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崔子当大学生四年了。
来的那年十七岁。
匆匆那年,初进城。
城里的楼都很高,路宽且直,灰尘很少,没什么人随地吐痰,崔子除外。
城里的人都很白,男女都白,暴虐的太阳没在脸上留下紫外线的痕迹,崔子除外。
崔子脸黑手也黑,手里的拖箱重,心也重,里边还装着父母临行前的啰嗦。
崔家出过地主、商人、包工头、流氓,叫花子,妓女,没出过大学生,这不,全村过年一样大庆了一场。
隔壁张屠夫还扛来半片猪,拿了十六岁女儿的八字,死活塞崔子妈手里,扔下一句话:毕业回来就结婚,提前也行。
见了一面,虽然这闺女也挺漂亮,但受不了乡亲们的热情,崔子如催命般提前逃离家乡。
他从山中来,来到校园小路上,路上树多,树多叶子就多。
风过,树叶飘落,砸花了眼。
眼角有泪滴下来,滑到嘴角,尝尝,咸的,有十六岁女孩的滋味。
树多,人也多,匆匆而来的人,匆匆而去的人,崔子觉得自己是个路人。
他们的身上有不一样的味道。
畏畏缩缩地溜到寝室,就遇见那三个人。
一个来自海南,可劲,家富,信佛,是吃斋的,但过年除外,心情高兴除外。
一位生于重庆,燃少,书香门第,脸白肉嫩,听说小学三年级就失去了初吻,他的书桌就是情书收件箱,经常爆满。
第三个云南出产,云龙,个不高,体壮,热衷自虐,每天睡前肉掌劈钢床,震得上铺的兄弟得了床震依赖症。
崔子摸进寝室,找出笔,在登记表上签了字。
可劲夸这字写得好,很黑。
燃少甩着头,瘪了一眼,啥字,像女人。
云龙大喝一声,一掌拍下,纸没破,手破了。
低下头,咬紧牙,崔子脸很红。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可劲一路嚷嚷:“这小崔子身上好一股猪肉味。“
大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快到,可劲第一周才请全寝室去搓了一顿海底捞,第二周又请吃鲍鱼宴,要请吃烤全羊的第三周又到了。
快到,第二天,燃少就有了女朋友,第三天,两个女孩在楼下和女朋友打了一架,后几天燃少说不回来住,在外租了房。
快到,云龙的铁砂掌练到了第三重,一掌拍下去,崔子在上铺都得抖三抖,听说第四重快练成了。
崔子每天默默无闻地起床、读书、吃饭、睡觉,看恋爱,被请客,被拆床。
城里的孩子果然不一样,他心里小声地念叨。
格格不入地走在校园的路上,除了影子,就只有脚印陪着他。
他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脚尖先着地,之后是脚跟,“啪,嗒”分明的两声,很有节奏感,这是小时候常爬田垄养成的习惯。
听着这声音,觉得心神安宁,有家乡的韵味。
今晚没大款请客,煲电话粥的和打黑拳的都不在。崔子理所当然地在食堂只打了一碗干饭,就着家里带来的豆瓣酱吃完饭,肚皮鼓鼓,于是决定出门去听着脚步散散心。
夜如墨,月如钩。
人们常说:“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人怕寂寞。
崔子心情却很好,吐掉嘴里一点豆瓣渣子,甚至哼起了山歌。
第一章 年轻人,我注意你很久了
在校园散步,一路前行。
灯光很亮,直射过来,崔子黑脸上泛起油光,衬着干裂的肥唇,有点违和。
拐到图书馆,一楼有树,歪脖子树,树旁是厕所。
一只飞蛾,从面前穿过,直往厕所门前昏黄灯泡上扑去,翅膀在灯上哧溜地拍打着,在这安静的夜里,很有些惊心动魄。
崔子四下张望,只看见树下有一干瘪老头正佝偻着腰捡垃圾。
安全,踮起脚一个弹跳,蹦进厕所,甩手带上门,在裤兜一阵摸索,掏出深藏的润唇膏,崔子摇头晃脑开始杵。
抹匀了,上下唇凑在一起,像爱美俏皮的小媳妇儿一样微羞着抿了抿,感觉暗爽。
把残留的油膏在屁股上蹭掉,他眉开眼笑地洗手。
抹点唇膏像做贼,这腼腆羞涩的小心脏不好伺候。
喘气声起,如垂死之兽,崔子猛哆嗦,扭头看。
那树旁老头不知何时已飘过来紧贴上他,张着满口黄牙,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崔子心里发毛,菊花发紧。
老头儿肚子叫了几声,嘴上裂开的几道小口子中,一种叫渴望的东西张牙舞爪。
幸好,身子不壮,还能反抗,崔子心中略定。
“年轻人,我注意你很久了”,声音听起来如摩擦的绣铁皮,干涩幽怨。
崔子双股收缩。
舔了下舌头,老头皱着眉:“每次从厕所出来,为啥你嘴巴都是油亮亮的?”
