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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的城市(全文)

他与她的城市(全文)

作者: ae426d102ada | 来源:发表于2017-09-19 16:39 被阅读516次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能找到这样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他的心放下一半。

    在这座城市里打拼一年,流浪半月,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收留他的地方。这里工资不高,比起上年在建筑工地上当钢筋工时,少了一半不止,可是包食宿列,别小看这包食宿,一月得省下近千块呢。再说,还能怎么挑呢?他瞄了眼自己左手手掌那道刺眼的疤,歪歪扭扭爬着,几乎占领整只手掌。想起上次工地事故,他的右眼又快速跳起来。相比那天与他并肩站着的麻城来的小付,他算是很幸运了。那个麻城仔再也没能醒来,而他,只是失去了一只手掌,哦,不能说失去,手掌最终是保住了,只是再也无法象过去那样干力气活了。

    可这样的保住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摇头叹了口气。工头是他们村里的,很够意思给他垫付了医疗费,工地方面给他报了工伤保险,工友们挑唆他再找工地闹闹,要一笔补偿费。他脸子浅,没好意思,事故谁也不愿发生,再说人家该做的也都做了,还闹个什么?好歹,他也是在县一中读过高一的人,在他们村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呢。

    那次从手术室出来,刚睁开眼,就看见六十岁的老娘正坐在床头前哭得伤心。

    “你哭个啥呀,我又没死。”他有气无力地安抚老娘。他知道,老娘把他看得比天还重,三十岁时才有了他,刚有了他,又丢了他爸。

    “死鬼,莫把娃儿也带走哇。”听了这话,老娘更是放肆大哭起来。他出生那年,他爸外出打工,就在年底放假前,一场工地事故夺了他爸的命。老娘盼了一年的老公,变成薄薄一沓钞票。听大姑说,老娘的眼病就是那年落下的。老娘三十岁守寡,村里说媒的来了一茬又一茬,她都没应声,说是怕娃将来受苦。喂猪、养鸡、种菜,一个女人扛起一个家,供他吃穿,供他念书,生怕他将来走他爸的老路。

    “娃呀,好好读书,有出息,长大去城里坐办公室。”老娘从小就在他耳边念叨。

    他从小喜欢看书,村上小学老师兼校长--老张头家的书被他看过无数遍,都给翻烂了。他妈没钱给他买新书,就拿鸡蛋给集上收破烂的那户人家换些旧书回家。他也是争气,初中毕业居然给考到县城小有名气的县一中,老娘牵着他一个一个邻居家“示众”,笑得嘴巴合不拢。没过一年,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给劝退的,班上个个课外上培优,老师课上讲得飞快,他没钱培,就跟不上,加上县上读书,费用可真不是个小数字,国家收费虽说不高,但学校时不时这收点那收点,次数多了也就交不上了。

    从县上回来那次,老娘也是哭了,眼泪巴嚓地对着他爸的遗像:死鬼,对不住哇,我尽力了哇,你要保佑我们娘俩呀。

    也许是他爸上天有灵,那年,村上小学的老张头突然没有一点预兆地走了,老娘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去了村长家。

    才满十六岁的他成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

    刚当老师的日子,虽然清贫,他还是蛮欢喜。那时,外出打工的人还没现在这么多,村里小学多的时候,有五十几名学生哩。孩子们都喜欢他,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他从不象老张头过去那样打骂学生,耐心给学生说故事,讲道理,搞实践:春天带学生到地里挖野菜,夏天到村上小河边抓鱼,秋天领着一帮孩子到山坡上摘野柿子,冬天,冬天就更爽快了,村里些个乡亲牵着孩子拎着鱼、肉来给老师拜年,说几句吉利话,老娘串门子,头也是扬得老高老高的。

    他希望他的生活一直都能是这样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平时能和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空闲时坐下来读读书,他心里很知足。

    可好景不长,没几年他感觉,村里的年青人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有些个回乡时把孩子也接走了,村上小学的孩子只剩下一半。他隐隐有些心焦。来年春节时,过去同班上的那个调皮佬小谢回乡立了栋三层洋房。他娘坐不住了,晚上去谢家拉家常顺路打探,说是小谢在城里拉了个农建队,接大工程呢,一栋房子算什么,人家一年就赚一栋房。

    过去他一提去城里打工,老娘那头就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天回家来,老娘有点动摇,在他爸的遗像前坐了一宿:靠他代课老师一个月1200块的工资,啥时候才盖得起房呀?第二天一早,老娘犹犹豫豫地跟他商量:要不,咱也去城市挣点钱再回来?转眼,你也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啦!

    二十六岁那年,他第二次离开家,去了城里,这次走得比上次远,上次读书是到县城,这次,他跟着小谢到了省城。

    小谢算是够义气,一天没干过粗活的他,直接让他跟着技术最好的大师傅学。大工一天给结300块,他是100块。小谢说,别赚少啊;他说,不少不少,人家是师傅,我是徒弟。到底是读书人,知书达理,学东西也比别人快。

    如果没出那事,现在在村里该起楼了吧。

    他苦笑了下,望着手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又摇了摇头。已经是早上五点了,该跟老钱换岗了。他拾起床头那双雪白的手套,戴上,拉开宿舍门,向小区出口的岗亭走去。

    二、

    星期一的早晨总是那么容易令人焦燥。还没起床,已听到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她扫了一眼手机,闹钟还没响,6:30还没到呢,这么多人都在路上了?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翻个身还想再多咪一会儿。

    星期一?!刚才还没反应过来的脑子好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把还在熟睡的老公吓了一跳:“干什么呀?一惊一乍地!”老公嘴里嘟囔了几句,拉起被子把头蒙上。

    睡!哪还能睡!她冲到女儿门前,咚咚咚敲了几下,直到听见女儿含糊不清的回应,OK!再冲进厨房,把昨晚买的枕头面包放入烤箱,起火煎鸡蛋和火腿,泡牛奶,一切准备就绪,烤箱“叮”的一声,三明治搞定!

