口,都怪素梅在一旁撺掇,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果然,张嘎子开始反扑了,他指着我,好端端的,他砸我家大门,我要他赔。
素梅跳下桌子,手手叉腰,一说话唾沫星子像子弹一样横飞,好端端的?好端端的我会砸你家门?我家的鸡死了一半,是被你毒死的!
张嘎子不和素梅斗嘴,他只抱定了两个字:没有。
村长赵根生光火起来,他光火起来威严,象是乡长,或者县长,不像村长,不要吵不要吵,他使劲拍着桌子,这是村部,不是相声馆!
人都老实了,一时间万籁俱寂,静得让人发慌,只村长屁股底下的沙发单调地哼吱。张嘎子左顾右盼,一会搔头,一会挠屁股,像一只身上生满虱子的猴崽。素梅端端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村长赵根生摸出一支烟,却摸不到火柴,张嘎子抢过去,双手捧着打火机,啪一声,一股幽蓝的火光镶着金边,飘荡在根生面前。
素梅横我一眼,我偏过脸去,佯装没看见,一个村长也配让我点烟?何况是偷人老婆的村长。
窗玻璃上贴了一张脸,是张大福到了。张嘎子如同见了救星,欢呼一声,爹!我在心里应着,诶。张大福在门外应着,诶。人已经跨了进来,走到根生面前,嘴挨着根生的耳朵,嘀咕几句,根生脸色就变了,微微点着头。张大福直起身,闷闷得咳嗽一声,好像碾轴轧碾盘。
根生正色道,石头,你砸了人家玻璃?我说,砸啦。素梅说,他毒死了我家的鸡。根生说,把人家电视也砸了?我说,不知道砸没砸着。张大福说,砸着了,电视里嵌了块砖头。素梅说,他毒死了我家的鸡!根生说对素梅说,你先别说话!素梅就蔫了。
我身上在冒汗,脑袋又开始嗡嗡响,好像进了苍蝇。局势对我们不利,而且,根生曾经吃过素梅的亏,现在脸上还有淡淡的划痕,他肯定不会帮我们。
张嘎子冲我龇牙咧嘴,不时扬一扬拳头,张大福板着一张脸,从他脸上,我看不出情绪。
根生吸完一支烟,肚里压了气,张大嘴打了一串葡萄嗝,也打出一脸倦怠,都回去吧,他说,等村部人聚齐了,开个会,再调查一下情况。
我们被撵出村部,一出来,张大福照张嘎子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张嘎子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张大福冲我冷笑,从牙缝里嗞出几个字,爷们,你等着!我也冲他冷笑,从牙缝里嗞出一片韭菜叶,啐到地上,再踩一脚。素梅在我身后,也啐一口,毒死我家的鸡,你还有理了?张大福说,谁看见我看见我儿子毒你家的鸡了?你砸我家大门砸我家玻璃砸我家电视可是很多人都看到可以作证的。素梅气得翻白眼,却没了话说。
9.
素梅扑在炕上,扯过被子,蒙了头,呜呜哭。我心口堵得慌,吼了两嗓子梆子腔,还是堵,就骂素梅,你哭顶个屁用?素梅掀了被子,又抱起枕头,我正疑惑她抱枕头作甚,枕头就向我飞了过来,我一躲,枕头撞翻了衣架。
你还有脸骂人?人家骑在你头上拉屎,还不是看你窝囊,连累我闻着臭气?
我心软了,嘴还硬,谁让你闻了?我窝囊,你找不窝囊的去!