声音中透着有好东西吃也不分享的埋怨。
崔子欲哭,无泪,掩面而逃。
老头狂追,一地,鸡毛。
崔子回到寝室,气急败坏。
今天是什么运气?这么倒霉。
拿起水杯狠狠的喝了一口,想上床睡觉。却发现阳台上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动,偷偷扯开窗帘一看,哇,原来燃少正抱着个小女生在表演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嗯,被他抱在怀里那个女孩身材娇小,窈窕凸翘。
转身想回避一下,喘气声中忽飘来一丝让人不想走开的香味。
上次闻到这种味道,还是初恋时,此刻一闻,百感交集,兴奋中带着悲伤。
人的嗅觉能分辨到一万多种味道,而味觉却只能感觉酸甜苦辣鲜。所以,说人是一种嗅觉动物也不为过。而崔子就是嗅觉动物中的嗅觉动物。这股甜得像初恋的味道直接让他欲变禽兽。
崔子狠狠回味了三分钟,一步三回头出了门。但整个脑海全是那娇小的身影,整个鼻子里全是那心醺的味道,崔子想暴走。在门口木讷地站了很久,六神无主。
终于,耳边一阵吃吃笑声声, 那少女直已经带着一阵香风从身边飘过。
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道:“不是我的错,荷尔蒙惹的祸。”
转头看见燃少那张心满意足的脸,甚觉可恶,同时心中暗暗叹气,罪恶感渐生。
虽然这几个小崽子对自己不算很好。但是在一起吃大餐的时候,吆五喝六的场景还是很让崔子心里感到一种兄弟的情意。自己这种罪恶的想法似乎有点不地道。罢了罢了,让自己忘掉她吧,忘掉她的味道。
躺在上铺的崔子,想强迫自己早早入睡,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那人儿的样子才上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希望自己有那个福气能在梦中见到她,好好相聚。
双目紧闭在床上装睡,数尽了鄂尔多斯大草原上的羊,刚有点睡意,可窗外那烦人的蟋蟀叫声真要人老命。
还是用老招数,自己给自己写信吧,大概能拯救自己脆弱而骚动的灵魂。
“哦,亲爱的崔子,你好,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给你写信,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很闷骚的人,今晚尤其如此,先是被一老色鬼在厕所调戏,后来又遇到了朋友的女朋友让我心动。
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有一万匹羊驼在跑动。很久没有一丝波澜的内心,此刻翻江倒海、浊浪滔天,大有要改朝换代,翻身农奴把家当的迹象。
还记得小时候偷偷摘别人家的橘子吗?那五六条粗壮的土狗,如饥似渴的在后面像追母狗一样狂追,我们一口气奔出了五里地。
当时那超级马里奥一样狂跳的小心肝,都没今晚的跳速快。
唯一的区别,小时候是惊吓而恐慌,现在是惊喜而迷茫。我现在就像一头青春期的猪被人用名叫恋爱的锤子砸中了尾巴,吼得大声,跳得很高,却只能被围在猪圈里打转。
根本无法入睡,所以请原谅我,亲爱的,崔子。我不得不在这深夜给你写信。只有通过这样的途径,才能缓释我心中的压力。
说了那么多,我一直在回避,其实,嗯,哎,好吧,其实我是内疚了,毕竟那是我同学的亲亲女朋友……”
清晨,树上的鸟儿拼命叫,铺上的人儿不知道。
崔子很累,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被子里湿漉漉的一片,可能做了一夜噩梦、冒了一晚冷汗。
