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7年六月,收完了小麦,我来到本地的铝业公司干电解工。第一次进电解车间,就热的晕头转向,感到胸闷气短。又看到里面汗流浃背忙忙碌碌的工人,震耳欲聋的打壳噪音······就有些发怵,想着打退堂鼓。可一想到家里刚刚盖了房子,拉下了一屁股的饥荒,自己又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就想,别人能干了,我又不缺胳膊缺腿,我为啥干不了?
其实,对于电解车间的危害,我早有耳闻。比方说电解车间温度高,磁场大,粉尘大,有害的氟化气体等等。据说氟化气体危害最大,人吸入多了容易得骨质酥松和牙齿脱落,好在电解工工资和公务员不相上下。尽管如此,电解工离职率还是居高不下,公司天天招聘电解工,可还是满足不了需求。
转过年来的正月初六,我上夜班。这时候的我已经在电解车间干了半年多了,虽然每个班上下来又热又累,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好在习惯了。但还是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精力不济,一幅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觉得脑子有点迟钝了,人也感觉老了许多。当初和我一块来报名干电解工的二十八个人,到现在只落下了我和码头镇的老刘和老赵。
干电解工的大都是些四十岁以上的农民工,他们学历不高,家境不好,在别的地方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来干电解工,一般人根本也看不上电解工,觉得我们没文化,没素质,没什么社会地位,尽管我们工资和公务员不相上下。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睡了,可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我的手机不压其烦地响了,就想打开手机大骂。我最烦睡觉的时候被别人打扰了!可是当我看到手机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刚刚调到我们班商班长的手机号时,立马打消了骂人的念头,小心翼翼对商班长说:“你好商班长!”
商班长没有接我的话茬,直接对我说,要我从班里挑两个身强力壮,头脑灵活的职工立刻到公司的会议室开会,我忙不迭地连连说是是是。
公司有规定,所有职工的手机必须保持24小时开机,并随叫随到。还有就是,领导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条件执行,不管合理不合理,不管对错,先把领导安排的工作干完了再说。
所以,我赶紧电话联系了老刘和老赵,让他们赶紧去公司的会议室开会。老刘问我不去车间干活,半夜三更去会议室开什么熊会?我说可能是公司里又出什么事了。因为在电解车间工作,不但对身体有害,而且非常危险,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电解质烫伤。比方说班上的电解工穿着厚厚的帆布工作服,上面密密麻麻的有好多小窟窿,都是被电解质烫坏的。我来电解车间半年多了,经常耳闻目睹车间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故。
老刘又对我说,不去车间干活,开上一晚上会也不孬。又问我几点去,我说咱们的商班长说了,要我们现在就去。老刘说这么早?这还不到十点呢!我不耐烦地说你小子咋那么多的熊毛病?叫你几点去,你就几点去,哪那么多的废话?又不是我让你去,我只是传个话。说完,我撂下电话,抓过衣服匆匆忙忙穿上,骑上电动车急三火四向公司赶去。
到了公司,我推开会议室的门,心里禁不住就是一沉,心想,公司一定是出大事了。因为我看到会议室里坐着好多个年轻力壮的保安。此外,我还看到公司其他几个电解车间也来了几个同样是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电解工。
02
这时,老刘和老赵也匆匆赶来了。
坐下后我小声问旁边的一个保安,公司到底出什么事了。那个保安同样小声说,你没听说吗?公司今下午电死个职工。
我刚要和那个保安打听那个电死职工的具体情况,王厂长披着草绿色的军用大衣进来了。他进来后没有坐下,站着对我们说:“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今天下午咱们公司出了点事。这死者的亲属今天晚上就能从老家赶到,我们公司打算把他们安排在清怡宾馆,明天再处理。你们去了之后,一定要阻止他们闹事。还有就是总部主抓安保的张经理也过来了,你们千万要保护好张经理的人身安全。因为死者亲属的情绪一定会很冲动,冲动是魔鬼,他们冲动起来什么事情都会干出来。所以,你们到清怡宾馆后,一切听从张经理的安排,确保张经理的安全!”