她挺了挺身子,好像要扑过来,我准备招架,她又趴回炕上,哭声又起。
随她吧,只要不和我吵就好。
我想起那群可怜的鸡,我要好好安慰它们。它们似乎伤心,又似乎害怕,每只笼子里的鸡都扎作一堆,脖子交缠在一起。它们对我点点头,我悲从中来。一只屎壳郎从鸡笼下爬出来,大概刚饱餐了鸡屎,一副怡然的姿态,我正奇怪,冬天怎么会有屎壳郎,又有三只屎壳郎鱼贯而出,它们摇头晃脑,洋洋自得。细看之下,我发现,它们都长了一张人脸,第一只是屎壳,第二只是根生,第三只是张嘎子,第四只不是张大福,是我爹。第一只冲我挤眉弄眼,第二只冲我骂骂咧咧,第三只冲我摩拳擦掌,第四只——我爹,他在骂我,畜生,替我报仇!我打个冷战,不及细想,一跺脚,屎壳脑浆迸裂,二跺脚,赵根生屁滚尿流,三跺脚,张嘎子从我脚边飞走了,它振着翅膀,带着一身恶臭,飞出了窗子。我追出去,却哪里还有它的踪迹,再回来找我爹,我爹也不见了。
我对这几只死屎壳郎发了会儿呆,听外面有人咳嗽,出来看,竟是赵根生。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是他。我心下疑惑着,他已经冲我笑了,他说,愣什么神儿?不欢迎我?我确实不欢迎他,可我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就把他往屋里让。
素梅已经起身,眼睛还红着,只擦干了泪痕,看见赵根生,她鼻子哼一声,算是招呼了。根生并不介意,径自入内来,用手指在椅子上一抹,凑近眼前看有没有尘土。什么高贵人物,屁股沾不得尘土?我心中不快,抢先坐上那椅子,屁股有意来回蹭几蹭。根生笑笑,坐了炕沿。
素梅下炕来,沏茶,倒水,好不殷勤。我鄙夷地瞪她,她只给我一个后背。
根生端了素梅递的茶杯,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倒了十个来回,仍不说话。我就觉得浑身燥热。素梅耐不住性子,说道,村长你有啥说啥,别卖关子。根生尖嘴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缓缓开口,刚我去张大福家看了看,损失惨重啊。素梅抢白,我们损失更严重。根生呷口茶,还是不紧不慢,说,死了那么多鸡,换谁都会沉不住气,但是,你们的做法太偏激,太不理智,有问题可以调查,可以通过正当的途径来解决。素梅低了头,应诺着,是,是,我们太冲动了。根生又呷口茶,茶水在喉腔稍作停顿,咕噜一声下了肚,到底是不是张大福爷俩毒死你家的鸡,也不好说……素梅瞪大双眼,嘴一歪说,肯定是。我自己倒了杯茶,正慢慢往嘴里吸溜,一根茶叶梗卡在喉咙里,用力咳,茶叶梗飞射出来,贴在了根生鼻子上。根生厌恶地看我一眼,伸手在脸上抹一把,说,你说是,你拿出证据来!素梅这才急了,原来你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我说,你才知道?根生欠身,把茶杯放桌上,说,我站理上。素梅搓着手掌,理?屁哩,张大福家给你啥好处了,不会也像王彪一样,把自己老婆给你睡吧?根生脸登时白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素梅可不是犯混?斜睖她一眼,见她横眉竖目,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仪。根生干咳一声,没缓过劲,又咳一声,咳上来口痰,在嘴里咂摸咂摸,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说,你可不要乱造谣。素梅冷笑,造谣不造谣的我不知道,有人说看见你扒王彪家墙头,如果不是偷女人,那就是……却闭了嘴,挑衅地看着根生。根生又端起茶杯来,喝茶,杯子倾地太过,水顺着嘴角流到衣服上,忙用手擦。他干瘪地笑笑,不要听别人乱说,只是风言风语。素梅说,无风不起浪。根生装作看表,说,不早了。起身要走。素梅说,不是解决问题么?根生跨出一步,又收回来,把手搭在我肩上,说,石头兄弟,你们两口子把心放肚里,这是我一定秉公处理,只要你们安安生生的,别再闹事。我连声说,不闹不闹。
送根生出门,才见外面飘了雪,地上披了一层白被。根生缩缩脖子,踩着雪,咯吱咯吱走了,院里出现两行黑脚印。我舒口气,不由对素梅笑,素梅也笑,很骄傲的转个身,进了屋。我没有跟进去,我进了鸡房,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鸡们,但它们好像已经知道了结果,个个神采飞扬。
