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潆的前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几乎只有姑姑一人。在她的第二十三年的前夕,姑姑在家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潆并不难过。姑姑一辈子陷在平静的哀伤之中,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知为谁而活。姑姑走之前,只留了寥寥几字,上面写着“潆潆,我去北国了”。
一
“北国”?时潆不得其解。她们生活了许多年的这个地方,也在北国的范围之内,姑姑要去的,究竟是哪个“北国”?
姑姑生前酷爱写作,闲暇时只能在书房里找到她的身影,且必定是埋在堆积成山的书里头,懒洋洋地靠着某个可以依靠的东西,开上一盏台灯,灯光洋洋洒洒照亮姑姑周边的一大块区域,包括她那张永远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时潆曾问过她,姑姑,你的文章写得这样好,怎么不曾听闻你发表过一篇两篇呢?姑姑总说,我只喜欢写给自己看,没有人能够懂我。时潆不敢问出口的是——我也不能够懂你吗?——因为她发现这二十多年的相处下来,她还真不太懂自己的这个姑姑,至多是能从姑姑的身上感受到淡淡的偶尔却又觉得十分浓重的哀伤,她不知道姑姑的心里装着多少事,她不敢问。
将姑姑下葬之后,时潆终于有时间去整理姑姑的东西。姑姑的房间,时潆自从初中之后,去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但是当她时隔不知道多少年再次进入的时候,她嗅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房间里一切物品摆放的位置都和她记忆中的对上了。有些闲置空间的灰尘实在厚重,仿佛从未被清扫过,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多的细细密密的灰尘也全现了身,如果不是昨天自己亲眼看着姑姑的尸体被焚烧成灰烬,装入小小的精致的长方体黑色盒子里,时潆真要觉得自己的记忆混乱了。恍惚间姑姑似乎已经去世了好些年。
姑姑的房间里没有太多物品,时潆整理得很快,最大的工程在于书房,那是姑姑待的比房间的床还要多的地方。
夜已经深了,楼下间或传来一声声的犬吠,也有猫在叫,不仔细听的话,会以为是哪家的婴孩在哭泣。隔一段时间,会经过一辆或者两辆卡车,载着满满的货物,玄武一般的气势,訇訇地,把道路压得裂了开来,深深的长长的裂缝一直蔓延到时潆家里的窗户,于是窗户也訇訇作响。
时潆将姑姑随性而放的书籍,一本又一本地分类,塞呀挤呀,让它们稳稳归入书架中。书架渐渐充实起来。楼下有男人和女人的谈笑声,说着时潆听不懂的外地的方言,声音尖锐刺耳,笑声时起时落。他们终于远去,留下一地细碎的狗叫。狗的叫声也终于退去。
整个家中房间面积最大的书房,原来总让时潆看着逼仄得很,现在地上的书籍全去了书架上,书房瞬间像用放大镜放大了两倍似的,时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把散落在地上的东一块西一个的柔软的垫子和抱枕全抓了起来,放到客厅,准备天亮时把它们拿出去晾晒。最后剩下的,是被姑姑放置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时潆数了一下,有二十二本,恰是时潆当下的年纪,除了笔记本外,还有一个夹子,夹子里夹着许多张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字。姑姑的字迹很漂亮。
时潆把所有的笔记本加上这个册子,全部搬进自己的房间,放在空落落的书桌上。
在打扫书房卫生的时候,时潆听到哪家铁门缓缓上升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有人在搬东西,来回地走动,应当是附近的一家早餐店,永远都在四点左右开始干活,在五点之前停下来,而五点时,就轮到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工作了。时潆长期失眠,当然很多时候也是她自己想熬夜,因此她把凌晨到清晨的很多时间段会有的声音都摸得透透的。
凌晨五点的时候,时潆终于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堆笔记本的缘故,时潆觉得自己的房间充满了姑姑的味道——小时候总爱扑到姑姑身上嗅个不停的多么熟悉的味道,从她的鼻腔闯入她的梦里,无形的气味在北国满天的冰雪之中凝固成姑姑的模样。
时潆听到她说——
“潆潆,这里美吗?”
时潆不记得自己究竟是点了头,还是说了“美”。
“姑姑找到了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北国是姑姑毕生的追求,这里只有冬天。姑姑最爱冬天了。”
“姑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潆潆,你能理解姑姑的,是吗?”