    每天早上她就象被预先设定好的机器,闭着眼睛也能完成这套程序。女儿坐上餐桌吃饭,她终于得空完成自己的洗漱程式。

    为什么每天都这么匆忙?她一面刷牙一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黄黄脸儿,乱蓬蓬的头发,鬓角处几根白发刺眼地立在那里。怎么又长出来了?不是上礼拜才拨过?这个周一开始得有点沮丧,长吧长吧,白头发就白头发吧,又能怎么样呢?

    她原本是个不爱操心的人,从读书到工作一路顺利,婚姻最后也如父母大人所愿,赶在三十岁之前成功地把自己嫁出去了。一切都好,为什么白发总没事往外冒?不能理解。

    她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小职员,工作十几年了,还是小职员,和刚刚入职时,没有什么变化。前年曾有一次很好的机会,领导找她谈话,有意封她一个小职务,她没能识实物,或者叫不识抬举,完全没有向领导表达想要争取机会的意思,领导也就没再起心扶她这团烂泥了。不大的单位,最高领导不过是个处级,一众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有那个必要么?再说,她很清楚领导为什么突然对她青眼有加,并非发现她能力强,而是指望她有办法。老公一直在她上级部门担任个小职务,那年意外被提了个总工,进了班子。

    还没可怜到需要沾他的光吧?她内心仅剩的一点点骄傲抬头了。当年他追求她时的小故事又一幕一幕上演。他花了多少心思啊,一次次被他安排好的偶遇,让她觉得与他的相恋是上天安排,他“应该”是她的真命天子,而这个天意,居然是安排的。有时候她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再给一次机会,她还会选他么?

    她有点嫌恶地看了看躺在被子里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会选他呢?那个现在网络戏称为“凤凰男”的男人。是他奇迹般每天出现在她搭乘的公交车上?是他第一次约她时涨红的脸和结巴的声带?她不知道这个从异乡一步一步爬上来、其貌不扬的工科男当年是哪一点打动她了,也许只是她与初恋结束八年的爱情长跑后对爱情失去所有期待吧,也许只是父母每天的唠叨令她很厌烦吧。

    扪心自问,他并不是她梦想中的那个人,但他也尽全力给了她力所能及的生活,比如这套房子。这套房子是他们去年刚刚买下的,如果没有他前年的升迁,以他们俩的收入,断断没办法应付这套房子的首付。每次路过这个小区,她总忍不住投上艳羡的目光,当年买房时他们也看过这个小区的房,恰是她最喜欢的跃式结构,方方正正,绿化良好,只是全都是大户型,总价比后来他们买的那套高了近四成。他升职后的那年春节,他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他说;咱换房吧。班子成员到底跟小科长不一样,年终奖比过去多了快一倍呢。

    房子换了,老公也象换了个人似的,过去因为自卑而压抑的自我急速绽放,在家里也常忍不住打起官腔。就拿送孩子说吧,过去他说心疼她,让她在被窝里多睡会儿,由他来送孩子上学,现在换了个儿,请她代劳了。

    当了领导确实不一样了。她有点恨恨地想。

    “好了么?快点”她催女儿,“我先把书包拿到车上了,你赶快,要迟到啦!”

    三、

    今天堵得也太早了点吧?望着岗亭外堵成一团,连小区大门都没办法出的车流,他不安地皱起眉。周末不堵车,周二到周四7点10分到7点20最堵,周一堵得略早些,大约在7点05到7点15之间。他看了看岗亭间里的挂钟,现在是6点57分。

    城里人的生活原来是这样,一点也不比乡下人轻松啊。他不知自己是在为城里人难受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幸灾乐祸。

    这些年乡下虽然有私家车的也不在少数,但堵车这种事一年大约只会发生一次,就是春节长假那段时间。从小年开始,外出打工的青年人陆陆续续回村了。他读书那会儿能骑辆摩托车就够风光。记得那年小谢骑辆嘉陵摩托车回村,突突突停在他家大屋门口,连隔壁总找着他娘吵架的刘大妈也讪讪地牵着她小孙子来围观。老妈那天得意到不行,赶紧在车边立着维持秩序:这是俺儿子好朋友的车子,千万别给人家碰坏了!

    搁现在,摩托车算个什么呀!

    小谢今年春节开回来的车是奥迪A3。他最心水的牌子,却不属于他,心里很有些惆怅。

    2008年北京奥运年,那年他的月工资刚刚上调到850,第一次月底能有几张大红票子的结余,一向沉稳的他有点膨胀,觉得自己真的就象早上8、9点钟的太阳,未来是属于他的。那天他在“汽车之家”上流连了整整一夜,选来选去挑花了眼,最后定格在奥迪那四环上,他想就着奥运五环的喜庆,选它吧。定睛看了看价格,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自信,瞬间就土崩瓦解。最低价格、最低配的一款22W,一个月存300,一年3600,十年……他的心疼得揪成一团。

    需要整整六十年哪,他离那辆奥运五环。

    六十年后还在人世吗?就算在,肯定也是没法子开车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自己,用颤巍巍手去拉排档的画面,噗嗤一声,他居然笑出一滴泪来。

    啪、啪、啪!“喂!那个保安!保安!出来指挥一下呀?乱成这样都不管?!干什么吃的!”