10.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开门只见一片刺目的白。我取了扫帚扫雪,扫到大门口,已累了一身汗,就把围巾手套摘了,素梅隔着窗户喊,着凉了!我又把围巾围上,手套戴上。院里的雪堆了小山高一堆,素梅才叫吃饭,吃过饭,我嘱咐素梅喂鸡,自己搬了梯子上房。房上的雪薄一些,我舞动扫帚,把雪扫到房后,正扫着,只听见房下有人喊,喂喂,慢点,过人呢。我驻了扫帚,探头往下看,一人戴着头盔穿着绿大衣推着摩托车踏着雪走过,我看他,他也抬头看我,看见我,他停下来,说,这不是石头哥?我说,你谁?他笑道,听不出我声音么?说着,双手从头上取下头盔,露出一颗硕大的头颅,却是王干事,我也笑了,冲他招手,你这大清早的,干啥呢?家来坐坐?他应着,你家住这呀,我去看看。便把摩托车推过拐角,不一时,院里传来声音,嫂子,我来拜年了!又叫我,石头哥,你也下来吧。
我下房来,王干事正在外间就着炉子烘手,边烘边跺脚,跺下来两滩雪水。我掏出烟递给他,他挡回来,伸手到大衣里面摸索,半晌掏出皱巴巴一个烟盒,说,吸这个,好烟。取出一根给我,点了,我吸一口,不由赞道,好烟。他得意起来,这可是跟乡长下馆子蹭来的。我点头,吃公家饭就是不一样。
素梅在屋里泡好了茶,叫道,领导进来坐。王干事笑着,什么领导?千万不要叫出去让人笑话,还不是给人家跑腿?撩门帘进了屋,又说,嫂子是个勤谨人,屋子归整的好。落座,素梅给倒了茶,问,吃饭了?王干事收了笑容,说,从昨天傍黑到现在,别说饭,水也没喝一口哩。我和素梅便诧异起来,齐声问,咋?王干事狠吸两口烟,无限凄苦道,跟你们,我也不怕丢人了。素梅嗯一声,似乎鼓励他,他继续说,我那媳妇这儿(指一指脑袋)有问题,说不准什么时候犯病,这最近……有半年了,没犯过,我以为她好了,谁成想,昨天中午我跟着乡长下馆子,到四点多钟才散,这时天就落了雪,我急急往回赶,到家,大门敞着,我媳妇却不在,厨房里的碗碎了一地。我一激灵,心想坏了,她这肯定是又犯病了。我就跑到邻居家问,邻居家小孩说不久前见她向南边去了。出来,果然在大门口找到她留在雪里的脚印,一大一小,有一只脚是穿了我的鞋。我忙骑了车,顺着脚印追下去,这条路平时就少有人走,这时更加不会有人,路上只有这一串脚印,追出去四十多里,还不见人,雪却越下越大,脚印也完全被雪盖住了,没了脚印指引,我只好一直顺着路找下去。走到前王庄,就到村部,在大喇叭上广播,问谁见到了个疯女人,等了半小时,天完全黑了,没人来,不知道是她没到这村子,还是来了没人看见。我接着找,路过一村,就跑到人家村部,在大喇叭上喊叫,可是都没结果,折腾到半夜,人没找到,雪还下着,我就想,这婆娘疯起来不知冷暖的,会不会被冻死……
素梅柔声安慰他,不会的,不会的。
王干事眼圈就红了,吸口鼻涕,又说,我狠了心,不管他娘的了,回家,可又不死心,就从另一条路往家赶,看能不能碰上她,走着走着,摩托没油了,熄火了,我下来推车走,七拐八拐的,又转了向,到天亮,可巧,就遇见了石头哥……
我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素梅突然问,我们村找过了么?王干事眼睛忽闪一下,说没呢,——又把眼皮耷拉了——我都不抱希望了。素梅说,万里还有个一,万一就在我们村找到了呢?王干事犹疑着,那就试试?素梅说,试试。就支使我去村部一趟。
到了村部,只有会计周船在,见了我,他挺深奥地笑笑说,找根生吧?我说,找你也一样。周船说,为那事来的?我问啥事。他拿手指了我,装,你说啥事?谁不知道你家死了鸡。他戳了我痛处,我不理会,只说播个寻人启事。他冲我伸手。我没明白,他说,稿子呀!我说,没有稿子。他取了纸笔让我写。我咬着笔头想词,吃了一嘴墨水,半天绉出几个字:
有谁见到一疯女人,请告知本村石头(没写大名,怕人不知道)。
给周船看,周船接过去,扫了一眼,说,太简单,特征呢?我想了想说,一脚穿了自己的鞋,另一只脚穿的男人鞋。周船说,和你啥关系?我说没关系。
他就开了喇叭,拍拍话筒,嘭嘭两声响,将嘴凑过去,喊,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有谁见到一名一只脚穿了自己鞋一只脚穿了男人鞋的疯女人,请速告知石头。——石头说这人和他没关系。
我一把把他拽过来,什么叫和我没关系?周船嘻笑着,关了喇叭,说,你自己说的么。我低吼,可我没让你这么喊呀!周船说,已经喊了,你说咋办?见我动了真怒,就给我赔了笑脸,闹着玩的,你还急了。我吐口唾沫,往外走,他拉住我,说,见你人老实,给你提个醒,给你提个醒,鸡那事儿,别再追了,这是无头案呀,查不清的。我心里不服气,就没说话,点点头,走了。
11.