脚下是坚硬的冰块,身旁是飘落的雪花,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顶部染上一层白的青山,树林阴翳,芳草萋萋,繁花似锦,连绵不绝的鸟鸣声回荡于耳际。从林中小道上去,两边有木头搭成的小屋,屋顶被积雪覆盖,隐约可见茅草的踪迹,有田地,鸡鸭成群。小道上抛,有一寺庙,掩藏在密林之后,仅露出一小角,红砖旧瓦,气质古老,有钟声响起,一声一声很是清脆,惊散了成群的鸟儿,惊动了小屋周边的家禽。
惊醒了沉睡中的时潆。
时潆未拉开窗帘,先点开了手机界面,刺眼的光芒让她反射性地闭上双眼,有丝丝泪水从眼缝中渗出。
下午两点。时潆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一觉睡了将近九个小时。
时潆拉开窗帘,午后散漫的阳光立刻窜进屋内,阳光之中,尘埃毕现,时潆看着不太舒服,又把窗帘拉了上去,转身扭开了床头的台灯。
昏暗的房间,只有台灯周边的一块区域是亮的,橙黄色的灯光很温暖。时潆想,原来姑姑平日里用这把台灯看书的时候,就是浸泡在这样的光芒之下。很心安的感觉。
沉睡时的那场梦,梦境中的一切清晰得让时潆恍然觉得,自己切切实实地去过那儿,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在那里,人们过着悠然闲适的生活,如果实在太闲了,也可以去到密林之后的寺庙中烧香拜佛,寄托心愿。
想到梦里的姑姑,一段又一段的记忆突然涌现于时潆的脑海中——
“姑姑,你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呢?”
“因为现在是春天啊潆潆,姑姑最讨厌春天了。”
“姑姑为什么讨厌春天呢?”
“因为姑姑最喜欢的是冬天呀。”
“姑姑最喜欢冬天,跟讨厌春天有什么关系呀?”
“冬天过去,春天才会到来;春天到来,要等好久才会到冬天……”
“所以姑姑希望永远都是冬天吗?”
“是呀。”
“那潆潆希望姑姑以后能去一个永远都是冬天的地方!”
“谢谢潆潆。姑姑收下潆潆的愿望。”
……
“姑姑,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呢?”
“潆潆有姑姑还不够吗?潆潆不喜欢姑姑了吗?”
“潆潆最最最喜欢姑姑了!可是潆潆的每个同学,都有爸爸妈妈……潆潆也想要爸爸妈妈……”
“潆潆的爸爸妈妈呀,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那里永远大雪纷飞,又漂亮又浪漫!”
“他们什么时候去的呀?为什么不带上潆潆呢?”
“他们是在春天里去的,潆潆的爷爷奶奶也一起去了……嗯——可能因为姑姑还不想去,他们就留下潆潆陪伴姑姑吧,不然姑姑一个人多可怜、多孤单呀!”
“这样子啊,没关系,姑姑不要伤心,潆潆会一直陪伴姑姑的!”
“嗯,潆潆真好。”
……
“姑姑,你给潆潆讲讲睡前故事吧!”
“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在木屋里烤火……”
“姑姑,换一个嘛,潆潆都听腻啦!都会背啦!火不小心燃了起来,小雪人救了小兔子,然后小雪人就融化了,变成了天上飘着的白云!”