    思绪硬生生被岗亭外那个矮胖粗鲁的男人扯了回来。那个保安?猛地反应过来是喊他呢,往外一瞅,坏了!

    小区出口处,一辆白色小车貌似与一辆黑色SUV追尾,十几辆车全部堆挤在小区车行出口,进退两难,放眼望去,排队等候出小区的车辆都排到最后一栋楼了,拐弯看不见的那边还不知有多少呢!

    真倒霉!该怎么处理?他硬着头皮冲出岗亭。

    四、

    真是越急越出问题!

    车还没驶出小区,坐在后座的女儿发话了:“妈妈,等一下!语文卷子没带!”

    “一定得今天交么?”

    “必须交,老师说的!”

    “那昨天晚上怎么没收进去?每天晚上嘱咐,检查!检查!早上时间这么紧……”她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

    “昨晚不是给你签字嘛,给忘了。”后视镜里女儿垂着头,诺诺地。

    说过不跟女儿发脾气的,她心软了。女儿刚刚升入这座城市排名第一的名初,身边的同学一个比一个牛,女儿的成绩从过去小学阶段排名前三,一下子落到现在班上倒数,孩子的压力可想而知。本来就乖巧言语不多的孩子,上了初中更加沉默。怎么能怪孩子呢?好好一个周末,除了周六下午固定去外婆家,其它时间都在书桌前坐着,她是个好强的孩子,小学班上的学习委员、语文部长,怎么也接受不了现在在班上的排名,不用督促,女儿自觉学习、追赶。这样的孩子怎么还能批评?够不容易了。

    “没事,现在发现还来得及,大不了绕一圈,几分钟,还好今天聪明,走得早!”她刻意想展现下幽默,缓和下气氛。

    “嗯,好。”

    运气不错,小区出口车还不算太多,出小区她顺利左转,向小区入口处驶去。

    周一早上的几分钟,交通有时还真的大不一样。

    女儿再次上车时,她下意识看了看车上的时间:7点00分。得赶快了。

    再次驶到小区出口处时,车辆已排起了长队。

    小区出口处是一条窄窄的支路,这条支路一边连接着这座城市的主干道—建设大道,一边连接次干道——黄孝河路,离建设大道相对近些,出小区左转几十米就是,于是出小区的车辆大都选择左转。左转,就意味着要与从建设大道方向顺向驶来的车辆短兵相接,你左转,人家直行,按交规当然是左转让直行,但如果真让,大概一小时也难出小区了。就这样每天早上小区出口都会上演一场车技大比拼,出小区的车辆瞅准机会,猛一下斜插出来,这时脚必须放在刹车上,时刻警惕不甘心被插入的的直行车不让道直直冲上来,得做两手准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原来政治学习还真有点收获嘛,她对自己有点刮目相看了。

    心急火燎地跟着车,15分钟了,还没出小区大门。

    “都怪我,妈妈,要不然我下车跑去学校,也不远,上次我走路去也只用了半小时。”女儿也知道着急了。

    “不急,马上!出小区就好了,才吃早饭,不能跑的!”她忍不住叭叭按了几下喇叭,前面那辆黑色的本田车怎么搞的,会不会开车?卡在大门口一动不敢动,总得往前冲一点,不卡好位怎么能转得过去?

    一时间,汽车喇叭响成一片,前面那辆车好象也有点着急了,刹车灯灭了,有启动的迹象,她赶紧松了手刹,跟上。

    CAO!什么情况?那辆黑车突然一个急刹,她慌忙踩刹车,可跟得太近,急刹车后的惯性还是逼近了黑车尾部,车微微抖动,停了下来。

    糟了!她的头嗡地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追尾吗?

    好容易扒开围观人群,他挤到“车祸”现场。

    原来是她的车子。虽然车窗没开,车子里黑黑一片,但看到车身那个醒目的猫咪头车贴,他知道是她。

    来这个小区时间不长,大部分业主还没认明白,她算是个例外。

    首先认识的是她的车子。一辆白色奇瑞QQ,虽然这款车在街上并不算太少见,但在这个被当地人戏称为“高尚住宅区”的车库里,绝对是个异类。

    刚来上班时,他被保安老钱领着熟悉环境,老钱重点就教他认车:这辆卡宴百来万,巡逻时注意一下,这个业主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两辆车都是老刘家的,他家缺一个停车位,晚上帮忙指下车位,他隔三差五会甩烟,40一包的黄鹤楼哦,可豪爽了…….老钱是这里的老保安,对小区各家各户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连些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都搞得一清二楚。

    “做我们这一行,别看工资不高,只要你够机灵,还是有不少油水的。”老钱笑咪咪地给他传经送宝。老钱是黄陂人,和小谢托的那位保安黄队长是同乡,所以从一开始老钱就没把他当外人,把他多年积攒的一点小心思全倒给他了:“黄队就喜欢人捧,多孝敬点烟酒,他会给你个好岗位!”