到家,王干事正吃粥,大衣脱了,横摊在炕上。我说,播了。素梅吊了脸,说,听到了,最后一句啥意思?我解释着,周船闹着玩的。素梅说,不兴这么闹的。王干事放下碗,打圆场,播了就好,我得谢谢石头哥。素梅神情缓和下来,说,不用谢,以后少收我们点税就好。王干事干笑两声,没说话。
王干事吃完粥,几个人闲唠嗑,素梅就说到和张大福家的纠葛,我听着,心里不自在,脸上就挂出来,素梅似乎有意寒碜我,絮絮叨叨个没完。我咳一声,打断她,行了,王干事不是来听你诉苦的。王干事挥挥手,作出一脸深恶痛绝的表情,欺人太甚了!素梅得了支持,嗓门就高了,话也恶毒了,爷俩没一个好东西,都该拉去枪毙!枪毙太优待他们,要五马分尸。王干事应和道,五马分尸。不过——话锋又转了,我也认为毒死鸡的是他父子,可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光凭一张嘴说不顶用呀。素梅神色黯淡下去,倏忽,一片红晕袭上脸来,说,有证据啊,那只空农药瓶不是?我一拍大腿,是呀,我怎么没想到?王干事嘴角撇一下,说,那也没用,查指纹?咱没那条件,起码要去市里;打官司?能不能赢先两说,又要花多少钱打点?我看私了最好。
半晌无语。我心里一团麻,越扯越乱,脑袋又在嗡嗡响,素梅也没了主意,看看我,看看王干事,叹口气,侧身靠在墙上,王干事低了头,我以为他在思索什么,一会,却响起微微的鼾声。我叫一声,没叫醒,素梅取过大衣来,盖在他前胸。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王干事突然发一声喊,从椅子上腾身而起,愣愣站着,眼睛红红的,满脸汗水。我和素梅吓了一跳,素梅推他一把,他晃晃身子,又推一把,晃晃眼珠,就醒了,抹把汗,说,做个梦。素梅说,是太累了。一哈腰,拾起大衣来,王干事接过去,就说走。我说,还没人来。王干事呆一呆,什么人?又明白过来,说,八成没人见到,许是在荒郊野外冻死了。素梅拍他一掌,责怪道,什么话?晦气。王干事摇着头,只说,听天由命吧。我说,等会看吧。他却不再坐,执意要走,最后说,有消息了,给我个信儿就好。
王干事一走,素梅就连声叹气,时不时瞟我一眼,她愁,我更愁,盘算着死了多少鸡,损失多少钱,又想,幸好这拨鸡该淘汰了,就和素梅商议,要不要订下雏鸡。素梅厉声说,还让人来下毒呀?继而,语气又软下来,不养鸡了,我伤心了。我说,不养鸡了,那干点啥?素梅气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干啥要问我?我也来了气,取了围巾就走,她问我去哪儿,我甩下一句,你管我!
站在门口,又不知去哪儿,风从门口穿进穿出,我缩缩脖子,抖抖身子,迈开脚,往张大福家走。老远就看见张嘎子从街口拐过来,我侧过身想躲,一转念,又暗骂自己没出息,鼓鼓劲,就有一股气从脚底板升上来,窜到顶门,旋即浑身热起来,便迎面向张嘎子去了。
张嘎子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棉袄,却敞开怀,迈左脚,身子往左摇,迈右脚,身子往右摇,见了我,又故意吹响口哨,口哨声粘连混浊,实在难听。到近前,他打个响指,说,真巧就碰到你了,我爹让我请你哩。我说,真巧,我正要找你爹哩。便让他在前头走,我尾随在后,一步步踏着他的脚窝印。
张大福家装了新玻璃,说电视也是新买的,我看着不像,他就拿拿发票来让我瞅,我要接,他却不松手,只把票举到我眼前,长方格子里一个“1”后面是三个“0”。不待我多瞧,他忙收回去,说,看清了吧,不会有假。又指着玻璃说,这些是二百二十块。我忍着气说,不让我看票了?他说,开票就不是二百二了,是二百八,我为了给你省俩钱儿。我气极,却笑起来,怎么是给我省钱?他眯了眼睛,你造的业,可不由你来消业?我再也忍不住,拍了桌子,张大福你要脸不要?他软塌塌靠着椅背,软塌塌说,钱跟脸我都要。
我指了他骂,他不还口,招呼儿子,张嘎子过来,架了我往外推,推出门,说,有理不在声高,你骂吧。我挥了拳头要打,他闪身进去,关了大门,人在门洞里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像在母牛肚子下乱拱却找不到奶的牛犊,像三伏天里被晒在海边的海蜇,像一只让耗子戏耍的瞎猫。我脑袋嗡嗡响,脚下转圈圈,看见一棵树笔直的竖在那,就觉的恨,抡开拳头擂,一下,两下,三下,树流血了,血染红了我的手。
素梅要给我缠纱布,我不让,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我觉得解气。素梅意外的没骂我,摔了纱布,吧嗒吧嗒掉眼泪。
12.
