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妈妈,你能给我讲讲我爷爷的……”
“风流史吗?”“历史”二字在我口中噙着,还没来得及喷薄而出,妈妈就这样抢白道。我瞬间像受到惊吓猛地吞咽了一整个核桃一般——带皮儿的。
几个月前,一只黑猫莫名其妙地跑到了我家,毫不见外地住下了。我们都不知道它是把我家当做了一个可以落脚的旅馆还是可以终老的家。像这种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东西,一般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现在,黑猫披着夜色在艳阳高照的白天里游荡,一步一弓地踱着步,踱到我和妈妈中间,气定神闲地蹲下,一副运筹帷幄于帐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你能奈我何的表情。它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妈妈,棕黄的眼睛看起来像无辜少女般清澈,其实比谁都贼。
2
老陈就是我爷爷,大家都叫他老陈,可是爷爷不姓陈,我们都姓赵。对,“老陈”就是爷爷的外号。老陈很黑,是那种发红的黑,左脸颧骨处天生成有一块圆圆的棕色胎记,像一颗被拍扁了的彩虹糖,不过有老陈这张脸做底子,倒也不怎么显眼。老陈的肚子微凸,拍上去手感很厚实,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人膘肥体壮的,这也难怪,老陈属猪嘛,而且是六十年一遇的金猪呢。老陈的体格成功地向他的属相靠拢,胃口好,身体壮,从来不进医院。一直到六十岁时他还能毫无压力地肩扛一袋五十公斤重的棒子爬梯子上房顶,不喘粗气,健步如飞。
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老陈,曾骑着他那辆嘉陵摩托走南闯北,曾在院子当中的梧桐树下赤着膀子生火煮饭,他还会在众人面前得意地搂我坐在膝头夸我懂事。老陈钟爱的那辆坐骑,我曾经用棉布蘸着牙膏费了蛮力帮他擦去那上面的斑斑锈迹,看到焕然一新的坐骑,老陈高兴得两眼放光,脸上那颗被拍扁了的彩虹糖也笑出了褶皱,连连夸我能干。这是我小学时候的事情了,现在我研二,那辆嘉陵摩托车早已破旧不堪,不知被搁置到了哪个角落,应该再也没有重见天光的机会了。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也因为在院子里的位置不佳,碍人走碍车行,而难逃被砍的厄运。夏天的院子里不再有大片的梧桐树荫,空气中也不再浮动着紫色桐花若浓若淡的甜甜气息了。老陈的膝头,后来也随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一起消失了。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像永久闭关了一样不再抛头露面。
3
“幸亏你爸爸没有遗传你爷爷的二百五性格。”妈妈又说笑,我无奈地撇嘴。
妈妈和婶婶常常半真半假地训诫我们这些孩子说,可千万别学你爷爷的二百五。“二百五”是很多人对爷爷性格的终极评价,同样,这评价也被用于我的老姑,爷爷的妹妹。
老姑远嫁,这里所谓的远嫁只是远到二三十公里之外的村镇,老姑不一定什么时候兴之所至,就会突然造访我家,有时是晨露未晞的清早,有时是星月无言的深夜,几乎每次都是靠两条腿从二三十公里之外一步步走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她来,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哥哥,每次来必不会空手,有时是一篮鸡蛋,有时是一盒月饼一包粽子,哪怕只是几个柿子一把红枣,她也定要带来。火急火燎地来,火急火燎地走,很多时候连饭都来不及吃,有时老姑是撂下了手头做到一半的活,突然想到了爷爷就赶来了,靠自己这双腿,不受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工具的约束。
每到这时,他们都会说,老姑的二百五劲头又犯了,他们觉得这样很中肯,可是,我把那叫做古道热肠。
老陈也是,古道热肠。乡里乡亲有需要帮衬的老陈定会伸出援手,像他这样的人必定是挥金如土为博一个“义”字的。可能这是有家族渊源的。老爷爷是习武之人,听说当时在我们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好把式,他能从房顶一跃而下,就像我们下了一个台阶一样稀松平常。老陈是不是骨骼高奇,从老爷爷那里承继了武学精髓并加以发挥呢?不不,老陈并不是你想象中混迹江湖的民间高手。相反的,他连一招半式都不会,老爷爷从不教他,是不愿让他舞枪弄棒涉足是非。老爷爷一生光明磊落,洁身自好,为人有侠风,这可能多多少少对老陈的性格有些影响。