说完,王厂长就撤了。
我们有二十多个人,呼呼隆隆一窝蜂来到清怡宾馆,推开宾馆的大门,就看到公司安技处的马处长,培训科的王科长,安技科的李科长都在宾馆的大厅里。这几个家伙看到我们推门进来,没想到的是竟然破天荒地迎着我们,主动和我们打招呼,还挨个给我们分“利群”牌的香烟。要知道这帮家伙平时在公司里见到我们把脸拉的比驴脸还长,我们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不是哼就是哈,甚至正眼都不看我们,理都不理。
老刘和老赵几个看到这处长,那主任科长的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分“利群”牌的香烟,立马像哈巴狗似的满脸笑开了花,呲着被香烟熏得黑黄的大板牙,伸出粗糙的手连连推让:“不会抽,不会抽!”
老刘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到底是咋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说完,我看到旁边站着安技科一个和我玩得还不错的科员,就向他打听。这个科员看看四周,凑到我身边小声说,今天下午动力分厂那边一个职工被电死了,老惨了!听说身体直接被电焦了,把个一米八的壮小伙子硬生生电成了一米左右。
我们正说着,马处长过来说都别说了,总部的张经理来了。
03
马处长话音刚落,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身材匀称,面部白净,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马处长连忙迎上去,对我们介绍:“这是咱们总部的张经理······”
看样子马处长还想再说些什么,张经理摆摆手说,今天下午咱们这里出了点事,死者的亲属大约凌晨一点左右就能从老家赶到,今晚叫大家来就是防止再出现别的意外。在这里我重点说一下,死者的家属来了后,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都要理解,所以我们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我们熬到明天,他们的情绪平稳了,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另外,大家一定要记住,今天晚上我们这里没有领导,都是死者的工友。尤其在死者的亲属面前不要称什么某某经理,某某处长,某某科长······
张经理喝了口马处长递过来的矿泉水,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接着说:“时间还早,大家先找房间休息休息,这个宾馆的二楼所有的房间我们都包下来了。除了顶头的两间是给死者家属准备的,其他的房间大家都可以在里面休息。另外我还是再强调一点,死者的家属来了,大家千万千万不要和他们说我是总部派来的领导,有什么事就叫我老张。还有就是他们问起死者什么情况了,任何人都不要说人已经死了,现在正在医院治疗。好了,大家各自找房间抓紧休息!”
我走进一间客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长这么大,这种事还是头一次经历,心里忐忑不安的,能睡着才怪呢!
忽然,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咋呼:来了,来了······
04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噔噔噔一溜小跑来到楼下,就看到门外一辆面包车停在宾馆门口,从车上下来七八个男男女女。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刚下车,就咋咋呼呼:俺的孩子咋了?俺的孩子咋了?
张经理赶紧迎上去,亲热地拉起老人的手说:“大爷,您老先别着急,把心放到肚子里,孩子没事,在医院输水呢!您老先在宾馆住下,这赶了一晚上的路,一定累了,在宾馆迷糊一会,歇歇,天亮了咱们再去医院看看孩子。”
张经理边说边向我们使眼色,我们便赶紧簇拥着来人进了宾馆。有一个瘦高个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兄弟,我是***的哥哥,我看着你挺面善的,你和我说实话,我弟弟到底咋样了?”
我忙说,***没有事,您别想多了他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您放心,就一点皮外伤,输两天水,消消炎,就能出院。死者的哥哥说,你就别瞒我了,要是我弟弟没有事为什么我们打不通他和我弟媳的电话?没有事为什么不让我们见我的兄弟媳妇?
我无言以对。
死者的哥哥看我没有说话,忽然带着哭腔问我:“兄弟,你给我说实话,我弟弟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我忙说,没有,没有,你想多了。我劝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先睡一会,休息休息,等天亮了好去医院看你的弟弟······
我话还没有说完,外面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我出门才知道,不知道是谁和死者的亲属说了,人已经死了,尸体在医院的太平间。所以,死者的亲属立马炸开了锅,吵吵着去医院。
我想,死者的亲属一接到公司的电话,联系不上死者和他媳妇的电话,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倒是,遇到这种事,在没有看到真相之前,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也是他们急着去医院看个究竟的原因。之前,张经理和我们说过,让我们尽最大努力,想尽一切办法,劝阻这伙人今晚不能去医院看死者。现在看看这伙人大多数是些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这么大岁数的人,不是有这病就是有那病,又一路辛苦了好几个小时,万一见了死者的惨状,连累带伤心难过,受不了打击,再出现意外那就更糟了。
所以,我们极力地劝说,百般阻挠,说的口干舌燥,连拉带拽,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伙死者的亲属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就认准了去医院看看他们的孩子。无奈,张经理只好答应,并暗中嘱咐我们,一定要看好那几个岁数大点的,一旦出现意外,立马找急诊医生救治。
05
大家伙呼呼隆隆开着大车小辆赶到了医院。可能事先张经理早已经与医院方面联系过,医院里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静,一个人都看不到,就是灯光也是半死不活发着暗黄的光。
张经理拿着手机,对死者的亲属说他和医院联系了,医院值班的医生说管太平间的医生下班了,其他的医生没有太平间的钥匙。
看样子张经理还是想拖到明天再说。
可是,死者的亲属不是三岁的小孩,更不是傻子疯子,根本就不好糊弄。他们七嘴八舌,吵嚷着快点带他们去看看他们的孩子。突然,有一个老人一把薅住张经理的衣领子,吼道:“我的孩子四点就出了事,你们为什么到十点多了才给我们打电话?为啥我们连闺女也联系不上了?”