    小区保安岗位还有什么好坏之分?不都是巡逻,守门?起先他觉得好笑,没当回事,慢慢地就品出了老钱话里的意味。就拿守门来说吧,小区一个入口,一个出口,哪个是好岗位?不懂门道的以为都一样,可其实是出口好。入口把车关,出口把钱关,非小区业主临时停车按3元/小时收,夜间15块封顶,大部分人都没要收据,运气好的时候,一晚就能“挣”个百来块呢。

    他占据“好岗位”的第一天,拦下的就是她的车子。

    “您好!请交费15元。”

    “你是新来的吧。”

    “您是小区的车吗?什么没有停车证呢?”小区月缴的车子上都会有张物业统一发放的停车证。

    “我全年的费都缴了。老证没找到,所以一直没给我新证。”她好脾气地解释,但眼睛却完全没在看他,轻飘飘地望向远处,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区确实有用老证换新证的规定,他不确定该不该放她走。

    “没多少钱的事,住这里又跑不了。”她勉强展开了一丝应付式的笑容。

    “这个……”

    他有点不好意思,按下了放行按钮。

    事后他问了下黄队长,黄队说是有这么回事,“我知道,你讲的那个女的嘛,开个小破车,眼睛长在天上,从来拿不正眼看我们的,哼,什么东西?”口气有点激烈,黄队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最看不惯别人不把他当回事了。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眼神,轻飘飘地,斜睨着看人,可这并不代表瞧不起人啊,他心里默默为她辩解了一句。

    这种眼神他见过,只是他已经错过了,小羽飘过他身边时,就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害羞的少年,他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却没有勇气迎接,等他鼓起勇气望向她时,她的眼睛已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掠过,高傲地,目中无人地,令他再无靠近她的胆量。这么多年了,依然是那么遗憾,那年错过的不只有她,还有他的读书梦。他从来没跟妈妈说起过,当年他离开县一中,不止是费用,不止是没钱上培优,还有她,那个扰乱了他一切雄心的小羽。

    老师领着小羽走进教室的时候,他正在睡觉。

    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那个午后,教室的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吱嘎嘎地摇晃,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挣扎着抬起头,睡眼惺忪,朦胧中,眼前闪出一道光线,一团淡兰色的纱雾飘进来,轻盈盈地,四周的一切吵杂瞬间安静下来,吱吱嘎嘎的电扇声听不见了,同学嗡嗡嗡的议论声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静侯她出场:飘飘的长发,强烈逆光下白得太过梦幻的脸,清亮的眸子轻飘飘地,轻飘飘地越过所有人,越过教室外的老槐树,朝向未知的远方,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日式制服短裙下修长的腿象小鹿一样灵动,9月的阳光在她裙裾间跳舞.

    多年以后,他依然能清晰地记忆起那个午后,小羽像一道光那样闪入他的生活,又像光一样消失出他的视线。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孩子,在班上男生都蠢蠢欲动,打赌谁有本领做小羽男朋友时,他埋头读他的书。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的每一个男生。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与他见过的所有女生都不一样。她不像他家乡的女生,憨憨地、纯纯地,与他讲话有时还会害羞;她不像县一中的女生,叽叽喳喳地,拉邦结派地,在学校附近的小店里淘些便宜又时髦的小饰品。她总是喜欢一个人,不理刻意巴结她的男生,冷淡急于拉她入伙的“闺蜜团”。她自成体系。她的着装,她的谈吐,甚至她使用的钢笔,无一不在宣誓,她不属于这里,她,属于都市。

    他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她不可能和他有任何连接,连设想一下都是多余的。只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眼睛时常会脱离控制,久久地望向她,丝毫不影响她的影子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她明亮的眼睛偷偷看着他,执着里藏着一丝羞涩,笑盈盈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在说……

    所以当那一天,她真正站在他面前,以梦里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恍惚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他做卫生值日,本来应该是两个人值日,但根据“惯例”,与他一起值日的同学总会有事先走。说来也怪,他对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欺负”并没任何反感,他们是城里人,县城相对与他那边就是城里,乡下人为城里人做点事是理所应当的,从小他就知道这个“道理”,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道理”到底在哪里?相反地,他很享受一个人的教室,所有的课桌、椅子、黑板和讲台,只属于他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他就是老师,他就是国王,一切尽在掌握。

    那天她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讲台上,环视他的领地,看到她,他慌忙从讲台上蹦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大人抓个正着。他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慢吞吞地蹲下用力擦着门。她一定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吧,他暗暗猜她回教室的目的。直到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的靠近,她轻盈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而来,他的心咚咚狂跳象要脱离躯体,一片阴影遮挡住他的天空,她说:“嘿,你好!”

    他觉得自己就快晕厥了,好在他是蹲着的,头低得更深了,仿佛寻找落在在地上的一根针,她是在跟我讲话么?是吗?

    “嘿,***,”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他幸福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可还是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可发烫的耳垂出卖了他,她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定是在嘲笑我!一股强大的自尊在他体内迅速成长起来。

    “你看到我的雨伞吗?”

    “没啊”,原来是雨伞忘记拿,他安心了不少。

    “今天课堂上老师读的范文是你写的吧,写得真棒,特别感动!”突然话风一转。

    “嗯,嗯”,他低低哼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应她才对。

    “以后有机会帮忙指导下我的作文,好想能写得和你一样好呀!”

    “嗯,嗯”,他还是低着头。

    “那我先走了!”

    直到她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她主动与他讲话,她能叫出他的名字,她说喜欢他的作文。

    她喜欢的那篇作文是《我的父亲》。他把这些年对父亲的思念,对父亲的想象,对父亲的记忆统统融入他的文字里,村里人都说他不可能记得他父亲,他用文字告诉他们,他真的记得,他与妈妈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曾经为全家遮风挡雨的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用文字告诉他们,失去那个男人之后,他们娘俩的生活,他们所承受的、所遭遇的,点点滴滴,他用文字表达。

    那篇作文写哭了全班,写哭了班主任“张爹爹”,写来了全班对他另眼相看,也写来了她爱慕的眼神。

    知道她喜欢他,是从同学们的起哄中。她站在他课桌前,向他借作文本,他还没来得及讲话,旁边的男生全大声欢呼起来,“借,借”,他们故意拖长声音怪叫“借作、文、本---”她没有离开,倔强地站在他面前,他飞快抽出作文本,装作潇洒地丢在课桌上。她拿起本子,转身。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班上男生的心情是复杂的,谁都想要靠近她,谁都不敢靠近她,谁也没想到她会主动靠近他,一个被他们瞧不起,从最穷的村子上来的,其貌不扬的他。

    “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酸溜溜地,等待一个笑话式的结局。

    他很清楚,他们的故事不可能有结局,从她光鲜的衣服,从每周来学校接送她的汽车,所以,为什么要开始?