虽不能真刀真枪的闯荡江湖,但是说到底,老陈和江湖二字也没有完全绝缘。只是他退而求其次,在舞台上另辟了一个江湖。老陈年轻的时候学会了丝弦戏,从十九岁就开始走南闯北地随戏班唱戏,藉此在生产队中挣工分,也算是一种营生,这营生老陈一干就干了几十年。毕竟自由随性,不像上班一样每天朝九晚五,跟老陈的天性合得来。他就是骑着那辆嘉陵摩托走南闯北的。
4
黑猫拖着尖细的嗓音叫了一声,我瞪它一眼,它走开了。
妈妈说,你看这只猫的毛,真是好,像黑缎子一样。确实是,可是我丝毫没有想要摸一摸它的欲望。
黑猫和老陈并不熟,它是几个月前才来到我家的,和老陈更是见不上几面,可是我一看到它就不自觉地联想到老陈身上。这其中或许大有深意。
在我五六岁时,妈妈把我留在老家给爷爷奶奶照顾,老陈经常带我在院子里烤花生,把落花生埋在一堆柴火下,生一把火,片刻功夫就烤好了。花生壳被烤得黑乎乎的,比老陈还黑,看上去像是烤糊了,可往往剥开皮之后发现里面的花生豆火候刚好,吃起来口感又香又脆。我在一旁吃得手舞足蹈,吃完后,早变脸成了小花猫,老陈嘲笑我一番,也不给我洗,接着便拉我去小卖铺买东西。老陈牵着一只小花猫一步一挪地走在土路上,这场景我到现在想起都不禁要笑出声来,一老一少,一张大黑脸,一只小花脸。笑着笑着,之后,两张脸都消融在笑声里了。外面的火星纵然噼里啪啦来势汹汹,只要壳还在,壳里就还是一个温柔的世界。老陈当了许多年的壳,这我是知道的。
5
我上学前班和初上小学时,正是我们家风雨如晦的一段时期。仿佛家里的房顶上低低地压着沉重的乌云,随时都要把房顶压塌了扑向房顶下的人们。可是孩子又小又矮,感觉又迟钝,房顶塌了是压在大人的肩上,孩子还是可以在被撑起的房顶下嬉游。
时隔多年,整件事情在我脑海里只剩下了整个的轮廓和一些碎片化的记忆,一段长长的罩着乌云的岁月现在想想也只是一瞬。
起因是邻居凤书家企图强占叔叔家的宅基地,左不过是相邻的几米地盘,两家为此发生争执,老陈站出来为叔叔主持公道。动嘴还不够,凤书的一块飞石不偏不倚正打到了老陈的后脑勺上,缝了好几针,伤倒是好了,可是永远地留下了听觉障碍的后遗症,此后我们跟老陈讲话都要扯嗓子。
那时候,弟弟出生还未满月,大姨气势汹汹地赶来我家,把弟弟强行抱走,还要妈妈跟她一起走——离开我家,永远的。我十分确定我的记忆没有发生错乱,因为姨夫是凤书妻子的亲哥哥。大姨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而且对姨夫太惟命是从,以一种近乎宗教信仰的态度顺从他,这是大姨一生的软肋。
在那之前,我们家和邻居凤书家一直是模范邻居的关系,尤其是奶奶和邻居家的女主人聚文,简直情同闺密。同端一碗饭,互相讨论些家长里短,一起做针黹,夏日长长的午后,在同一棵树的荫凉下搓麻绳,纳鞋底。还有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彩色照片,现如今,泛黄是它的唯一属性。这照片是我长大之后才无意中发现的,它让我很是吃了一惊,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两家人一直势同水火,那照片中除奶奶之外的另一个女人,一直都被称作母老虎,母老虎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和旁边的绵羊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看来竟也像一只绵羊了,两人都罩着一层温柔的光。
可是,因为那几米地盘,几千米深的鸿沟从人心底下尖锐地拱起,一隔一生。
人情有时最经不起论厚薄。从亲如手足,到反目成仇,距离只有这么几米。老陈人生中的一年时光就这样沦为无辜的殉葬品。
那时有一天,我从叔叔家门口经过,透过铁栅栏,我瞥见绿色的漆木门上贴了长长的封条,一个大大的白色的叉,胶水还没干透,濡湿的封条像是被人吐了口水,令人厌恶。干透了的封条角翘了,边卷了,被风撕裂了,依然顽强的赖在那里,门上的绿漆掉落一地,跟风干了的胶块一起。那段时间,家里的桌子上抽屉里甚至床上频频出现的什么协议书申请书,使我对原告被告有了最初的印象。
你可能会想是我们家告了凤书一家,可往往恶人先告状,叔叔和爷爷只有作被告的份儿。然后又是落入俗套的情节,凤书家相比我家自然是有钱有权有势一点,在县法院托人情找关系暗箱操作,现成的一套。事实是什么发霉了也没有人关心,封条就贴上了叔叔家的门,一纸判决书不由分说就要侵吞叔叔的三年,叔叔那时三十出头,正值春秋鼎盛,爷爷对年轻的叔叔说,你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牢里我替你去。
叔叔连夜走了,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去了哪里,或许是兰州,或许根本没出石家庄。我没有用“逃”这个字眼,是因为我觉得对于自己不应该接受的惩罚就不应该称之为逃。不到六十岁的爷爷却在那时锒铛入狱,有几次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去监狱里探望爷爷,监狱是什么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隔着玻璃窗,我又看见老陈脸上那颗彩虹糖。探视时间很短,很快我们就不得不出来了。现在想起来,总觉得这场景有种不真实感。
