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领着小羽走进教室的时候,他正在睡觉。
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那个午后,教室的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吱嘎嘎地摇晃,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挣扎着抬起头,睡眼惺忪,朦胧中,眼前闪出一道光线,一团淡兰色的纱雾飘进来,轻盈盈地,四周的一切吵杂瞬间安静下来,吱吱嘎嘎的电扇声听不见了,同学嗡嗡嗡的议论声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静侯她出场:飘飘的长发,强烈逆光下白得太过梦幻的脸,清亮的眸子轻飘飘地,轻飘飘地越过所有人,越过教室外的老槐树,朝向未知的远方,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日式制服短裙下修长的腿象小鹿一样灵动,9月的阳光在她裙裾间跳舞.
多年以后,他依然能清晰地记忆起那个午后,小羽像一道光那样闪入他的生活,又像光一样消失出他的视线。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孩子,在班上男生都蠢蠢欲动,打赌谁有本领做小羽男朋友时,他埋头读他的书。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的每一个男生。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与他见过的所有女生都不一样。她不像他家乡的女生,憨憨地、纯纯地,与他讲话有时还会害羞;她不像县一中的女生,叽叽喳喳地,拉邦结派地,在学校附近的小店里淘些便宜又时髦的小饰品。她总是喜欢一个人,不理刻意巴结她的男生,冷淡急于拉她入伙的“闺蜜团”。她自成体系。她的着装,她的谈吐,甚至她使用的钢笔,无一不在宣誓,她不属于这里,她,属于都市。
他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她不可能和他有任何连接,连设想一下都是多余的。只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眼睛时常会脱离控制,久久地望向她,丝毫不影响她的影子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她明亮的眼睛偷偷看着他,执着里藏着一丝羞涩,笑盈盈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在说……
所以当那一天,她真正站在他面前,以梦里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恍惚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他做卫生值日,本来应该是两个人值日,但根据“惯例”,与他一起值日的同学总会有事先走。说来也怪,他对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欺负”并没任何反感,他们是城里人,县城相对与他那边就是城里,乡下人为城里人做点事是理所应当的,从小他就知道这个“道理”,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道理”到底在哪里?相反地,他很享受一个人的教室,所有的课桌、椅子、黑板和讲台,只属于他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他就是老师,他就是国王,一切尽在掌握。
那天她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讲台上,环视他的领地,看到她,他慌忙从讲台上蹦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大人抓个正着。他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慢吞吞地蹲下用力擦着门。她一定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吧,他暗暗猜她回教室的目的。直到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的靠近,她轻盈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而来,他的心咚咚狂跳象要脱离躯体,一片阴影遮挡住他的天空,她说:“嘿,你好!”
他觉得自己就快晕厥了,好在他是蹲着的,头低得更深了,仿佛寻找落在在地上的一根针,她是在跟我讲话么?是吗?
“嘿,***,”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他幸福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可还是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可发烫的耳垂出卖了他,她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定是在嘲笑我!一股强大的自尊在他体内迅速成长起来。
“你看到我的雨伞吗?”
“没啊”,原来是雨伞忘记拿,他安心了不少。
“今天课堂上老师读的范文是你写的吧,写得真棒,特别感动!”突然话风一转。
“嗯,嗯”,他低低哼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应她才对。
“以后有机会帮忙指导下我的作文,好想能写得和你一样好呀!”
“嗯,嗯”,他还是低着头。
“那我先走了!”
直到她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她主动与他讲话,她能叫出他的名字,她说喜欢他的作文。
她喜欢的那篇作文是《我的父亲》。他把这些年对父亲的思念,对父亲的想象,对父亲的记忆统统融入他的文字里,村里人都说他不可能记得他父亲,他用文字告诉他们,他真的记得,他与妈妈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曾经为全家遮风挡雨的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用文字告诉他们,失去那个男人之后,他们娘俩的生活,他们所承受的、所遭遇的,点点滴滴,他用文字表达。
那篇作文写哭了全班,写哭了班主任张“爹爹”,写来了全班对他另眼相看,也写来了她爱慕的眼神。
知道她喜欢他,是从同学们的起哄中。她站在他课桌前,向他借作文本,他还没来得及讲话,旁边的男生全大声欢呼起来,“借,借”,他们故意拖长声音怪叫“借作、文、本---”她没有离开,倔强地站在他面前,他飞快抽出作文本,装作潇洒地丢在课桌上。她拿起本子,转身。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班上男生的心情是复杂的,谁都想要靠近她,谁都不敢靠近她,谁也没想到她会主动靠近他,一个被他们瞧不起,从最穷的村子上来的,其貌不扬的他。
“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酸溜溜地,等待一个笑话式的结局。
他很清楚,他们的故事不可能有结局,从她光鲜的衣服,从每周来学校接送她的汽车,所以,为什么要开始?
那个周末回家,班上让交100元的秋游费,他娘从床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铁盒子里,抖抖索索地点出厚厚一沓钞票,
他皱了皱眉:“妈,有整一点的吗?”
娘很为难,讪讪地:“就这些了,猪要等年底,卖菜收的,都是些个零钱……”
那一刻他心好疼,心疼娘也心痛他自己。
周一去学校,老师收秋游费时,他没交,说“不想去”。
小羽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明白。
再有人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他故意大声说:一直都是她来找我!哈哈哈!他知道这话一定会有好事人转达给小羽。
他的目的达到了,小羽再也没有找过他,她的眼轻飘飘地、目中无人地从他身上掠过,再也不曾停留。
他的心隐隐作痛,可知道这痛只是一时的,她本来就不可能是属于他的,他坚定地以为。
没过多久,小羽一声不吭又转回了省城,听说是一所名校,她是因为做错事被父母发配到这所县城的高中,她从来只是过客。
当他得知她只是被“发配”到县一中时,他的小心脏又地震了,想当年他考上县一中时,母亲一家一家拉着他去报喜,全村都轰动了,他是他们村近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是全村人的骄傲。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他与她之间的差距。
他无心学习下去,除了想念她,也在迷惑,就算自己上了县一中,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与小羽之间的距离,哪里是几个县一中就能够埋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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