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圣陵去

马什哈德的天边燃着火，地上所有红尘都向着圣陵滚滚流去。我们按照标牌的指示，跟着穿黑袍子的妇人们，很快便找到了圣陵门口。门前的广场上，车声喧闹不绝，行人来去匆匆，一派热闹景象。没错，圣陵是这城市最著名的景点，也是这城市的魅力之源和当然的市中心。

向导说，参观圣陵，最好的时机在傍晚。白日里，这儿没那么热闹，不过是一座醒目的庞然大物罢了。只有傍晚人们纷纷来做晚祷时，这里最生动鲜活的一面才会向世人呈现。落日辉煌，霞光给圣陵镶满金边，看起来格外壮美。墙上的珠光小灯也渐渐亮起，既为墙面添彩，更中和了圣陵的肃穆之气。我四处看着，努力想记录下眼前的盛景。是的，光这个三面拱廊环绕的大面门已足够拍上许多张照片了。

特意在门口多做停留，既为贪看眼前的热闹景象，更因我们还没满足入门的着装要求。按规矩，男生上着T恤下着长裤即可过关，女生一定要长袍罩身才能放行。身为异国游客，自然没这种衣服，只能请向导求圣陵的嬷嬷出借。等待的时间里，我悄悄把相机塞回车里——向导说了，相机不许带，带摄像头的手机可以进。也不知这规矩的道理究竟为何。

无所谓了。既然如此，遵照便是。十分钟过去了，嬷嬷还是没来，眼前只有拿掸子的看门大叔和巡视嬷嬷。突然间就想起朋友说的一则小事：曾经他和一位女性友人去参观伊朗另一个宗教景点，正说话的时候，嬷嬷突然冲过来拿掸子拍他们，两人皆不明所以。原来是嬷嬷嫌他们“授受不亲”。“男人女人怎能站那么近呢！”嬷嬷生气地说。

说这事时，朋友满脸哭笑不得。是啊，对我们来说这确实不大好理解。但对嬷嬷而言，这事关她的宗教信仰。向导说，眼前这些老人来自各行各业，到圣陵维持秩序完全是义务劳动——所谓虔诚，大概如此。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浓郁的宗教氛围，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东西。

天色渐暗，嬷嬷姗姗来迟。换好罩袍，圣陵里面的世界正式向我们打开。偌大的广场上，四面楼宇环抱，中间是一块又一块的红地毯，毯子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人群头上挂着一排排珠光小灯。穿堂和过道也满满是人，院里和院外是一样的人声鼎沸。不难想见，到圣陵过宗教生活对这里的人何其重要。喧嚣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并非置身千年古墓，倒像是在火车站或者商场一类的市井处所里了。

看着人流滚滚而入，嬷嬷顿了一下，接着便向我们发出提示：时近晚祷，不要干扰穆斯林做功；一定要紧跟着她，这么大的地方丢了可找不着。难怪嬷嬷坚持要领我们参观，我们也真地需要她领着——光是进门后的第一个广场已经大到让人吃惊了。

然而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因为要赶飞机，我们跟嬷嬷说简单转转便可。谁曾想，所谓“简单转转”，竟和竞走差不多了。我们穿过一个走廊，来到另一个大院子，地上一群穆斯林坐等祈祷。然后又过一个走廊，又到一个院子，又是一群人在地上坐着。及至旅程终点，我们竟不知自己到底穿越了多少个院子。

这已经不是大了，这是大得吓人啊。圣陵啊，究竟是何等的虔诚造就了你今日的体量？

穿行途中，院子里的人们纷纷起立，显然是要开始礼拜了。他们密密麻麻地站成一排又一排，硕大的方阵一眼见不到尾。随着喇叭里的号子，人们时而站起，时而下跪，所有黑袍白卦行动皆整齐划一，场景之壮观可以想见。走廊里的游客无不放慢脚步，嬷嬷再三催促也是无用。没奈何，她只能一并停下，小声提醒游客别对信众拍照。

要怎样形容那场面的视觉冲击力呢？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了。还是回想一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表演吧。就是类似那样的震撼感觉。

