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哥刚走那会儿，和家里是时常有书信往来的，然而，毕竟儿行千里，何况这翻山越岭的，气候饮食差异颇大，梁氏难免每日里忧心，待三五个月后，身形竟日日消瘦了。
时近秋末，寿哥儿的身子也不好了，时常咳、脑门还一直烫，人迷迷糊糊的，这两日身体更显娇弱，已是不能下床了。
小半年时间，二爷家中却是病倒了两人，到目前，也就禄哥儿身子尚好，然则，他自小是染过风寒的，如今虽是大了，毕竟伤了底子，较之旁人又是有不如。九月中，家里刚收了芝麻，如今刚种上油菜。待下月初，就该是收晚稻的时候了，又是一场辛劳在等着。如今的他，竟有些力不从心了。
为寿哥儿的事，中秋后的庙会上，梁氏特意去拜过菩萨的，那时万氏照例去上香，相携着一起捐了香油钱。兰姐儿夫妻也从镇上来回了几次，为这事，还特意劳烦周家亲家跑了两趟，号过脉，开了方子，只是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依然是不见好转。
二爷如今也是内心焦灼，没甚生气的，这两日又为着抓药，掏空了家底，见着人时一点精气神都缺的。
时间晃一晃就到了年关，寿哥儿身体愈发虚了，腊八时，周家亲家又来看过，那时已然是气若游丝的。眼瞅着是不行了的，太爷家里出了五十银元，本初也和家里张氏商量了下，凑了三十大洋，合着二爷本森自个的七八十个大洋，赶紧着送寿哥儿到了区里洋医馆，这两日若是不成，再考虑转道往省城去。
洋医生自是和周郎中不一样的，一番整治下来，至开春，好歹能进食了。只是不能下地，靠着些米糊面汤吊着。
福哥儿这两月信件往来愈发多了，前两日，还将生活津贴省了十几个大洋寄回家里，以稍解燃眉之急。
家里的田地自是无心耕作的，二爷夫妻常守着阿寿，单禄哥儿一人在家，下地也缺个帮手，合计着，等开了春，就没留田地在手上。
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大约是雨水前后，天气稍暖，却还是早晚风大的时候，有一日，听说是寿哥儿受了风寒，折腾了三两日，竟至于昏迷了。彼时家中已无钱可用，不得已，将畈上的五亩水田贱卖了，才凑了七十个大洋，将寿哥儿连夜送到了省城。奈何，到那个时候，却已是无力回天了！
寿哥儿走的时候，福哥儿是不知道的。按村里习俗，早夭的孩子不入祖坟，老人说，这是规矩。二爷夫妻当时又是哭了好一场，毕竟是自家骨肉，养了十来年的。及至后来，梁氏做了几场小法事，到庙里捐了香油钱，好歹给供了个神龛，内心方才稍稍缓解！
福哥儿是后来知道的时候来了封信，一则是稍稍宽下双亲的心，另一个则是，暑期前就要结业了，考虑将来的安排。他随信还寄了张同窗的合影回来，听说有同窗三四十人呢，并着几科师长一起照的，蒋校长、周主任就坐在前排居中的位置。他还嘱托禄哥儿说，山高路远的，出门在外这些许年，他是不能在父亲母亲膝前尽孝的了，请弟弟务必照料好双亲，尽量让双亲释怀开来。又说，当兵打仗的事，由他去做，也算是家里报国了。
福哥儿终究没回家看看，后来去了北边，听说在好些个地方都待过，有空也常写信回来，报个平安，然而，因为难以安定，过去的几封信却是没有丁点消息。
等到禄哥儿成亲的那会儿，福哥儿已经许久没有来信了。彼时，梁氏已然昏沉了，闲暇时候，常念叨着福哥儿过去的事，隔半晌，就会问，福哥儿是不是来信了。二爷本森年纪也大了，早两年就不上学堂去了，如今只在堂屋里喝喝茶，看看大书。
太爷本章早两年去了，寿终正寝，如今就葬在村头祖坟里。大夫人万氏如今就一个人住着，平时多是拜拜观音，抄抄经书，偶尔她闺女兰姐儿来看她，捎带些家用物事就是。
三爷本初如今正是壮年，独自撑着门面，守着学堂的一点基业。早些年，祖屋的田地就有所散失，起先是当初寿哥儿的事，后来又是太爷，至于二爷夫妻这些年寻医问药的，也不知花费了多少。钱总归是不够的。
祖屋里渐渐冷清了，如今有些生气的，也就是三爷本初家的几个孩子，季哥儿如今也开始进学堂听书了，楚哥儿倒是还小，如今还跟着母亲张氏身边玩耍。
世道艰难，这些年，听说是到处在打仗，乡里的丁税收了一次又一次，这都是第五六回了吧。庄子里的人家本就是靠着田地过活，如今被征丁的也不少，田地就荒芜了下来，又加着几次税，如今把孩子搁学堂的人家很是稀少。
福哥儿终究没有来信了，梁氏等了两年，没能再等下去。隔年，二爷本森也跟着去了。也是这一年，学堂再没有学生了，及至冬天，三爷身子突然沉重，辗转乡里、县里，几个月下来，竟也没坚持住，到来年春末，留下两娃娃并张氏去了。
自兰姐儿出嫁，福哥儿离家，至于今时，前后不过十余年时光，太爷本章并二爷本森、三爷本初及梁氏、福哥儿、寿哥儿等数人先后离去，祖屋里一时就少有人烟了。自大夫人万氏以下，只禄哥儿一家并张氏母子，长幼不过十余人，家财所剩也不甚多。又一两年后，张氏因念着三爷，竟撒手去了，只剩下季哥儿、楚哥儿两兄弟。祖屋里就更显冷清了。
禄哥儿如今已是称二爷的，暂且掌着大家。万氏也早不管事了，只是吃斋念佛度日，后宅诸事尽赋予二爷禄哥儿的媳妇梁氏。
二爷禄哥儿家媳妇梁氏是本地大户庄子出来的，做事利落大方，处事也得宜，族老宗亲甚是满意。只一样，入门些许年来，老是不见生养，这事被村里婆媳姑子私下念叨了许久。
后来有一次，听说是数十里外，原来本家老庄有人来屋里坐，说起老庄那边有个金山寺，求签灵验。梁氏并二爷沐浴斋戒数日，三步一跪去求了香火，这才产下一子，续了根苗。
而如今，正是民国二十一年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