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爸

作者: 静看云舒 | 来源:发表于2019-11-05 09:26 被阅读0次

           

    那个夏天

    你挤向人群

    奔跑

    口琴声响起

    童年的午后

    笑声飘出阳窗

    我坐在屋檐下

    太阳的影子飞过

    谁穿了小花裙

    六月的天空

    你疯长的青春

    衣背汗湿又风干

          农闲时遇到下雨的天气,农人不能下地干活,便在炕上拿被子盖了脚Y坐着,或说笑话,或讲故事,或做些有趣的事,以此解闷!我挨着三爸坐了,他吹起口琴,多么好听!那是我儿时有关音乐的最早最深刻的记忆,流进生命深处,从未搁浅!三爸吹一曲结束,便教我唱《苏武牧羊》,他唱一句,我跟学一句。“苏武,六胡皆不如,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直到现在还会随口哼唱。三爸的歌儿唱的不是很好,可他很有耐心,他愿意给一个小孩子教唱歌,还教吹口琴,而且他也是凭着自己对音乐的感悟学会了吹口琴。足见他心灵的机敏灵巧,还有对生活的热爱,没有这些,不是这样的心灵,怎会让我至今温暖。

    “来,你试着吹一下。”

    “唔……唔……”我的力气太小了。

    “你还有点小,等长大一些吧,唱歌总能行!”

            我便唱起来。如今回老家,看见那些窑洞,总有很多熟悉的画面跳出,我常想象着自己站在院子里,听见窑洞的阳窗里飘出三爸的口琴声夹杂我童年的歌声,连院落里堆放的玉米、高粱,都静立听待在那空气里!

            还记得老冰棍儿的味道吗?那年,夏天还没有到来,三爸早早的做了一个长50公分,高40公分的木箱,找来白漆,仔细的刷涂好,又用红色油漆在正面写上“冰棍”两个字,是很认真工整的楷书,奶奶和三妈按箱子大小量好了尺寸,为冰棍儿缝了厚厚的铺盖。

    “奶奶,冰棍儿怕冷吗?”

    “冰棍儿怕热,用棉被包裹,它才不会化掉。”三爸说。

    我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盼着夏天快点到来。

    “奶奶,夏天什么时候到?”

    “等你穿裙子的时候。”

          我想起去年穿过的花裙子,便跑回家问妈要,妈训了我,我便不理她,自己偷偷从柜子里找出花裙子,在身上比划着照镜子,镜子很小,挂的很高,我只好搭了凳子,踩上去,却也只照了脖子到胸脯的一截,那镜子里的裙子上印着的花,那么好看,让我等不及夏天的到来。我盼着!终于三爸把木箱绑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那天天刚亮,我穿上花裙子,坐在三爸的自行车横梁上,和三爸一起去马峪口坡下的公共汽车站卖冰棍儿,那儿是个好卖场,公共汽车里的乘客大多是上公班有工作的人,也只有他们在大夏天有钱买冰棍儿、雪糕吃,在那时,农民、农村人买吃雪糕,是件奢侈到不能想的事。我们先从冰棍儿厂批来一箱冰棍,一支冰棍批价是三分钱,卖五分,赚二分,一支雪糕,批价是一毛,卖二毛,赚一毛。大热的天儿,早上已能感觉到蒸腾的热气往身上扑,看着捂在棉被里的冰棍儿,没有开张,我还不能吃。

    “想吃吗?等三爸卖一会儿,再给你取一个吃。”

              我便坐在车站旁的屋檐下躲太阳。公共汽车来了,三爸蹬起他的车蹿向还没停稳的汽车,车窗开着,伸出来许多手。

    “冰棍五分,雪糕两毛!”三爸吆喝叫卖着,他的同行们也吆喝着,人们似乎在比谁的声音大,也许谁的声音大,便能卖的多一些吧,我的心里盼着三爸能多卖几个,虽说出于自私贪吃的心,可我也确实心疼三爸在大热的天辛苦的卖命。每次当公共汽车驶来,还没有停稳,三把便凭着力气蹬起自行车,从同行的车缝隙挤过去,挤向车窗,多么危险,可是他们那些人全不顾这危险,只是拼命的挤向车窗,当车开动,他们又蹬起车子追出好远,终于那车加速驶远,自行车跟不上了,才掉头回来。

            三个多小时后,三爸的第一箱冰棍卖得差不多了,箱底只剩十来根,有四五根已消瘦成原来的三分之一,“这些残品不好卖了”我心里想着!

    “给你,都等不及了吧!”三爸说。

            我倒为自己刚才心里那点想法,不好意思起来。

            接过三爸递来的冰棍,舔一下,好凉快!我想三爸也应该吃一根,他的嘴干的发白,可三爸并没有吃,只是喝了口我们从家里自带的白开水;公交车来了,他又蹬了车子飞向车窗,把剩下的已消瘦的那几根冰棍贱卖掉。

    “你坐在这里等着,我再去批一箱来。”

            看着三爸两只脚飞快的蹬骑起自行车跑远,我心里很怕,我还没有一个人单独在陌生的地方待过。不久,三爸回来了,我放心地坐在阴凉下睡起了觉,不知太阳已落山。

    “回家了——”三爸叫醒我,故意把声音拉得又长又大,我从那声音里听出他快乐的心情。

            晚上,三爸在灯下把白天赚到的硬币按五分、二分、一分归类,又一个个整齐的摞在一起,再用废旧报纸包裹成一捆捆,给自己留足明天的本钱,剩下的全部上交给奶奶,以添补大家庭的生活开支。