过几天,手上结了疤,也勉强能拿动筷子了,我联系了买主卖鸡。鸡们意识到马上就要变成熏鸡烤鸡炖鸡,就为自己的命运悲哀,都垂了头叹气,我可怜它们,可没人可怜我,我咬了牙对它们说,你们是畜生,是畜生就有这样的命,认了吧。它们听懂了,不服气,叽叽喳喳反驳我,我堵了耳朵不去听。
四五只鸡从脚上绑了,扎成一捆,四五只鸡从脚上绑了,扎成一捆,最后全都扔进一只大铁笼里,一时间鸡鸣鼓噪,鸡毛横飞,鸡粪遍地,铁笼边的鸡从里面伸出脑袋,拼命向我求救,我狠心不理睬,鼻子却酸了。
拖拉机拖着铁笼子,铁笼子装着鸡,突突突,放着响屁开走了。
我把粘着鸡毛的一千二百元钱给素梅,让她塞进墙缝里。
此后,我一直精神恍惚,常听见耳边鸡叫,一天早上,端着饲料进了鸡房,才想起鸡已经卖了。素梅说我看着鸡比老婆还亲,我就想,哪一天素梅也不见了,我会成啥样?
积在墙角的雪开始融化了,雪水流到街心,早上是滑溜溜的冰,常听见咕咚一声,有人跌到了;到了中午,成了烂泥,人行路才在烂泥里,溅得裤脚上全是斑点。
王干事骑着摩托车,一路扬着泥巴来到我家。坐定了,向素梅要块烂布,擦鞋上的泥,说,石头哥准备准备,一会有人来请哩。我只当他在说笑,问他找到媳妇没,他摇摇头,说没呢。我正要说两句宽心话,却听见外面有人叫,石头在家没?素梅登时变了脸色,我的心也吊起来,可不是张大福?
张大福一脸谄笑,见了王干事,说,老远我就看见石头屋顶上放光,原来是来了贵客。素梅不理他,我也不理他,王干事嘴一歪,说,我成电灯泡了?张大福讪笑着,便给王干事敬烟,王干事接了烟,在鼻尖上嗅嗅,却别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烟来,递一根给我,一根自己叼了,把烟盒揉着。张大福忙点烟,给王干事点了,又拿火往我嘴上凑,见我的手伤,关切地问,石头手怎么了?我将手藏在背后,说,生冻疮。张大福说,正巧我那有冻疮药,一会随我去取。他的转变令我不适应,只不吭声。王干事接他话道,又来害人?卖了假酒还不够,又来贩假药?张大福弓了身子,孙子似的,双手乱舞,可不敢,可不敢!眼睛巴巴望着王干事,说,假酒那事……王干事抬头瞅屋顶,屋顶挂了一串灰吊子,悠来荡去,眼看要摔下来,却仍顽强地拽着,说,这事派出所介入了,我说话不灵。张大福嘿嘿两声,谁不知道王干事你神通大道行深呀,再说,喝了酒的,不是你亲戚么,这还不好办?就拉了王干事衣袖,说,到我那坐坐。拉不动,也不放手。王干事说,石头哥要请我吃鸡哩。张大福说,我那都做好了,不光鸡,还有鱼呢。王干事就冲我眨眼,说,那我得拉石头哥作陪。张大福说,那当然。另一只手便来拉我。
席间,张大福恬了一张脸,脸上堆了笑,笑里藏了刀,一劲对王干事说好话。张嘎子忙不迭端菜、倒茶,忙完了,垂手站在王干事和我中间,只等着倒酒,我看见他衣摆后溜出一条大尾巴,还讨好地摇着。
三言两语,我听明白了。原来,张大福卖假酒,却卖给一名送礼给乡干部的,那干部喝了酒,拉了两天肚子,吊了三天吊瓶,总算挺过来,找因由就找到这酒上。这乡干部不是别人,正是王干事的亲姐夫。
我大口吃菜,因为心里舒坦,食物便畅通无阻到了胃,胃口也好起来,不一会,一盘鱼被我吃得只剩骨架。
王干事稳稳坐着,听张大福讲,偶尔插一句,也无关痛痒,最后扫视一遍圆桌上的饭菜,说,鸡呢?我一看,果然没鸡。张大福就扯了嗓子吼儿子,鸡呢?又小声对王干事,正做着。
鸡盛在瓷盆中,躺在汤里,身上盖了几根香菜,香味飘荡开来,冲进我的鼻子,我喉咙发堵,含在口里的菜再也咽不下。王干事看着鸡,说,这鸡面善,又看看我,是不是石头哥家里的?我说不出话,张大福慌了,连连摆手,怎么会,怎么会,早上刚刚宰的大公鸡。
提到了鸡,王干事再不肯放开,张大福脸憋得通红,没完没了喝水,张嘎子只是站不稳,拼命摇晃。王干事说,有人亲眼看见你儿子潜入石头家。张大福说,冤枉。张嘎子也说,冤枉。王干事说,我相信你,这事不追究了,那假酒总确有其事吧?张大福的脸由红变绿,盯着一副鱼骨,似乎入了定。王干事说,大不了坐几年牢。张大福说,我明白了,王干事有办法保我。王干事就瞅着他乐了,张大福也乐了,乐的时候嘴角还在哆嗦。
我也明白了。
王干事说,你掂量着哪头轻哪头重吧。便闭目养神。张大福点点头,走了出去,一会回来,手里多了把票子,将票子拍在我面前,说,一千,够吗?我惶惑着,不敢相信,说,那电视呢?张大福说,骗你的,没砸。我说,那玻璃?张大福说,砸得好,早想换了。
我把手伸到桌下,碰王干事,王干事睁开眼,说,好了,一千就一千吧,便宜你张大福了!就把票子卷了往我衣兜里塞,又说,石头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不要宣扬,给张大福留点面子。我连忙点头,张大福一脸急迫,那什么……假酒呢?王干事挥手作出一个豪爽的姿势,说,你放心好了,我姐夫那好说。
13.