“哎呀,潆潆真的都会背啦!那姑姑马上换一个……从前有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但是所有人都会到达,那个地方叫……”
……
太久远了,经过岁月的打磨,这些记忆变得零碎又模糊,但是记忆中姑姑的一颦一笑、一哀一叹,甚至湿润的眼眶,却都很是清晰,几乎就在时潆的面前。
“那个地方叫……”
那个地方究竟叫什么呢?时潆实在想不起来了。
时潆的心空落落的,胃更加空落落。她于是给自己点了份外卖。等待外卖送来的空档,时潆翻开凌晨收拾进自己房间,摆在书桌上的笔记本。
一本又一本地打开,时潆的恍惚感更加强烈,一时分不清自己还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真实的世界。时潆想到了梦中白茫茫的雪,这些雪未等落在脚下的冰块上,便都离奇地消失,时潆原本想不通,现在她或许有了答案——这些消失了的雪花,全落在二十二本笔记本里头了,覆盖掉里面的文字,使得每一页都成了同样的白茫茫的一片。
时潆扫掉了笔记本上的灰尘,一本又一本,最后将它们次第堆叠,存放在柜子最低下的墙角处,又像怕会被什么人给盗取一般,拿了些旧衣物给盖了上去,有件衣服较为光滑,不经意间暴露出笔记本的一角,如同密林中若隐若现的寺庙,厚重而又古老的气息从寺庙中流转而出,顺着林间小道而下,在风雪、茅草、林间飞鸟和屋旁家禽的抚摸下,飘飘荡荡地,淌出梦境,融进柜子之中。
未等时潆打开册子,细看昨晚只匆匆一瞥的文字,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外卖到了。
点的是麻辣烫,里面的料却全是姑姑爱吃的。
二
但是时潆把整份麻辣烫都吃掉了。
可能是真的饿了。时潆想。
打开册子,好在所有的文字仍旧在上面,字像小时候养的蚕产出的蚕宝宝一般小。然而时潆目光所及之处,“蚕宝宝”全都扭动了起来,身影在扭动中渐渐退去,最终与纸张融为一体。时潆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可没眨一下眼睛,“蚕宝宝”便扭动得更快,一只一只地全都钻到纸张里头去了。
时潆闭上了眼睛,掏出手机试图拍拍看,然而手机所拍下的,也不过是空白。文字退散得更快了,时潆也翻动得更快了,她瞪直了眼睛,试图捕捉到任何字迹,却什么也看不清,眼中又有泪水弥漫,更加模糊了她的视线,随意擦拭掉泪水,看到的却是更大片的空白。
一直翻一直翻……
直到倒数第三张,终于有没能逃离的字句,被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潆捉住了。
“究竟在梦中,还是现实?
脚下踩着厚厚的冰层,立在漫天飞雪之中,雪不落在我身上,也不落在我脚边,可是我伸手接的时候,虽然没能接到雪花——它们像是有意识一般,总能刚好地避开我——但是我感受到了雪花的温度,冰冰凉凉的,不冻人。我穿着轻薄的睡衣。我没有任何冷意,反而有暖流从心底流出,这样的感觉,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每逢节假日回到家中的时候,才有过。
我往前走,前面是一排排的山峰,峰顶有厚重的积雪。从小道进去,我看到了野花和杂草,它们生长得如此旺盛,不像活在冬天里,它们在高耸入天、郁郁葱葱的大树的庇护下,未曾沾染一丝风雪。再往上,数不清的小木屋穿梭于林中,闻人声但不见其人。小鸟盘旋于林,林下鸡鸭成群,有溪流缓缓淌过,水中有鱼,沿着块块岩石转圈。
——诸多风景齐聚一起,整个画面让我觉得很矛盾,却又异常美丽。
我听到不同的人声——‘这是谁?又有新人要来了吗?’‘北国多少年没迎来新人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吧?’‘北国的位置也太偏僻了,一般人谁能找得到呢?’‘咱们这儿的人,要么是内心像山头寺庙中的僧侣一般虔诚地坚信着什么东西的,要么是踏着幻想铺成的直通这儿小径而来的,更多的是被意外的洪流冲过来的,顺着那条浅浅的溪流,飘荡于此,并在此扎根。’‘她好像看不到我们?’‘她还没真正进入北国。’‘她会来吗?我又希望她来,又希望她不来。’‘反正人都有这么一遭……不过希望她晚点来。’……
叽叽喳喳的,好像身边围了一大群人……有种小时候回村里头,被村里的爷爷奶奶和叔叔阿姨们拉着开一顿玩笑或者问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问题的感觉,当时觉得尴尬,现在写这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倒觉得很熟悉,熟悉到让我向往的程度。
我一直怕冷,但是我爱冬天,因为冬天离春天最近又最远。我恨透了春天啊,怎么把我爱的人一个个带走了呢?
我坚持了二十多年,而今潆潆也已足够大,她很独立,她能够很好地照顾她自己。
人反正都要有的那么一遭,什么时候给到我呢?