不过好在老陈这人心宽,足以看得开,并没在牢里愁眉苦脸地徒增烦恼,听说他在牢里表现很好,跟狱友甚至门卫、监狱长也很熟了,这一定得益于他那由内而外散发着的热情。所以很快,老陈就获得了减刑,本身就是民事案件,况且是被人做过手脚的,表现好些想要减刑也不难。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后,老陈终于能够回家了。我记得很清楚,老陈回家那天,从监狱里带回来一口大铁锅,说是监狱长送的。再后来,叔叔也不用东躲西藏了,回家的次数渐渐多起来。
6
变数总是潜伏在人生里,有好有坏,不过老陈恰好碰上了坏的,不是他碰上也有别人碰上。
高二寒假,我从寄宿学校放假后连家都没有回就被爸爸妈妈接到了山西,他们工作的地方。乍一见到爸爸妈妈的激动心情还没有平复,妈妈笑着回头对我说,“你爷爷傻了。”那时,大家还没意识到爷爷的“傻”是永久性的。“什么呀?怎么可能?!”看妈妈那副表情根本就是开玩笑嘛。“真的,我没骗你。”妈妈这次看起来像是很严肃的样子,“不信你问爸爸。”这期间爸爸一直在沉默地开车,我转向他,“爸爸,这是真的吗?”爸爸微微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我一下子呆住了,像个突然碰到绊子而猛然停下的陀螺,定在那。之后,妈妈似乎一直在讲话,讲了什么呢?好像是叔叔家盖新房,装修好之后,爷爷住在新房里帮忙看管房子,叔叔婶婶一家住在爷爷家。滴水成冰的冬天,新房还没有通暖气,老陈的体格再好毕竟也不是铁打的,为御寒他在卧室生了一个烧煤的火炉。老陈就打算这样过冬,他一向不太惧冷。火炉上的烟囱随意地从炉子里攀爬到窗外,厄运也在不经意地慢慢攀爬到老陈的人生中。终于有一天,老陈煤气中毒了,这像是一个引子,引出了他随后的酒精中毒、中风。老陈倒下了,高压氧舱也救不了。
过年回家我看到了糊里糊涂躺在床上的老陈,他竟不认识我,我强压眼泪,跟堂妹开玩笑,你看爷爷这样是不是像个孩子一样可爱?“一点都不可爱!”堂妹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自从爷爷长卧不起,他似乎在这生死场上放慢了脚步,像一只停摆的钟,只有过去的残迹,未来锈迹斑斑。有一天,我站在爷爷的木床边,他两眼熠熠生辉,死死盯着房顶,我看见时间的脚留在了白灰的顶壁上,他动情地对我说:“你看,有两个人在房顶上又打架又跳舞的,锵锵锵锵锵……”他高亢对我说,尾音拖得老长,像是在霸王别姬的舞台上。
后来中央一台反复播出的电视剧《薛仁贵与王宝钏》,播了几遍,老陈就看了几遍,看到深情处必定声泪俱下。一次演到薛仁贵出征平凉时,老陈仿佛亲披战袍,即将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双眼神采奕奕,可是继而便黯淡下去,神情落寞以致嘤嘤哭泣。我很难想象像老陈这样一个精壮粗犷的汉子也会有这么细腻的情感,于是惊惧地看向奶奶,奶奶会意地告诉我,爷爷以前唱戏时常常扮演薛仁贵,那个扮王宝钏的,年轻时有几分姿色,跟爷爷还有过一段韵事……噢,以前我对此不解,现在却觉出苍凉,这时老陈已卧床许久了。我不禁想,老将抚剑泣,歌女对镜伤。
7
我听说,在老陈煤气中毒醒了之后,没当回事,那时正值我四老舅家的二儿子办婚礼,他便如常去参加婚礼,可是老陈在婚礼上呼三喝四,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竟在四老舅家院子里的苹果树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起裤子不急不缓地撒起尿来。众人惊呆,这才发觉他神情木讷,好像不大正常似的。这时,爸爸妈妈还在山西,奶奶也还在石家庄,叔叔一家在爷爷家,爷爷一人在叔叔家的新房里。婶婶说,那天她下去给爷爷送饭吃,却瞧见爷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身上的棉裤管已经给剪成了一条一条的了,随风飘荡着。他目光呆滞,眼白变成了黄色,仿佛被烟熏过一般。婶婶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热。
我听来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心口,简直比见到老陈时他没有认出我来还要难过一百倍。
细细思量,至今我竟连老陈的一场戏都不曾得缘看过,又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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