            在那个时候,社会能提供给个体的机遇少之又少。很多个人便也愿意牺牲自我的前途、机遇,担负起整个家庭的生计。这也许与穷困艰难的生活状况有关,富足的生活反而冲淡了人对家庭的责任、担当,亲情也渐而稀疏。

            卖冰棍的营生只能满足创业起始时好奇而兴奋的心,渐渐暴露出它小到无法供给庞大的家庭开支的弊端。

            又是一年夏天到来时,三爸寻到一个卖西瓜的营生,他用卖冰棍儿的积攒,批来一木架车西瓜。天还黑曚曚就出发了,走村穿户,甚至翻过山,去山沟沟里用西瓜换小麦,三爸为人忠厚,常常算出价格,免去零头,占了便宜的乡下人抱着西瓜笑着走远;也有奸诈的人用小麦换西瓜,往往半袋小麦覆盖在上面的三分之一颗粒饱满,有蔫瘪的三分之二压在袋子底部。那时的我,站在车子旁,只顾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并不是一个胜任的好助手。实诚的三爸总不报怀疑之心度他人,等晚上回到家,倒入自家麦栋,才发现一天的劳碌,竟有三分之二的收获只能拿去喂小鸡。三爸看着笑笑说一句:“我儿,咋这人吗?”我却把那帮人恨得咬牙,“不得好死!”三爸没有商人的算计,他便无法持久地去做卖西瓜的生意。

            如今每到夏天,看见卖西瓜的小贩,总想,在熙攘的人来人往的城市,还会有如三爸那样实诚可爱的卖瓜人吗?纵有,那身影,那声音,怕是也被高楼大厦掩盖、淹没!

            这年冬天,三爸又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买三轮车,要种大棚菜。当时政策扶助农民,大力提倡种植大棚菜,很多农民都认为是致富的好营生,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多么渴望在土地上能开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让生命脱离贫穷,活的骄傲有尊严。在家里支持下,三爸凑齐三千块钱买了辆时风牌三轮车,也许三爸认为梦就在前方,离自己更近了,他那么高兴,我也在心里替三爸高兴,他再不用靠两条腿,两只脚去走那么遥远的路,他的梦,这次或许真的可以成真了。奶奶领着三妈、五妈,用芦苇编了许多草帘,密实不透风,以便盖在塑料大棚上,给冬天的蔬菜保暖。也是在那年除夕夜,我们吃上了当时只有城里人才可以在冬天会吃到的黄瓜,虽比不了农田里自种的味道,可仍觉得甜丝丝的汁液滑进脾胃,兴奋的骄傲地难以忘记。还记得三爸自豪的给爷爷说“大,你尝一口,过去只有皇帝才可以在冬天享受到这待遇。”爷爷抽一口旱烟:“有啥味道呢!”嘴里说着却也伸长筷子夹起一片,慢慢的嚼着说“啥味道都没有!”我分明看见爷爷脸上有笑,那大概是一位父亲对儿子认可后深藏微露的欣慰、骄傲与爱吧。

            三爸这次赚到了一点儿钱,他和三妈每天起早贪黑的闷在大棚里,忙时爷爷和五妈也会去帮忙。每两三天摘一次黄瓜,把直溜美观的,一根根整齐的装进框子,早上四五点,三爸开着三轮车把一筐筐的好菜,载进城里卖掉。我常记得那些寒冷的、漆黑的冬日早上,三爸的三轮车由于油箱被冻,他便拿暖水壶里的开水浇灌热车,我躺在温热的被窝里往往等待一个小时左右,才听见车子发动起来,驶出院子,还会想象出三轮车的烟筒冒着白气,拉出一条长长的白雾线,在寒风里飘散!我想三爸定不知寒冷,他的心是那么热,热到足以融化所有的冰封!年轻的生命都是这个样子吧,流淌在滚滚血液里的只有激越的青春和梦想。

            三爸与他的梦想会走多远?一年后,随着种大棚的人越来越多,三爸的营生无法维持下去,别村的几个青年人,来买那些曾在女人们手里日夜赶织、密不透风的草帘,没有心眼的三爸略要了几个钱,贱卖了。

            后来三爸又和三妈开着三轮车,去工地运沙石,三轮车在繁重的压力下也渐老了,三天两头的生病,运沙石所挣得钱还不够修理三轮车,终于那车再也无法挺起孱弱的身子,投入到与主人的劳作中,便被废弃在院子的角落,成为我们小孩子的玩具。

            三爸便带着三妈去工地打工了,他们修建起一栋栋高楼,血汗滴在沙石里,换得一张张钱,攒呀攒呀,终于攒够四十万买了个三室一厅。三爸自己设计装修了房子,带自己在土地上苦了一辈子的老父母来看看吧,洗个热水澡!八十六岁的爷爷已有些糊涂,竟问三爸:“这是谁家?咱们住这里干啥?回家。”尽管三爸一次又一次告诉爷爷:“这是我买的房子。”可过了一会儿,爷爷又忘记了,嚷着:“回家,我要回家。”一辈子清醒的奶奶说:“你把三儿的好心踢在脚底了,唉!”

              如今三爸依然在城市里新盖起的大楼里支铁模板,前几天见到,他说想休息几天,膝盖有些疼。长期的身体负重,再加已过五十的人,我想那铁模板一定是很重很重的!

            这次这个营生,三爸干了二十年。

        “要不你换个生计,恐怕干不动了。”我问他。

        “干习惯了!”

        “ 活儿重吗?”我又问。

        “习惯了,不重!”

            我想劝他退休,可又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农民,哪有退休一说。”

            走出三爸用四十万买的楼房,站在风里,回望那亮着灯的窗户。生命对于生计,对于梦想,对于前途的守望,多么相似;实现,路却又多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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