脚踩在泥里,泥就唱歌,它唱,我也唱。回家对素梅讲,素梅乐开了花,却叹气,哎呀哎呀不绝口,又反复谢王干事,王干事说,应该的,应该的,恰巧他落在咱手里。待了会,就要走,素梅站在他身后向我招手,看我愣着,就走过来,在我口袋里掏钱,掏出二百来,死活要王干事收,王干事推辞不过,就收了。
看着王干事骑摩托车拐过街口,我和素梅菜才回转了身,素梅说一通王干事好话,不免又抱怨我无能。我心里高兴,便由她数落。
解决了眼前,该为以后着想了,素梅建议我出外打工,这两年,越来越多的青壮年走出家门,再不愿守着这穷乡僻壤,只留下妻儿老小在家种田,打下点粮食来,仅够糊口,便多出了很多买卖人,却也是赚得少,赔得多。素梅分析着形势,好像就只有打工这一条路可走了。我动了心,想到王彪这两年一直在外面,大大小小混了个工头,或许可跟了他。就和素梅说一声,去找王彪。
走到他家门口,听见里面哭骂,骂声低沉,是王彪,哭声尖细,是他老婆。我回身要走,王彪正跌跌撞撞出来,手里还提了菜刀,他老婆随后撵上,要夺刀,王彪骂道,滚!女人却抱了他的胳膊,坐地上。他踢女人一脚,女人松手了,又极快地抱了他的腿,哭求着。王彪红着眼睛,要喷火,一说话,要冒烟,你松手!她却抱得更紧了。王彪说,再不松手我先砍了你!女人扬起脸,挑衅地,你砍!王彪咬了牙,就要砍。我再不能袖手,扑过去,夺了他的刀,他定定看着我,哭了,眼泪蜒了一脸,他说,我没脸呀。我说,怎么没有。他说,我死了算了。我说,好好的,干嘛要死。他说,你问这婊子!女人爬起身,啐一口,唾沫里混了血,说,大不了不过了。我心下雪亮,肯定是和根生奸情败露了,可又说不得,只把王彪往院里推,王彪说,把刀给我。我说,给了你,你要去杀人么?王彪一双眼睛瞪得赛过牛蛋,我砍了他狗日的!我劝也不是,走也不说,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女人却说,石头你来看笑话吗?我再不能留,退出去,把院门给他关了。
素梅见我拎把菜刀,不明所以,我把所见讲了,素梅就说,你拦什么?把根生砍了倒好。我心里骂她恶,瞥一眼,进了屋。
王彪到底没把根生怎样,到夜里自己就这花生米喝了半瓶农药,等人发觉了,送到医院时,就咽了气。王彪老婆再不能在这立足,清早儿背了包袱,跑了。赵根生从此就少出门,只听说,他老婆和他闹离婚,苦于两个幼儿不依。
旁观者便有叹息的,有咒骂的,更有看笑话的。从此村里懒汉八婆茶余饭后,又多了谈资。
无关自己的事,我从不热心,但这次因了特殊的原由,也感慨了一阵。
王干事常来坐,好酒好菜招待着;张大福见了我,总是避道而行。日子就这么慢慢吞吞向前逛,不觉天就暖了,门前的杨树是第一个感觉到春意的,早早见了绿意,无数只眼睛里,也滋润了。
这一天就碰到了疯女人。
我扛锨到我爹坟上培些土,要回家了,就见一人在乱坟岗里晃悠,头发长长的,遮了脸,我喊一声,谁呀?那人不说话,还是晃悠。莫不是撞了鬼?抬头见明晃晃的太阳,我心下释然了,走上前去看究竟。原来是个女人,她破衣烂衫,满身泥土,赤着脚,嘴动着,在啃一块干饼,渣屑雪一样掉下来。我知道是疯子,便不再问,扭头要走,她却说,馍,馍。看她的可怜相,我动了恻隐之心,说,跟我来吧。她就真跟了我。
到门口,我说,你等着。她就站定了。我进去放了锨,取两个馍抓在手里,素梅问,干啥?我说,有个疯子,快饿死了。素梅也就随了我出来。疯子还立在那,这时在啃一节玉米秸,旁边站了张嘎子和屎壳,一个拍手,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素梅恨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疯子,要脸不要?张嘎子就讪讪走了,屎壳说,是你姐妹么?素梅说,是你娘!屎壳憋了个大红脸,却说,我娘早死了。素梅说,被你气死了。屎壳脸就像涂了猪血,张张嘴,没说话,走了。我把馍给疯子,疯子抱在怀里,说,馍,馍。素梅说,馍,吃吧。疯子就用舌头把嚼碎的玉米秸拱出来,捧了馍吃。素梅又说,走吧。疯子摇着脑袋走了。
我和素梅进了院,只听见外面飘飘荡荡传来小曲,你要是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
14.