醒来时窗外仍旧一片昏暗,朦胧中不知身在何处。腰背酸痛,脖颈不适,手臂微麻,双腿有电流自下而上翻涌,像有数根针扎在上面,既而拔出、又插入。
这才发觉自己睡在一堆书中,以手为枕,身旁的台灯倒了下去,灯光散落到不知何处去。”
这些文字将时潆拉入凌晨的梦中,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还有“北国”,姑姑说过的要去的北国。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第多少天。
有点不敢见潆潆,怕我的消极与虚无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
十几岁的年纪,我也曾活得那样肆意潇洒,而今四十多了,想要再潇洒一回,竟是有心无力,腿脚不听使唤喽。
未老先衰。
最近一段时间,睡眠极好又极差。永远都在做梦,梦里总是冰天雪地,又有青山绿水,天空总是蔚蓝的,总有几朵白云飘来飘去,这些白云会不会就是一个个小雪人变成的呢?——这是一个以冬日为主旋律的四季杂糅的奇妙天地。我在梦里像个游客一般,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地了解北国,从未尽兴。
我趴在厚厚的冰层上向里看,里面也是冰层,再往下仍是冰……没有一丝杂质的白。我在飘雪中起舞,这支舞蹈已有许多年不曾跳过,兴许刻在了记忆深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我想跳得应当和从前一般好。我抚摸绿草,轻嗅百花,怀抱鸡鸭小鸟,在木屋中睡过一觉,有趣的是,当时耳边似乎有人在絮絮叨叨,声音还挺委屈的,说我怎么抢了他的床。我哪管那么多呀?我困极了。
我喝过溪流中的水,清新、甘甜,我戏弄过水中的鱼,看它们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实在可爱。
我还没能走到山顶的寺庙,便在梦中醒来。
在梦里是这样的开心,醒来又是这样的疲惫!”
姑姑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比平常更沉迷书房,即使偶尔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去房间,灵魂也仍留在书房,或许就躺在她最喜欢的一个角落里沉眠。
“我终于来到了寺庙!
古色古香。
我没有看到任何僧侣……不过我习惯了,在北国的这么些天,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的身影。但是我听见有人说——‘这是谁?’‘不是北国的人吧?怎么来的这儿?’‘她要进去了……’‘让她进去吧。’……
跨进寺庙大门前,我听到枯枝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应当有僧侣正在我的旁边清扫门前的土地吧。虽然地上什么也没有。
寺庙不大,但一应俱全。巨大的香炉中有正在燃烧的香,余香袅袅,我似乎能够看到香气飘散的轨迹,卷入轻柔的风中,落在庙里的每一处。
我爱极了这样的味道,一下子将我带到小时候,和父母还有哥哥上山去各大寺庙烧香的回忆里——这样的历历在目,二十多年如同二十多天,甚至二十多个小时、二十多分钟……恍如昨日。
庙里有个四四方方的露天小庭院,院里有自然生长的花草,也有栽种于缸中的小树,有一个小池塘,塘里游着五颜六色的小鱼,它们不动的时候一定像是儿童玩具,但它们没有不动的时候。
寺庙顶上有微薄的积雪,是从相连交杂的绿叶的缝隙中落下的。
我盯着那微薄的积雪很久、很久……
久到视线模糊。
周围的人影却逐渐显现了出来……愈发得清晰……
我看到了庙中的僧侣,看到了来庙里参拜的人。
我看到了如此熟悉的身影。”
戛然而止。
倒数第二页,是一张全家福,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一位优雅的女子抱在手上,她的身后站着戴着眼镜、气质斯文的男子,男子的眼神没有对着摄像机,而是看着那位女性,模糊不清的眼神里有万般深情。年迈的和蔼的两位老人坐在旧屋前的木椅上,年轻的姑姑立在另一边,笑容满面,姑姑的脚下匍匐着一条黑色的老狗。
最后一张,姑姑写着:
再见了,潆潆。
请不要想念我。
爷爷奶奶爱你。你的爸爸妈妈也爱你。
姑姑更爱你。
三
时潆把照片裱起来,挂在墙上,照片的背后,是那两张写着字的纸。
空白的册子被收进柜子里,和二十二本笔记本放在一起。
坐垫和抱枕晒够了太阳,已然收回室内,堆积在书房的一角。
姑姑最爱的那一角。
夜色在期待中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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