信众来到这里，既对真主顶礼膜拜，也对壮烈牺牲的墓主深切致敬。他们用这座宏伟的陵墓，向高贵的墓主、什叶派的领袖伊玛目礼萨奉献了最隆重的哀荣。而这般哀荣对应的，却是礼萨悲剧的生平。

礼萨的人生，恰逢阿拉伯哈里发帝国最兴盛的时代。波斯早已被纳入帝国版图，但聚居于此的什叶派穆斯林却未被完全征服。什叶派的接连反抗，始终是统治者马蒙的心腹之患。为了纾困，马蒙心生一计，立什叶派领袖礼萨为储君，希望可以安抚什叶派。谁曾想，什叶派却借此发展壮大，马蒙的算计终是落空。后来，马蒙传召礼萨至马什哈德。再后来，礼萨在此暴毙——他被马蒙毒杀了。

有时候想想，作为屡遭打压的穆斯林少数派，什叶派受过太多悲苦——即便是非教徒的我们，也能轻易体会到这种苦味。离开圣陵没多久，阿舒拉节翩然而至。什叶派特别重视这个节日，因为它同样源自一位壮烈牺牲的伊玛目。而这个节日的重要传统之一，就是用鞭子抽自己，以体会当年那位伊玛目被敌人抽打时的痛苦。

作为中国人，初次见识这种节日确实有点小惊讶——毕竟我们从来都笑嘻嘻地过节。然而，只要对什叶派的历史多些了解，他们这种苦中过节的习俗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好在他们现在很多人都用拂尘代替鞭子了。

几番催促后，嬷嬷继续带队前行，最后在一间小屋前停住。脱鞋进屋后，嬷嬷招呼一位大叔给我们放关于圣陵的片子。大叔却面露歉意，说必须先礼拜完才能服务我们。于是我们只能在屋里呆坐着，看大叔一遍遍朝门外叩头。礼毕，大叔点亮放映机。影片画面优美，可惜解说乏味。再说了，身处圣陵却要通过看片子领略圣陵之美，这事本身就让人有点哭笑不得。然而对我们而言，圣陵之旅大概也就这样了。一来是赶时间，二来圣陵最核心、最华丽的礼萨墓室不允许非教徒进入。走过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教堂、寺庙，这种情况似乎还是头一遭遇到。印象里，圣物展示向来是宗教类景点最大的卖点，而这座举世闻名的圣陵却反其道而行之。

算了算了，也许人家有人家的道理吧。

同伴小声嘟囔道：“实物不给看，倒来看片子，还要填问卷！”原来不经意间，大叔还发了一轮东西。我快速扫了一眼，问卷题目既涉及影片内容，又问旅客是否增加了对什叶派的了解。附送的手册印制精美，前半部介绍圣陵历史和墓主生平，后面就话锋一转，讲起要如何成为什叶派穆斯林了。我把这些指给同伴看，同伴默默无言，只是回了个苦笑。

哎哟，你们着什么急。

观影结束，嬷嬷引领众人离开。我们再次走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穿过一个又一个院子。礼拜之后，圣陵恢复了烟火气，人们三五成群地席地聊天，广场上喧闹一片。我们在门口向嬷嬷告别，女生们小心褪下罩袍捧给嬷嬷，可嬷嬷大手一挥：“送你们了！女人穿这个好”。然后便笑着离开了。

不一会，嬷嬷便隐于人海，只剩两个女伴还在门口发呆。“咋整啊？临上飞机了，还多这么个累赘。”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陷入了这个难题。

不过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见年长的女伴灵光一闪，眼神一下亮了起来：“哎呀，你傻啊！你看这衣服，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做大扫除的时候最管用了！你干嘛不留着啊？”

对哦。于是众人顷刻间转忧为喜，女生们小心地收起罩袍，大家开开心心地坐车离去。

当东方智慧遇上西亚罩袍，其化学反应着实妙不可言。这大概是这次圣陵之行最有趣、最轻松的片段了。

马什哈德的天空全染成了墨色，我们穿过街市的灯火通明，径直向机场奔去。城市的喧嚣渐归沉寂，唯余凉风在耳边低吟浅唱。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听她诉说这片土地的悲伤历史，听她讲述这土地上人们的坚忍顽强。

就这样，我们在暗夜中奋力穿梭，不断追寻着目的地散发的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