树木发芽了,我的杨树长叶了,猫叫了,猪在人走的街上遛跶了,我把棉衣脱了,素梅换上心仪的衣裳了。
王干事来了。
王干事说东村的砖厂开工了,要我去看窑,只晚上在那睡觉,防着有人偷砖,一个月可得五百元。素梅赞同,我也就赞同了。
次日,便搬了铺盖进了砖厂。东村离我们村十里远,骑着自行车,半小时可打来回,我每天吃过晚饭,就去上班,到了地儿,工人刚歇工。
一天晚上,我在工厂小屋里睡不着,湿黏黏的月亮贴在窗上,半天,爬一下。我看着月亮,想素梅现在干啥呢?就听见外面悉悉索索响,我爬起来,开了门,一团雾气扑过来,雾里却混了歌声,你要是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我熟悉这声音,就披了衣服在黑暗里找寻,果然就在坯堆下看到了疯女人。疯女人蜷缩着身子,一只光脚在另一只光脚上来回搓着。我的出现吓到了她,她闭嘴不唱了,直勾勾看我。我说,你怎么在这?她说,馍,馍。我笑了,你怎么知道有馍?她说,馍,馍。我说,跟我来吧,就在前头走,走出十几步,她才跟了来,念叨着,馍,馍。
我把从家带来的馍给了她,她吃,腮上起了包,从左边滚到右边。吃到一半,噎了,咕噜咕噜打嗝,我给她倒碗水,她喝了,就又唱,你要是饿得慌……我说,你就会这一句?她唱,对我十娘讲……人就走了出去,我叫一声,她唱,十娘我给你做面汤……歌声就远了。
此后,疯子知这里有馍可吃,隔三岔五的来,我听到歌声,就打开门,不久,她唱着歌走进来,吃过馍,喝口水,便走。
这一夜,没听到歌声,我认定她不会来了,就脱了衣服睡觉。到半夜,忽听见呀呀的叫声,我忙披了被子跑出去,蒙蒙的雾里只看见三个人影扭作一团,辨出一个人是疯子,另两个人也很眼熟。我便喊,干什么?那两个见有人来,挣脱了疯子,跑到一排砖后,一阵蹄声,两人驾了马车向远处逃去。
我顾不得穿衣服,扔了被子就追,追出几步,才想起要骑自行车,又折回来骑车,再看那马车,已成了一个黑点。我便拼了命追下去,远远见马车拐进了我们村。待我进村,却鬼影也见不到了,只听猫在叫春,狗在咬架。这时才想,他们是否偷了砖去,由那马车的速度断定,他们没能得逞。又回想那两个人的身影,依稀是屎壳和张嘎子。骂着,就又感激疯子,便觉得身上冷了,急急回家。敲门,半晌没动静,怕吵了别人,又去踹墙。院里响一阵,又扑通一声,象是有人从另一侧院墙翻出去。
我觉得蹊跷,就喊,素梅!素梅应一声,踢踢踏踏跑出来,开了门,一脸慌张,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扒开她,闯进院里,院当中,黑黝黝停了一辆摩托车,素梅忙说,王干事来过,喝多了,走时就没让他骑摩托。我又进屋,炕上,被子翻开半边,地上,一地烟头。我浑身上下抖起来,但愿别再让我看见什么,然而,外间屋,那只袜子,毕竟在我的眼底了。
我抖得更厉害,眼睛都在跳,素梅迟疑地走过来,还没说话,我抡开手臂,打了她一巴掌。挨了打,她倒突然强硬了,梗起脖子,咄咄说,你个窝囊废,姑奶奶不跟你了!我更加用力地打她一巴掌,她身子转了半圈,脑袋转了一圈,站定了,目光就刀子似的,剜我,我的心钝钝的痛。我说,你滚!她说,滚就滚!往外走,我去拉她,她推了我个趔趄,我身子后仰,手按在了案板上,一只手心里硬硬的,却是刀柄。不知怎的,我就把刀抄了,素梅蔑笑一声,说,你还敢砍我?我的嘴唇抖着,说不出话。她又笑一声,窝囊废。我带着哭腔吼,你闭嘴!她更猖狂,走近我,她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你就是窝囊废。我的脑袋嗡嗡响,浑身如火焚,胳膊扬起,重重掼下去。
15.