    那个周末回家,班上让交100元的秋游费,他娘从床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铁盒子里,抖抖索索地点出厚厚一沓钞票,

    他皱了皱眉:“妈,有整一点的吗?”

    娘很为难,讪讪地:“就这些了,猪要等年底,卖菜收的,都是些个零钱……”

    那一刻他心好疼,心疼娘也心痛他自己。

    周一去学校,老师收秋游费时,他没交,说“不想去”。

    小羽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明白。

    再有人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他故意大声说:一直都是她来找我!哈哈哈!他知道这话一定会有好事者转达给小羽。

    他的目的达到了,小羽再也没有找过他,她的眼轻飘飘地、旁若无人地从他身上掠过,再也不曾停留。

    他的心隐隐作痛,可知道这种痛只是暂时的,她本来就不可能是属于他的,他坚定地以为。

    没过多久,小羽一声不吭又转回了省城,听说是一所名校,她是因为做错事被父母发配到这所县城的高中,她从来只是过客。

    当他得知她只是被“发配”到县一中时,他的小心脏又地震了,想当年他考上县一中时,母亲一家一家拉着他去报喜,全村都轰动了,他是他们村近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是全村人的骄傲。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他与她之间的差距。

    他无心学习下去,除了想念她,也在迷惑,就算自己上了县一中,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与小羽之间的距离,哪里是几个县一中就能够埋满的?!

    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办???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她驾车史上的第一次追尾,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如果按驾照上的驾龄,她今年都要换本,已经快满六年了;如果按实际驾车算驾龄,刚刚六个月,比搬新家还少3个月。

    一直都是老公开,他和那辆陪伴他们快十年的神龙爱丽舍,只是现在……

    这样说来,伴着他的升迁,她的家真的变化不少呢:房子换了,车子换了,开车的人也换了。

    老公“高升”没多久,单位就给配了车,虽然也算不上是什么好车,但好歹早晚有司机接送,家里那台爱丽舍也就闲置下来。最开始的几个月生活对她来说没什么变化,有司机接送,并不耽误他接送孩子,他仍是个负责任的好爸爸。早上提前1小时上班,只为配合孩子上学时间,下班如果来不及接,会请司机代劳。可没过多久,短暂的平衡期就被打破。一个异常沉默的傍晚,他很为难地跟她商量,现在工作这么忙,能不能让她来接送,而且现在形势不一样,近期抓公车私用特别紧,万一给人拍到,就不好办了。这个情况她也知道,都在同一个系统内,对目前形势多少有一些了解,只是家里那辆手排的爱丽舍,她不会开。

    拿了驾照不会开车这件事,被老公吐槽很久。每次自驾出游,老公独自开长途时,总要顺道讲她几句:手排哪有那么难学,你就是懒!没错,老公太了解她,她就是懒,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上班、开会、应酬甚至和朋友、邻居拉家常,她都兴趣寥寥,唯一能给她动力的只有女儿。有时她会有种错觉,自己的生命已经提前结束了,结束在这些早九晚五的日子里,只留下个影子还存活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比如这个城市越来越多的楼,上下班路上日渐拥挤的街,灯红酒绿、毫无意思的生活,包括身边这个他,这一切,通通不是她想要的。

    而那个曾经质朴到与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的理科凤凰男,却越来越懂得享受这样的生活。

    真的,上次他回家吃晚饭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与她的说话中,充斥着这样的句子:某某领导点赞了他的发言,谁谁谁找他帮忙了,哪个想动他的人给他平息了,谁换了台需要天文数字的车…….他的话让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变得不认识了。如果说曾经他也有打动她的瞬间,那一定与真诚质朴有关,那种浓浓的乡土气息也掩盖不住的,对生活的热情,对理想的期盼,噢,当时他的理想里还有她吧,她喜欢他那股劲头,只是这股劲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半点痕迹。面对他的兴致勃勃,她的不耐烦早就控制不住摆在脸上,她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他俩之间,慢慢成为同一屋檐下的两个路人,如此而已。

    所以当他建议换车的时候,她故意坚持换成这辆车,奇瑞QQ,最便宜最不气派连称为国民车都有几分抬举。他皱了皱眉头:还是要讲点形象的吧。直接说你想要显摆就好了,她暗顶了一句,带一点不屑:我真的挺喜欢这车,小巧可爱,接送孩子正好。

    起码也得10W以上的车才象个样子吧,他很干脆。

    有钱还是先还贷款吧,她直逼他软肋。

    沉默,她知道他不爽,不正是她希望的效果吗?倒底是我开还是你开?他彻底闭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是借买车这件事发泄自己积累已久的怨气,他会明白吗?所有建立在物欲之上的尊严都是海市蜃楼,是虚空,靠外在支撑起来的男人,需要有人群围绕的男人,想用豪车来证明自己的男人,不是她想要的。

    而此时这个她不想要的男人,却是她唯一可依靠的。她拼命拨他的手机,嘟,嘟的长音,这是接通的声音啊,然而他并没有接电话。为什么不接?为什么不接?她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他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咚、咚、咚,外面传来敲车窗的声音,她一抬头,看见那个有点眼熟的小保安:麻烦您开下门。