老人这一说,我明白了,原来他是死者的岳父。
老人家别看岁数不小了,劲可不小,勒的张经理脸红筋凸。张经理双手抓住老人勒在他衣领上的手说,早了我也不知道,这事您老人家得问问我们的领导。
“你他妈的糊弄谁?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这里的领导!”
老人家说着,扬起另一只手就要打张经理。我一看不妙,赶紧上前护驾,没想到背后有人踹了我一脚。因为我毫无防备背后的偷袭者,那个在我背后偷袭的家伙在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的踢了一脚,踢的那个瓷实,半个月过去了,我的屁股还不大敢坐在凳子上。
我转回头,看到那个踢我的是死者的大哥。此时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旁边有一个中年妇女从他身后朝我扑头盖脸冲过来,伸出双手就要给我破相,吓得我连忙跑到了小树林里。
在小树林里里我看到大家又纷纷钻进了车,心想,难道死者的亲属不去看死着了?难道这是要回宾馆休息?
等我钻进车里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第五生活区看看死者的老婆的。
车开到第五生活区的一栋楼下,我们刚下车,就听到楼上传出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哭声。大家呼呼隆隆上到二楼的一户门前,死者的亲属涌进去,立马就是哭声一片。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弄得站在门外的我也是一阵阵心酸。
死者的家属进去后,从屋里走出来三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妇女,通过只言片语的交谈才知道,她们是公司安排对死者老婆安抚的,并负责看好死者的老婆,避免发生意外,不让她和任何人联系。毕竟她现在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
我们在外面站了不久,屋里的人下楼来了,执意还是要去医院看死者。有几个人情绪非常激动,看到我们,逮着谁揍谁,搞得我们谁也不敢再阻拦他们,张经理只好让我们拉着他们又返回到了医院。
大家来到医院,有一个胖胖的医生领着大家转到医院最东头的一间小平房门前,打开门就走了。我因为害怕,站在最后面,远远地看到最先进去的是死者的大哥,然后里面就传出那种呜呜的揪心的哭声:“我的弟弟啊,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06
大家进去后,又是低一声,高一生,男男女女混杂的哭声。
我站在最后,既害怕又好奇,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人被电死的样子。去看吧,又害怕。不看吧,又忘不下。正好老刘过来,说自己一个人不敢看,问我进去看不看。于是,我硬着头皮跟在老刘身后向太平间走去。
当我俩走到太平间门口的时候,死者岳父哽咽着对死者的老婆说:“你也去看看吧!”
死者的老婆在两名妇女的搀扶下走进太平间,立马“妈呀”一声从里面跑出来,嘴里喊着:“这不是俺老公!这不是俺老公!!”
那天晚上,可能是吓得,也可能是天冷冻得,我的双腿一个劲地颤抖,上下牙齿也是不住地得得得地碰撞。当死者的老婆从太平间跑出来,我本想随着溜之大吉,可老刘拽着我的衣服说:“既然来了,咱得看看人到底电成啥样了!”
