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门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街上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吵吵嚷嚷的，一派热闹景象。

街角那家小小的土家餐馆也逐渐忙碌，准备迎接新春佳节。陈老板昨天下午已经发话，大年初一白天全体休息，晚上正常上夜班，毕竟白天过节，晚上可不过。说着，还让服务员小林去买一幅对联，之后贴在大门上，为新的一年添个彩头。

“嘭！”

所有的计划都在今天早晨被打乱了。街上有位著名的傻子，平日里便从早到晚在路上乱晃，虽然天气寒冷，他依然上身大衬衫套着小衬衫，下身是只盖过膝盖的运动裤。他现在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把推开那扇玻璃移门，门撞到了边框上，玻璃碎成了一片片。而那闯祸的傻子，依然在痴痴地傻笑，仿佛弄坏的不过是个孩童不喜欢的玩具。

“呀，你这傻子发疯啦！”

小林和小杨一时不知是该赶走傻子还是要抓住傻子，不过傻子却没有离开的样子，他蹲下来，拨弄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上面映着阳光下他咧开的嘴。

“害，真是晦气！”

等到傻子第三次来回晃到店门口时，陈老板也急匆匆赶到店里。现场已经被小林收拾干净，不过倒灌的冷风从空荡荡的门框里涌进去，这里已确实不是一个落脚吃饭的好地方。陈老板在店里走了几圈，心想就算现在去定一扇玻璃移门，最快也要等到年后。时间不等人，难道要过一个没有门的春节？再说，做一扇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望着门外走走停停的傻子，陈老板眼睛转了转：

“你们知道那傻子的家住哪吗？”

“这谁知道啊，就看见他一天到晚都在街上闲逛。”

“那这样，小杨你量一下门框的尺寸，我一会去买一套门帘，把冷风挡挡。小林，今天你等到傻子晚上回家的时候，在后面跟着他，看看他家住哪，我们也好去要点赔偿。”

小林撇了撇嘴，答声好便去忙活了。陈老板记下尺寸，裹了裹衣服也走了，出“门”时恶狠狠盯了眼不远处的傻子，而傻子却依旧在痴痴的笑。

拜傻子所赐，今天店里的生意颇有些惨淡，这让小杨和小林都有些高兴，说不定今年可以过一个轻松年。到了下午五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仿佛是上了闹钟，那傻子带着笑容离开了这条街。在门口观望的小林估摸着傻子该回家了，向店里打了声招呼，尽管百般不情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傻子。

那傻子在前面走着，一副不着急的样子，一会在别家店门口驻足，一会又走回头绕个圈，一会在路口似乎被滚滚车流吓得原地发呆，一会又摘几朵路边的野花、拍几下路边的野草。小林一路走走停停，又着急又无奈，似乎也成了一个傻子。

小林想告诉傻子，让他快点回家，可她知道傻子听不懂。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对傻子说过话，有人问他冷不冷，有人问他一天走得累不累，有人问他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不过傻子从没有开口回答过，人们明白了，这是个哑巴傻子。也有人故意在他面前使个绊子，他停下来，望了望，倒是绕开那个人走过去，如此说来，这傻子似乎倒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傻。

“嘿，傻子，你停下！”

路边一大爷叫住了傻子，小林暗恼这大爷耽误自己的时间。傻子眨着眼睛看着走来的大爷，大爷拍了拍傻子的肩膀，嘟囔着天冷冻人，从怀里拿出一件厚大衣，为傻子穿上，傻子眨着眼睛，依旧不说话。“唉，天这么冷，你家里也不知道给你添件衣服。这件大衣是我儿子的旧衣服，洗干净了给你拿过来，就当做你过年的新衣服。”大爷又回头，看着小林：“姑娘，我看你一直跟着这傻子，是有什么事？”

“大爷，这傻子把我们店的门打碎了。您知道这傻子的家住哪吗？”

“害，这可没人知道。以前有人跟了这傻子半夜都没见他回家。”

小林失望地回头继续跟着傻子，心想着，在走一会就回家，谁没事关心这傻子的家在哪，兴许他就没有家呢？可想到无法向陈老板交差，心里又烦闷地发愁。

傻子继续晃荡，小林继续跟随。

“傻子来喽，傻子来喽——”，这是几个孩子的调笑声。他们把傻子围在中间，绕着他，跑着圈。小孩真无聊，小林心想。那傻子，毫不意外地，保持着嘴角上扬的微笑。“新年到，新年到，傻子笑，傻子笑——”，看着小孩把手高高举起来，傻子竟也兴奋起来，和孩子一样把手举起来，在原地蹦跳着，不知是孩子逗傻子，还是傻子逗孩子。