    八、

    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态,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自己还锁着车门,一门心思跟老公打电话。她调整下呼吸,故作镇定了一下,拉开车门,下车。

    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慌乱的表情,他很是诧异,过去她一直都是很淡定的样子,没想到遇到这么个小小的追尾就乱成这个样子。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了点底气,不自觉挺直了腰,完全忘记他自己也从未有过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

    “您孩子还在车里,是不是……”他委婉地提醒她。

    “噢,孩子,”她这才想起孩子,赶紧回到车里,孩子还呆呆坐在副驾上,脸色煞白,不知所措,自己的紧张情绪早已传染到孩子那边了。她有些内疚,居然慌到把孩子上学也忘记,赶紧从包里掏出几十块零钞塞给孩子:“宝贝别怕,你自己打个车去学校吧!”。“妈妈,都怪我,都是我忘记带卷子,”孩子自责的样子让她心里更难受了,“小事情,你快走吧!”

    “麻烦帮我看下车子,我给孩子打个车,马上来!”她向小保安喊了一句,牵着孩子跑了路边打出租车。

    黑色本田车的车主正弯着腰、骂骂咧咧地察看“伤情”,他也凑过去看,那个粗壮的汉子用手抹了一把白色撞痕,居然那层白粉就不见了,他车尾的黑色油漆竟毫发未伤!看她车子与他车子的距离,总得有一尺左右,刚才怎么就会撞上的呢?

    没什么大事嘛!旁边的观众们不知是庆幸呢还失望呢。

    快点把车挪开!我们还要赶着上班!有人开始抱怨。

    本田车主本来也有几分失望,被大家一催,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急什么!总得赔偿点损失吧!他指着还没给他完全抹掉的印痕,你们看,伤了油漆,只怕这边的油漆得全部重做!

    你这是抢钱吧!人群中有人小声嘟噜了一声。说什么呢?!那个粗壮的汉子怒吼。没人说话了。

    你看怎么赔吧?本田车主看向他身后。

    他一回头,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后面,“您看怎么赔吧”,居然连走过去看看都没有。真傻,用手抹抹看呀,他有点狠铁不成钢。

    别看你只擦了一小块,这整块都是要重新做油漆的,我还是新车,算我倒霉,你就给个1200吧!

    也太黑了吧!他暗想。人群里又开始躁动,有嘘声,只是没有任何人发声。

    这个,我身上没这么多钱啊。她有点急了,可能也没想到会被要求赔这么多。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发话了:这顶多500块的事,哪有这样敲的?!同情弱者大抵是天性,一看她的车子,就知道不是有钱人,一下被敲这么多,于是有人看不下去。

    她又求援般地看向他,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径自走到本田车前,用手细细地抹那些痕迹。本田车主急了:你干什么呀?!他装作没听到,继续抹。

    您看,这样是不是一点印子也看不到了?他微笑着看那位粗壮的男子,像过去给孩子们讲道理那样:大家都是邻居,街里街坊的,能行个方便就行个方便吧。

    被堵多时的车主这时也都等得不耐烦了,这多大个事,快挪车吧!

    本田车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着脸走了。

    这么一件“天大”的事就这么平息了,她实在有些意外。

    你赶紧走吧,后边车都排着呢!他小声催她。

    太谢谢了!她赶紧回到车上启动,第一次,她记住了这位小保安的样子。

    九、

    挺不错的小伙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当保安呢?在她看来,社区保安这个职业应当属于那些对生活已不再有期待的中老年人,就象小区其它保安一样,四、五十岁的年纪,或招呼一下停车收费,或晚上骑着自行车,在小区例行公事式巡逻,喊上几句:各位业主你们好,请关好门窗!锁好单元门!防火防盗!

    看着他在小区路口忙碌的身影,她觉得有些惋惜。

    赶快转呀!那个身影转回头对着她喊。他站在马路上,举手拦下直行车辆,挥手示意让她赶快过。挥手瞬间,她看到他洁白的手套内侧,黑乎乎的一团,应该是刚才抹车痕迹时弄脏的吧。在直行车辆抗议的喇叭声,她顺利左转,后面小区的车辆也一辆接一辆鱼贯而出。

    后视镜里的他立在滚滚车流之中,从容地指挥着,他更适合当交警吧,她想。每次给堵在小区门口动弹不得的时候,常盼着有天小区门口能有个交警,或装个红绿灯,这是她遇到过最难逾越的路口了,没有一天出门不是提心吊胆,冲,路上正常行驶的直行车辆不仅不会让,有的车还会加速冲上来堵住你的路。

    抢,一直是这座城市最主要的气质。可不冲,只怕你永远也没办法驶出小区大门,在这座川流不息的城市,抢,好象是每个人无法选择的选择。

    虽然顺利出了小区,她仍无可奈何地跟在一辆公交后面,耐心地等着。“要不是每天的交通烦扰我所有的梦……”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歌词。

    真的是所有的心情都能找出对应的歌,你以为独一无二的心情,早就被他人归纳为一小段歌词,存放在一个个相似的小匣子里,就象每个自以为独一无二的你,只是城市里无数个被暂存在小匣子中再普通不过、再标准化不过的平凡,那个小匣子被称做“房子”。你最终会被每天的房贷、交通、工作与重复的生活抽走你所有的梦想和热情,你终将变得麻木,放弃思考,开始从众,像现在躺在床上把手机调到静音,在夜色与应酬之中沉迷的他。他以为自己融入了这座城市,而她在眼里他却已被这座城市吞噬掉了,他的灵魂徘徊在他儿时的村庄,他奋发的读书时代,他追求她的时候,他的灵魂还在,他尚未“高升”前,他的灵魂还在,只是现在的他,迷失了。

    而眼前的这个他呢?她呆呆看着后视镜中越来越远的他。他只是个保安,按职责讲,小区外的事件,他完全可以如小区其它保安的做法一样,事不关已,只要出了小区大门,再堵车,也与他无关。可他没有,他站在那里,用他的方式,拦住,傻傻地,却有效,起码目前小区的车通畅了。

    她回味着他刚才与本田车主讲话时的语气和眼神,从容笃定,有理有节,不卑不亢,真是太可惜了,这样的年轻人居然在做保安,像这样的年轻人,为什么只能做保安?