刀嵌在素梅脑袋里,素梅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脑浆混着黑红的血,蛆一样爬出来。我坐在地上看着死去的素梅,吃吃笑。素梅脸上沾了血,更显得美艳,我摸摸她的脸,就有一股气从她鼻孔里钻出来,在半空凝成了她的形状,却是猫的脑袋。我知道那是她的魂魄,我对着她的魂魄说,去投胎吧,下辈子投生作畜生,你就可以乱搞了。那魂魄听了话,悠悠飞走了。
鸡叫二遍的时候,我洗完了澡,穿戴好,天就渗进了亮色,雾却更浓了。我把刀揣进怀里,上路了。路上我唱,你要是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有人早起拾粪,见了我,问,去哪?我说,杀人哩。他就笑,说,你还会杀人?我也笑,瞧不起我?他说,那好呀,你去吧。我继续走,继续唱。
敲开屎壳家的门,屎壳只穿了秋衣秋裤,被窝里躺着张嘎子。他俩对我都不太友好,有点别扭。我把手放怀里,笑咪咪说,屎壳你看这是啥?屎壳说,啥?我跨上一步,刀挥出去,扑哧,豁开了他的肚子,血欢快地喷溅。他还没明白,愣愣看着我,肠子已流了一地,哪里是肠子?分明是是一条大蟒蛇,在血里翻滚着。
张嘎子惊叫一声,光屁股跳起,要逃,我一把把他拽下来,他头磕在炕沿上,晕了。他脖子太细,在刀口上三磨两磨,就断了。脑袋掉了,他才醒转来。眨眨眼,眼睛小了,扇扇耳朵,耳朵大了,拧拧鼻子,鼻子长了,哼哼两声,断了气。
我提了变成猪头的张嘎子的头,来找张大福。张大福刚起身,端着尿盆在浇花。我说,你浇花呢?他说,你拎个猪头干啥?我说,这是你儿子。他就恼了,你骂我?别仗着……才见了我身上的血,有点怕,说,你身上咋弄的?我说,杀猪弄的。就过去把猪头给他,他不接,猪头掉进尿盆里,溅了他一脸尿。趁他擦尿,我掏出刀,在他身上比量,比量好了,猛一发力,刀尖钻进他的衣缝,轻快的摩擦,有一半进了他的心窝,他叫,啊——
我再发力,象是铅笔磨砂纸,兹棱棱,刀只没得剩柄,他不叫了,嘴角耷拉着。我要看看他的心是什么颜色,果然被我猜中了,黑的,就象一只螃蟹,不知煮熟会不会变成红色?我没时间验证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我把外衣脱下,擦净手上和刀上的血,又上路了。
赵根生没在家,他儿子说他放驴去了。我就沿了村边的公路找,在一片刚返青的麦田里看到了根生,还有他的驴子。他和驴子说话呢,驴子说,我要生了,咱回家吧。赵根生说,吃饱了再回。驴子说,我吃不下。赵根生说,这么好的麦苗,怎么吃不下?驴子说,我要生了。我走过去,说,真要生了。根生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看驴X里流血哩。根生就转到驴后面,弯了腰看。我抓住时机,手起刀落,喀嚓一声,就像切西瓜似的把他的脑袋切成了两爿,蔫蔫从脖子上垂下来,我又横着划一刀,两爿脑袋滚到驴肚子下。驴子要生了,卧在了脑袋上,呋呋喘粗气,一蹬腿,驴蹄子出来了,又一蹬腿,驴脑袋出来了。我再找根生的头,却不见了。
这时路上就传来歌声,你要是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我兴奋地叫,疯子!疯子扒着雾到我近前,说,你才疯子!我说,你不疯了?她说,你才疯!我就问,你不疯你告诉我你这是干啥去?她说,找我丈夫去么。又问我,你不疯你告诉我你这是干啥去?我说,杀人哩。她说,杀谁?我自豪地告诉她,杀乡里的王干事呀。她听了,咯咯乐起来,我说,你乐啥?她说,我也要去杀他哩。我说,你为啥要杀他?她说,他哄我说带我走亲,却把我带到荒地里,把我打晕埋了。问我,你呢?我说,她睡了我老婆。她就恨起来,敢背着我偷女人!
我们两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路唱着歌,踌躇满志去杀王干事。
歌声把雾驱散了,阳光软软盖下来。
我说,你和王干事待得久,你说他是啥变的?
她说,我猜是耗子。
我说,我觉得是狼。
她说,不对,是耗子。
不争了,我说,是什么,一会儿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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