“快回来，别和傻子玩！”，几个大人突然把自己家的孩子拉开，嫌弃地看向那手舞足蹈的傻子。有传言说，小时候和傻子玩，长大后也会有一副傻样。这傻子心里真什么都不知道吗？要真是这样，似乎做个傻子也不差，小林心想。

傻子独自站了一会，竟又往回走。小林立马着急得抓狂，魔怔似的，对他说，傻子傻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那么请你快点回家还不好？说完小林又自嘲地笑了笑，傻子是不会理解正常人的，就像正常人不会理解傻子一样。

月亮已经上来了，傻子带着微笑磨磨蹭蹭的走，小林在他身后傻傻地跟。

“哟，你来啦！”，傻子走到一家面包店前停下，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孩拿着几块没卖完的面包，递给了他。傻子接过，痴痴地看着她。“怎么了，吃东西都不会啦？”，女孩指了指面包，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装模作样地嚼了起来。傻子懂了，拿起面包，闭上眼睛，长大嘴巴，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哎，你慢点，没人和你抢。”

小林蹲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手机，上了一天班，又在街上游荡到现在，她已经累了。她搞不明白，傻子一天到晚地走，不累吗？

傻子吃完了，转头便走，身后一句“别忘了明天还来啊”被落在冷风里。看着傻子急匆匆地往前走，小林也立马起身，心头一喜，以为他吃饱了，终于要回家了。

不过，在走到一家酒吧时，被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拦住了。他们似乎也认识这位著名的傻子，笑哈哈地拉着傻子，给他灌了几口酒，辣的傻子直咳嗽。他们便一起笑开了。唯唯诺诺的小林看着傻子可怜的模样，默默的站在远处，也不敢出头，心想，若是这帮人变本加厉，便报警吧。好在，他们推搡了一会傻子，见傻子没什么反应，只是憨憨地傻笑，也就兴意阑珊地放过了傻子。小林心下松了一口气，跑几步追上了傻子。

摆脱了那群酒鬼，傻子走到了居民区，小林以为他终于要回家，心中为赔偿事宜的说辞打起了腹稿。可是，就如同傻子白天在街道上来回走动一样，他现在也不过是在居民区里来回走动。跟着他走了半个小时后，小林大为光火，她觉得这傻子是在故意戏弄她。她坐在地上歇了歇脚，看着那不说话的傻子又走回原地，她放弃了。

小林还是觉得变成傻子也没有那么好，什么也不知道，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被人欺负了也无法诉说。或许傻子心中也有一个如头顶星空般灿烂的世界，但注定不为人知。傻子的心，就像一个失灵的程序，你输入一些东西，它却不能输出你能理解的结果。

小林第四次看到傻子走回原地时，摇摇头，失望地离开了。她总不能守这傻子一夜。

第二天，小林睡眼惺忪走到店里，打着哈欠，向早早到来的陈老板汇报昨晚的情况。陈老板叹了口气，让小林今天晚上再去跟一次，虽然他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他这次是当了冤大头，那家做门帘的店看着年关，又听说了傻子闯的祸，便坐地起价，老板气得早饭都没吃，小杨向小林嚼着舌根。活该，小林心想，我这对联也算是白买了。

晚上，小林又跟着傻子逛了半夜。与昨天晚上没有什么不同，或许与傻子每一天都一样，正常人每天不也过着重复的生活。傻子还是晃荡，还是微笑，还是被看作热闹，还是被欺负，还是沉默。唯一的区别是，今天面包店的小姑娘多给了他一瓶矿泉水。而他似乎是觉得那是让他咳嗽的酒，没有喝。小林依然没有找到傻子的家。

过年了，街上真正地热闹起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大人在笑，小孩在闹，而傻子依然挤在人群中晃荡；锣鼓喧天，旧符新桃，而傻子依然痴痴地咧开嘴角。心有不忿的陈老板，每次看到傻子走过，都要提及那扇碎门，甚至对傻子说话，让他不要走到他店门口。可傻子毕竟是傻子，他又怎能听懂呢？又过了几天，陈老板换上了新门，工人换的时候，那傻子也在看，陈老板对傻子挥了挥拳头，说：“你可别把这扇门也打碎了，否则有你好看的！”

等到年关过去，热闹的人也散去，这条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而碎门一事不过是别人生活中的插曲。

当打碎的门被复原，久而久之就没有人会知道门碎的原因。尽管明天依然会有门被打碎，但人们都相信那扇门不是自己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