    十、

    耳边的车喇叭声越来越嘈杂,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大骂“傻B”。他没有半点要走开的意思。他很享受这一刻,车流因他而停止,小区的车辆因他而通畅,她因他而免受一次“勒索”,他今天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意义?一直以来,他都在生存这两个字上挣扎,有多久没想到过“意义”这两个字了。

    其它孩子在父母的宠溺中撒娇的时候,他是在母亲的眼泪中泡大的。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泪,他跟村里其它孩子玩玩闹闹地,好好的她就流泪了,村里其它孩子欺负他,她还是流泪。

    他跟娘说:我长大了,一定要赚好多好多钱,盖老高老高的楼,这样娘就不哭了,他以为娘老哭是因为家里穷,破旧的土屋让娘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娘说:才不要你盖楼,你好好读书吧,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是孝顺娘。

    从县一中退学回乡时,娘又流泪了,说:你千万不要跟你老子一样啊。

    他的将来会和父亲一样吗?他有些茫然。

    在村小学教书,与村里那帮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时,他是开心的,可每月拿那几百块工资,刚刚够个温饱。

    在工地上,每天累成一条狗,干活、吃饭、睡觉,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最后连身体健康都给牺牲掉了,他的奥迪A3还在人家的橱窗里,可望而不可及,那么他赚钱的目的在哪里?

    在这里做保安,每天给人呼来唤去,还必须满脸笑容,低声下气,他觉得卑微。

    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与父亲一样吗?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可言?

    有时候他觉得思考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人生对目前的他来说,只是活着罢,想找意义,要尊严,那是奢侈,是多余的。

    “死保安,还不闪开,以为你是警察啊?!”

    他的思绪被一声怒吼给粗暴地打断了,刚刚积攒的一点点骄傲被生生吞回去,他安静地退回到他该在的位置。

    在这座城市,哪里有他的位置呢?

    在家乡那个小小的村庄里,那间破旧的土屋是他该在的位置。

    小时候不懂事,过年人家家里放炮仗时,他就在娘身上扭来扭去地撒娇,求娘给他也买炮仗,可以跟小伙伴们一起放。娘总是温和地摸他的头,劝他:看人家放不是一样吗?怎么会是一样,明明就是不一样嘛。慢慢地,他明白无论他再怎么求娘,娘也不会给他买炮仗,他的家与其它小伙伴的家是不一样的。

    来到城里的第一次年头,第一次领到厚厚一沓钞票时,他膨胀着走进这座城市那间著名的商场,想给娘买件新衣裳。他昂着头走进去,低着头走出来,随便一件冬天的羽绒衣,就能值上他一个月的辛苦钱。他犹豫又犹豫,从一楼一直上到八楼的特卖场,好容易找到一件还能接受的价格,叫老半天营业员,没一个过来招呼他,她们的眼睛都长在天上,看不到爬在地上的他。他几乎想掏出在口袋里捂热的钱,全部砸在柜台上,又忍住,灰溜溜地走出商场。

    他知道,那不是他应该在的位置。

    那么现在这个“高尚社区”呢?看着一辆接一辆鱼贯而出的豪车,他苦笑,脑海里闪过她的那辆小QQ,不过,她和她的车,好象也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位置呢。

    十一、

    (早就想把它写完,太懒,拖延症,感谢会读到最后一段的你,感谢你,陪我见证我人生的第一篇小说,见证我的成长,曾经以为不可能完全的任务,终于完成,在我最喜欢的日子,9月19日,我会记住它,也会记住在简书里你们的陪伴!)

    收到辞退信的那天,是个星期五。

    整整一周,他都觉得保安队的气氛怪怪的。三三两两在休息间闲聊的人,看到他进来,都不约而同收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他转过身子打开水,后背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盯他的热度。

    是有什么事瞒着他么?

    周四晚上交接班,老钱搂过他的肩膀说:“兄弟,别难过,我们这种人,到哪里不是干活啊!”

    他莫名其妙,老钱欲言又止。

    他不想打听,该来的迟早会来,有什么好打听的呢?

    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黄队把他叫过去,一言不发,默默递给他两张单子。

    一张单子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关于对我公司临时聘用人员***的处理决定》,另一张看上去更复杂的单子,是政府网格化投诉处理回复。他心里一惊,会关我什么事呢?