我只好跟在老刘身后来到太平间。当我看到死者的样子后,非常的后悔,真的不应该看。因为此后一连几晚上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死者那具像是把玉米秸烧的少皮无毛的双腿和糊七烂黑的脑袋。
这时,天已经大亮,死者的亲属闹腾了一夜,情绪稳定了下来。也是,人已经这样了,再大吵大闹又有什么意义呢?又加上来的大都是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折腾了一晚上,早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了精神头了。我看到他们有好几个瘫在墙根下,或倚在大树上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
到了七点多点,公司又派来了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安保人员。张经理把我们召集到一块说:“大家今晚上受累了,辛苦了,公司安排人来接你们的班了,大家就回去好好休息。对于今天晚上这里发生的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掂量这点,不要乱说!总起来说,今天晚上没有出什么意外,暂时他们的情绪也稳定了,我想这只是暂时的,他们还会折腾!不过他们再怎么折腾无非就是想多弄点赔赏金······”
后来我听说正如张经理所预料的那样,到了中午,死者的老家又来了一二十辆车,拉着一二百人······
最终公司赔偿了人家六七十万。
07
过了两天,我和老刘,老赵等几个同事下了班小聚。
借用评书艺术家单田芳老先生常说的评书里的一句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的这些同事喝得差不多了,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有的说上面的领导都不错,比方说上面不允许加班,可到了我们下面照常加班!不允许上班玩手机,可你看看现在,厂长,主任,安技科那帮科员,谁不上班玩手机?咱们电解工发个微信就成了违反劳动纪律了。真他妈的是只允许州官放火,你允许百姓点灯!
还有的职工说,咱们的大老板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的时候说,咱们公司严格执行国家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并很好地处理了产业结构调理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列问题,遵循绝不把一名职工推向社会的原则,以‘干部不降职,职工不下岗,收入不下降’为准绳,执行三人两岗,两人一岗及轮岗休岗等方法,不惜成本,妥善做好员工的安置工作······可在咱们下面怎么还是三个人的活一个人干,甚至一个人干四五个人的活?
我说,这些当官的话你也信?
老赵接过我的话茬说,这几天咱们公司的领导是不是疯了?一个班还不知要查多少次呢!这伙人查的还没走,另一伙查的又来了。我说这有啥奇怪的?前几天公司里电死了人,上面能善罢甘休?还不想方设法拿咱们这些电解工出气?我还听说了,前几天电死的那个职工所产生的费用及赔赏金,由咱们公司的职工分摊·····
我这么一说,像捅了马蜂窝。这个说这都是些啥事,车间里氟化氢气体高温把咱们的骨头都考成了酥鱼,漫天飞舞的氧化铝粉尘洗到肺里,喘气越来越粗;那个职工说,以前靠贷款过日子,现在贷款不好贷了,就绞尽脑汁从咱们一线职工身上榨油水,减员减的一个职工干三五个职工的活了,还一个劲地瞎折腾;还有的说公司不行了,不成文的规定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了!
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老赵受伤了。
老赵用长柄扳手紧小盒卡具的时候,用力过猛,过大,一下子把小盒卡具上的螺栓拧断了,致使他一屁股蹲在了风格板上,摔得好半天也没有起来。小盒卡具坏了后,阳极滑落到槽底,把滚热的电解质从出铝口压了出来。商班长闻讯跑来,一脚把老赵踹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我草你妈,你他妈的会不会干活?不会干滚回家里去!”
我们谁也没想到,商班长跑来后非但没有对老赵嘘寒问暖,反而给了他一脚。加上老赵没有防备,脑袋磕在了立柱母线上。万幸的是老赵戴着安全帽,不然他的脑袋磕在立柱母线上非开瓢不可。尽管这样,老赵还是疼的龇牙咧嘴,有浑浊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这时候的老赵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浑身沾满了氧化铝粉。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有气无力地冲商班长喊:“你干嘛打人?”
商班长没有理睬老刘,也没有安排人把老赵从槽子里搀扶出去,而是指挥多功能天车把滑到槽子里的阳极提出来,安排职工抬来小盒卡具,把那只坏了的小盒卡具替换下来。
这时候的老刘瘫在风格板上,连热带疼,已经是满头大汗。等大家都收拾利索后,商班长才安排人把老刘从槽子里抬出来,送到医院。在医院拍了片子才知道,老刘摔得不轻,膝盖都摔碎了。
干过电解工的都知道,由于在电解车间干活,温度高,工作繁重,流汗多,钙流失非常严重。如果干的年数长点,身上的骨头都酥了没有了韧性,非常的脆,一点点的磕磕碰碰就有可能骨折。
在电解车间干电解工的大多数是一些文化低,没手艺,在村里实在混不下去的中老年。这些中来年上有老,下有小,或者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尽管也知道干电解工对身体有损害,但干别的工作又没有干电解工工资高,所以只好拿身体的健康来换取高一点的工资。
也就是说,干电解工的是拿命换钱。
08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在这里的大小当官的根本不把电解工当人看,没有一点人情味。动不动就训职工:愿干就干,不愿干滚蛋,别站着茅坑不拉屎,想来干电解工的有的是!