室友们都去上学了,崔子心虚地望了一眼燃少的床,没人,稍稍松了口气。
带着复杂的心思,到宿舍的厕所蹲起来抹了唇膏,然后去食堂打一碗滚烫的稀粥。
唇膏看来不防烫,才心不在焉地灌下去两口,嘴皮上就烫起了泡。
崔子感觉不到痛,因为路上一连撞了两棵树,头上红肿的包更痛。
校园里打扫清洁的阿姨吃吃地笑着,看见这小子连续在校园撞树,撞完还态度诚恳地对着树鞠躬道歉,颇为有趣。
唉,可爱的年轻人,恋爱了吧。可歌可泣的青春,真是让人羡慕向往……加恨啊。
扫地阿姨抬头看着天,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自己那朦胧的青春历历在目,还有那可恶的人,伤害了自己,一笑而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灰尘。
暂且不管这追忆似水年华的人。我们的崔子如同得了失心疯,在校园里乱窜。
冥冥中命运的召唤,让崔子进了一间舞蹈室。一群青春澎湃的少女正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台步。
正诧异自己为何来此,人群之中,一眼之间,他就看到了她。
似乎有一股电流从她那乌黑秀长的头发梢儿,一路滑下来,就到了他心的尖儿。
那如梦如幻、如烟如雾、若隐若现的酥麻甜腻味,直接就把他按在了原地动不了脚。
挪到一边,找个位置坐下,用躲闪的目光,不远不近地贪婪观察着。
她在舞台上走着模特步,体态格外轻盈。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放飞在绿色的田野上。脸上的绒毛,微微挂着汗,是清晨带着露水的小花。
微羞娇俏,小巧玲珑的身材,真是让人着迷呀,真想每天都待在她身边,看着她跳,听着她闹,感觉她的一颦一笑。
舞蹈室旁边的一块告示吸引了崔子的目光:“诚邀广大模特爱好者加入我们舞蹈队,参加一月后举行的校园新生模特大赛,男女不限。”
崔子摸摸自己黑黝黝的脸,甩了甩五短的身材,不由得一阵苦笑。但转眼一见她的影子,就坚定了自己的目光。
他把肚子上的肉捡了几块软和些的,塞进的裤腰带,带着英雄奔赴刑场一般的义无反顾,走向了报名处。
咦,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还比较人畜无害,“你好,”气沉丹田,崔子雷声大雨点小地喊出一句话,“麻烦给我一张申请表,谢谢。”
说完脸就红了,还好脸黑遮万红。
小姑娘感觉眼前闪过来一坨黑影,定睛看 ,原来是个人。
这人胖嘟嘟,眉毛黑得很精神,眼睛从一条缝中努力想挤出来,可惜眼皮太重。使得目光有点畏缩,嘴角透出点强制装作勇敢的样子,却总让人觉得不可信。
她随手递过去一张申请表,犹豫着问了一句:“你确定……要加入我们?”
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有个满口黄牙的干瘪老头,摸出了手机打电话,“丫头,你眼光太差!这什么混球?胖、丑、龊、蠢,他刚撞了树还对树作揖道歉,昨晚神情猥琐地偷跑进女厕所,现在看着美女流口水、腆着脸报名要走猫步。”
手机久久无回音,半晌,传来一声凄美的叹息。
老头儿挂了电话,瞟了一眼那头上顶着两个包的愣头青,暗自摇头,低头提起一条破旧的蛇皮袋,继续在垃圾箱中淘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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