    网格化管理,是这座城市政府数字化管理的一部分,将城市管理辖区、管理职能按照一定的标准划分成为单元网格,落实到一个一个部门,出现问题或投诉案件,能快速分发到相关职能部门予以处理,并限时将处理结果回复到网络。

    因小区后一个施工工地噪音扰民,有小区业主投诉到市长热线,环保部门曾来小区了解情况,并请保安队人员配合处理过类似问题。

    市民投诉:*月*日上午7时许,**小区保安人员为方便小区车辆出入,私自阻挡道路正常行驶车辆,造成交通严重拥堵,严重影响社会交通秩序。是谁给他们的特权?!……

    那张薄薄的纸片跳起来质问他,他尽可能平静地看,直到看到“开除”两个字。

    “黄队!这……”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这样的处理决定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小*,过去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这个职业,度一定要把握好,不能缺位,也一定不要越位,”黄队说得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冤枉,这些我全知道!你这也是为了工作,但一出这小区,就不好说啊。现在投诉来了,你也过去也处理过这种投诉的,上面也是没办法,我为你跟上面争取了好几次,只是,总得有个人负责不是?现在大环境是这样,不处理肯定是不行的,也希望你理解。”

    “这,黄队……”他不知道该怎么求人,“哎,”只觉得整件事象是在搞笑,如果主角不是自己的话。

    黄队也很无奈,类似这样的辞退,不仅没补偿金,还会在他的从业记录里留下一个污点。

    “真的没办法,你还是收拾收拾吧。”黄队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监控室外边。

    难过?愤怒?好象都不是,他只觉得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在心头,憋屈得很。这样的场景在他心里早已经演绎过无数次:离开,只是,每次都是他潇洒地把辞职信递给黄队,潇洒地说我不干了,而不是现在这样,由黄队转告他:你被辞退了。

    怎么这么怂啊!他好气自己,早早明白这里不是自己该待的位置,却迟迟不付之行动,到今天自取其辱:被个貌似荒唐的理由,不体面地赶走。

    早走迟走不也是个走?自己走和给人赶走不都还是走?有什么好纠结的呢?这样想想,他心里总算平静了许多。

    摆在不合适的位置,早走比晚走好,用什么方式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意外事件,只是帮助举棋不定的他痛快地做了个决定。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确实是件好事。

    离开该离开的地方,去该去的位置,是不是这正是上天的安排。

    他想起春节期间,新上任村长的那次拜访。那是他返城前几天的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刚到任没几天的新村长来到他的家,带来几百块慰问金和几大包东西。

    他家是村上出名的贫困户,领导偶尔来关心关心,送些个慰问品,拍几张照片,简单寒暄几句,就一阵风似地走了。

    但那次与往常不大一样。

    新来的村长和他聊得蛮投机,问了好些过去他在村上小学教书的事,绕好半天,新村长问他:如果现在教师待遇提高了,你愿意回来村上教书吗?他心动了动。村长说:村里好多人夸你会教哩,孩子们都听你的,你看,现在村上小学的孩子越来越少,都往外跑呢,以后,村子里就只剩下些个老弱病殘,祖上留下来这么好的地方,都快荒废掉了。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把这个小学办起来?

    十分动心,看到村里现在的样子,他也心痛啊。特别是老冯家老三小豆子,多机灵的孩子,随便点拨下就通的孩子,是块多好的料子。这次回来,却看到小豆子变得痞气十足,一问,小豆子被他爸带到城里学徒:干木工活。他问老冯: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没让读书?老冯说,现在大学生毕业拿不到三千,你知道一个木工多少吗?一万呢?上个屁学啊,干什么不都是为赚钱啊!

    他一时语塞,如果只谈钱,老冯讲得没错,可生活里不应该只有钱啊!知道跟老冯讲这些是白搭,他只是心疼小豆子,多好的苗子!如果他一直在村上,带着小豆子他们一起学,会不会不一样呢?

    “哟,村长,我家**哪里有什么大能力,连高中都没读完呢,帮您办小学?!村长也是太抬举他了!现在刚在城里落个脚,哪里能一下这里一下那里地挪窝,他这种情况,有地方混口饭吃就不容易了,村长可别让他把饭碗给砸了,到时候到村长家吃去!“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咸不淡地搞了几句。

    村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挂不住,起身告辞。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说容他考虑考虑。

    “还考虑个啥,统共没十个伢,说不准哪天就办不下去呢!”娘嘴快,话是难听些,却也在理,万一办不下去,他和娘在哪里能找口饭吃?

    面对吃饭这件大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小事。在吃饭问题都没解决的时候,谈什么理想、什么抱负,都是白搭,他懂的。

    只是现在,反正已经被辞退了,为什么不回去试试?他一下子打起精神来。左不过是个死,做自己喜欢的事总好过在这里混吃等死!他感觉在心底那个自我开始蠢蠢欲动,模糊的方向变得越来越清晰,对,回家,帮村长把村小学撑起来,自己也好好学,争取考个大学文凭!有一种放下一切的豪迈与无畏。

    是该整理整理了,把不要紧的丢开,跟着自己心的方向走!

    又是一个周一,小区车辆又是一样拥堵,他站在小区门外的公交车站,行李放在脚边。

    一切会与平时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他,少了一个他,一切还是与平时一样。

    她的车子从小区出口驶出,又被堵在那边不能动弹。这技术!他暗自为她捏了把汗。她打开窗,探头出来望了望,还是没敢动,他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勇气,跑过去,再次帮她拦下直行的车辆,她开心地跟他说谢谢,他轻声向她说再见。

    再见?是我听错了吗?她想,好奇怪啊,他为什么说再见,她试着从后视镜中寻找他的影子。真是奇怪,他今天好象不是从岗亭出来的呢,他的眼睛特别清澈,特别明朗,跟平时不大一样。不过,他看起来很开心啊,也许是个特别的日子吧。她停在路口等红灯,看着对面地铁施工现场的吊车,早早就在吊钢板,初升的太阳映着吊车的铁壁,朝气蓬勃地,非常有画面感。

    恩,不错的天气。

    他站在马路对面的车站,看她的车灯在车流之中不停闪着,下个周一,她会有办法顺利出门吗?他还是有点担心。每个人都必须自己成长,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她,也会的。

    噢,车来了,再见,城市。

    恩,不错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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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他与她的城市(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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