还有基层的那些小官官,为了讨好上面的领导,谁也不如他能。上面要求的工作到一,他非得逼着职工干到三,四。比方说槽维护,按标准只要不冒烟不冒火就可以,可这些小官官非得逼着电解工把槽子整的像狗舔的那么平整,光滑。再比方说,公司要求卡具压降调到十毫伏以下就算合格,可到了分厂不允许超过八毫伏,到了车间不允许超过七毫伏,到了班组超过六点五毫伏就考核200元。
为了不被考核,电解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舍了命地用长柄扳手紧小盒卡具上面的螺栓。经常是用力过大过猛,致使好多小盒卡具被损坏,伤到了好多的电解工。老赵就是个例子。
过了不久,老刘也在公司出事了。
那天,我来到车间,看到同事们都已经排队站在更衣室门口。商班长看到我咋呼我:“先别换工作服了,主任要给我们开班前会。”
商班长话音未落,车间主任过来了,他问商班长:“都到齐了吗?”
商班长点点头回答:“都到齐了!”
车间主任环视一下,说:“想必大家也听说了,上边要来咱公司检查。这次来检查的不同以往,是有来头的,而且来头还不小!据小道消息说是安全环境联合起来的检查团。所以我希望大家一定要重视起来!在车间的每一项操作都要严格执按操作规程。谁要是违章操作,我不管他是谁,也不会对任何人讲面子个······谁违章我就处理谁!还有,在以前的时候只处理违章的直接责任人,以后谁要违章违纪,我不但要严加处理直接责任人,我还要追究班长和其他职工的责任!因为,违章的职工在违章的时候其他职工为什么不去制止?你明明知道他在违章违纪,你为什么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违章违纪?还有班长,你看到职工违章不从严从重考核,当老好人,我就让你付出代价!只有这样,才能起到联保互保的作用!当然,考核大家,追究大家的责任不是目的,我的初衷就是借此增强大家的安全意识······”
快下班的时候,商班长对大家说:“今天到点走不了了,车间让加班。”
我苦笑着说:“加就加呗,哪一天不让加班?哪一天到了下班时间让走过?天天加班我们都习惯了,要是不加班反而不正常了。”
然后我又问商班长今天加班干啥活。商班长叹口气说,不是明天又有来检查的嘛?车间安排咱们班下班后用水把车间外面的马路冲洗的干干净净,原则上是马路上看不到一点泥土。我说这有必要吗?商班长说有没有必要你我说了都不算!主任还说让咱们今天早晚把公司办公大楼前面的草坪全部修剪整齐,并把杂草全部清理出来,拉到垃圾场。
“凭什么!?”
商班长话还没有说完,大家都烦了,问商班长:“那片草坪不是办公大楼那帮孙子们的责任区吗?他们不清理为什么让我们去清理?”
商班长摇摇头,说:“我也没办法,这是分厂安排到车间,车间又安排到了咱们班组。干吧,兄弟们,谁让咱们是电解工呢!”
“电解工咋了?电解工就低人一等?电解工就任人欺负?任人践踏?”
说归说,骂归骂,尽管我们都觉得委屈,但还是极不情愿地来到公司办公大楼前面的那块草坪。可是我们来到后,顿时傻眼了。
09
那片草坪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理了,杂草野菜都没了膝盖,里面还有好多的矿泉水瓶子,奶盒子,破砖头烂瓦块······
一时半会根本清理不完。
我的同事们见此情况七嘴八舌骂开了,问商班长为什么办公大楼那帮孙子的责任区凭什么让我们来清理?商班长无奈地摊开手说:“你们和我吵吵有啥用?我不知道下了班回去歇歇吗?你们干活的时候我少干一点来吗?”
同事们吵吵嚷嚷要去找车间主任问个究竟。商班长摆摆手说:“都别吵了,也别去找车间主任,你们也别以为车间主任愿意揽下这活?这都是上面一层一层压下来的!不在那个位置上不知道那个位置上的难处。主任也有难处,也有压力。咱们的厂长在给我们开会的时候不是开口闭口让我们认清当前的形势,要我们适应这里的管理方式,适应不了赶紧滚蛋!所以说,我劝大家还是快点干吧,发昏当不了死,吵吵嚷嚷没用,找谁也没用,工作该咋干还得咋干,而且还得干好,除非你不想在这里干了······”
这时,厂长,处长还有一些我们叫不上官职的人过来了。商班长看到后一溜小跑跑过去,对厂长点头哈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我看到厂长根本就没有理商班长,而是一手掐着腰,腆着大肚子一手对着草坪指指点点。我猜厂长无非就是命令商班长这里该怎么干,那里该怎么干。
那些当官走的时候,厂长对商班长说:“今天早晚把草坪清理干净,什么时候清理完了什么时候下班!”
在清理杂草的时候,老刘凑到我跟前问我:“张哥,你还记得黄学亮吗?”
我想了一会问他是九湖镇的那个黄学亮,外号叫黄鼠狼的那个瘦高个?老刘点点头说,就是他。我问他怎么了?老刘摇摇头说那家伙成了植物人了。
我忙放下手里的草,问:“怎么回事?”
老刘说:“出车祸了,脖子以下不能动了,在医院打钢钉都打不上!”
怎么会打不上呢?我问老刘。
“唉!”老刘长叹一声说:“就是因为他干电解工年数长了,骨头都没韧性了,都酥了。看样子电解工这活真的不能再干了,你说谁没有个磕磕碰碰,真要伤到了骨头,打钢钉都固定不上。”
我说也是,可不干电解工啥活工资能有这么高?咱们都上有老需要孝敬,下有小需要抚养,现在的东西又贵,像咱们这些没文化,没手艺,没技术,除了出点笨力气,吃点苦,受点罪挣点钱,又没有别的办法!
老刘接过我的话茬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那些没有干电解工的也没有饿着,渴着,也没有不过日子了。过两天发了工资,我就不伺候他们了,我可不想为了多挣点钱,到时候真瘫了,给老婆孩子添累赘。”
可惜,老刘没有等到月底发了工资离职,到了明天就出事了。
我无奈地叹息道:“没办法,谁让咱们穷来呢!”
沉默了一会,老刘又问我:“张哥,也不知道明天什么人物要来检查,大动干戈的!”
我说我哪知道。不过有人说是省里的,也有人说比省里的来头还要大。反正来头不小,不然公司也不会这么的兴师动众。娘的!不用管谁来检查,最倒霉的就是咱们电解工,累死累活干上一个班还要加班加点!
10
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们才把车间外面的公路冲洗的干干净净;草坪清理的干干净净,可我们足足加了四个多小时的班!确切地说,我们这不叫加班,这是义务劳动。因为加班有加班费,可我们加班是白干。
“你们在这里磨蹭啥?还嫌下班早吗?赶快收拾收拾下班!”商班长看到我们把活干完了,过来催促我们赶紧下班回家。老赵说这他娘的上的啥班?上早班竟然上到了晚上八点!?商班长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事多?就你自己加班来嘛······”
商班长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满脸堆笑紧走几步,对一个走过来的又矮又胖的家伙说:“还没有下班呢?吉工?”
这个家伙是安技科的工艺安全员,姓吉。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公司大多数当官的为什么又胖又矮。矮点胖点到没什么,还个个长的那么难看,不是头大如斗,就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阴阳膀子罗圈腿。用“腰粗,腿短,大屁股,猪脸,整个就是一只站起来的猪”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如果把他们凑一块,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到了小人国呢!
“下什么班?今夜我值班,过来转转看看,都把活干完了吗?”姓吉的四下看看问商班长。
“都干完了!”
商班长用手指指冲洗的干干净净的马路和清理的整整齐齐的草坪,回答:“完了,完了,都清理干净了。”
说完,商班长看姓吉的没有言语,又讨好地说:“咱干活你又不是不知道,领导安排的啥工作咱不是都保质保量地活完料净场地清?你就放心吧!”
姓吉的没有搭理商班长,而是用手指着公路两边的冬青说:“这些冬青七高八低的,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不会看不到吧!?”
商班长说看到了。
“看到了为什么不修剪整齐?”
“主任没有安排我们修剪这些冬青。”
“领导没有安排就不干了吗?我就不明白了,你们的工作为什么总是非要领导安排了才去干?不安排就不干了?对工作能不能有点主动性和积极性!?”
商班长唯唯诺诺道:“吉工批评的是,我这就安排职工把冬青修剪的整整齐齐。”
姓吉的看都没有看商班长,而是命令道:“修剪完了用手机发到公司的工作交流群里。”
说完,姓吉的迈着罗圈腿到公司办公大楼后面的倒班公寓睡觉去了。姓吉的走是走了,但我们在后面可就骂开了。老刘骂道,这王八羔子辛亏不是我儿子,要是我儿子这么坏,我非把他按在尿盆里淹死不可;郭秃子甩了甩稀稀拉拉的长头发,弄得脑袋上的氧化铝粉乱飞,冲着姓吉的后背骂道,小兔崽子,老子要是知道你是个大孬种,想当初我就应该把你甩到墙上喂苍蝇。
“都少说两句吧!发昏当不了死,冬青不修剪完了谁都下不了班!”
第二天,因为昨天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多,所以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一直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熬到快下班了,商班长小跑着过来了,还没到跟前就咋咋呼呼:“快快快,先别忙着下班,安技科又来查槽维护了,大家先把槽子划拉一遍,冒火氧化的好好鼓捣鼓捣。”
“靠!”
大家一听又骂开了,这是什么事?早不来查,晚不来查,要下班了又来查槽维护了,这不是成心折腾人吗?
商班长不耐烦地打断大家说:“别说没用的!抱怨没有用,咱们就是干的这样的活,有本事的也不来干这个!”
11
终于下班了,我和几个同事拎着塑料水杯蔫头耷拉脑地正要走出车间,商班长打着手机,迎着我们跑过来。我问他:“领导们又有啥指示?”
商班长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问我老刘在什么地方。我说刚才我还看到他在这里呢!对了,我看到他拖着风管向南边去了。怎么?领导们又安排咱们加班干活?
“老刘摔着了!”说着,商班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一个个的一天天的都不让人省心,按下葫芦起来瓢,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
我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商班长说我刚才接到老刘的电话,说他摔着了,我问他在那里摔着了,手机里面光嗡嗡就是不说话。我忙问现在老刘的电话还能打通吗?商班长说能啊!我这不一直再打吗?可老刘就是不说话!你说这不是急死人吗?
我对商班长说那咱们赶快找找。商班长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让我到南边去找,他去北边去找,找到了回个电话。
可是我跑到车间南面,找遍了犄角旮旯,也没有看到老刘,就打电话问商班长找到了没有,商班长说没有找到。正在这时,下一个班的班长看我到在车间里东张西望,问我找什么,我说我们班的老刘摔着了,可是没找到人。
那个班长忽然一拍脑袋说:“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南面的窗户底下躺着个人,我还以为是你们班的职工在偷懒呢!你快去看看是不是老刘!”
我和商班长跑到最南面的那扇窗户,探出脑袋向外看去,果然看到老刘耷拉着脑袋蜷缩在水泥地上。
“老刘,老刘,你没事吧?”
商班长喊了两声,可老刘一言不发,头都没有抬一下。我和商班长一看事情不妙,赶紧跑到窗户下面,看到老刘脸色蜡黄,满脸汗水,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老张,回车间干活去!”
我本想过去把老刘搀到凉快点的地方,被闻讯赶来的车间主任厉声喝住。我知道老刘摔着了,车间主任的年底分红受到影响事小关键是自己过两天就要走马上任安技科科长了,可偏偏今天车间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安技科长还有戏吗?他不气急败坏才怪呢!
120来了之后,医生向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把老刘抬到担架上。有一位同事可能紧张害怕,在抬老刘的时候毛手毛脚的,一不小心不知道碰到老刘的什么地方了,老刘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
12
后来我听说老刘被截肢了。公司一分钱都没有给他赔偿,还给他扣上了个蓄意违章的帽子。
转眼干电解工已经十年了,亲眼目睹了无数次的伤亡事故,自己也由于在电解车间落下了一身的病,比方说大脑反应迟钝了,干点力气活就出虚汗,喘不过气来,腿肚子转筋,手指伸不开,只好不得不离职了。就在前两天,一个还在公司干的同事告诉我,车间了又有一个职工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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