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
一
一九四九年二月底的一天,我奉第三野战军十兵团司令部直属敌工科指令,准备从苏北驻地出发,通过运河,渡过长江,潜入江阴城。为策反江阴炮台守军,做一些外围工作。
那天,匆忙组建的东攻击集团驻泰州转运站的同志安排了一艘摇橹商船,我趁着年后残冬下午暗沉的雾霭,着一袭深灰色长衫,手提藤制行李箱,一副小商人的打扮,跟着转运站的带路人,穿过小镇的街巷,转入一条偏僻的乡间土路。土路很少人走,所以稀疏地长着抽了苔的荠菜,有的开着微小的白色的碎花,一些马兰头,车前草,相间其中,勉强覆盖住黄褐色的湿润的泥土。泥土路的两边,是碧绿的油菜,也间隔着大块青翠的麦苗,一簇簇蚕豆苗在野风中摇摆着,随着田垄延伸,一直跟随着我们,延伸到河岸的高地。我上了河岸,一眼就看到下面泊一只黑色蓬船,船头一支摇橹横着,空无一人,船尾则有一个花布棉袄的女人,蹲在一只小泥炉旁,用一把破烂的蒲扇扇着灶膛里的柴火,火苗一阵阵窜起来,火星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河风把烟尘搅乱,扑到女人的眉脸上,蓬乱的头发上,引得女人一边闪躲,一边咳嗽。
听得有人声,船舱里探出一张苍老的脸,戴着一顶油黑的毡帽。眼见带路人,立刻绽开满脸的笑意。
“老贺,贺老鬼!。。。。。。”带路人亲热地叫。
“来了来了。。。。。。”那个叫贺老鬼的船老大忙不迭放下一块跳板,接引我上了船。我立在船头上和带路人挥手告别,贺老鬼则抽了跳板,拔出插在河泥里的竹篙,轻点河床,高喊一声:“起船喽。。。。。”船便缓缓离开河岸,滑向河心,贺老鬼又拔出泥水淋漓的竹篙,搁在船帮上,旋即抄起船撸轻轻一摇,船就轻巧地行驶在薄雾缭绕的河水里了。
我站在船头目送带路人消失在傍晚的河岸,放眼望去,不禁为四周苍凉的暮色所感染,心底不由得升起一种忧愁的思绪,仿佛是为了敌后将要开展的工作,也好像是将要夜行的些许不安,也好像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呆呆看着两岸栽满油菜秧子的垛田,在桨声里慢慢后退,直到水面渐渐开阔,我才恍然捕捉到这些不安的情绪——渡江!各位,我现在说起这种不安的情绪你们一定无法体会。长江,对于我们这样浸泡在战火里,怀着满腔夺取政权渴望的武装力量的一员,是如何地期待并敬畏着的,犹如等待对即将崩溃的敌人最后一击的老兵,在战壕里等待冲锋号时,浑身颤抖。
“先生啊,外面冷得很,进舱里去吧。”贺老鬼边摇着撸边招呼我。我对他一笑,便转身低头,摘下帽子,躬身踏进船舱里,里面没点油灯,稍稍有点黑暗,有两个人分坐在两侧的船板上,这时候船身一晃,我便一屁股向右边的船板上跌坐过去,同侧的这个人便伸手一把抓着我的手臂,让我就势坐下,对面的那个,则顺手接着我的行李箱,殷勤地将藤条箱塞进我屁股下面船板的空间里。我坐定一打量,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胖汉子,大约四十岁上下,虽然也穿着长衫,但长衫似乎紧紧包裹着他圆滚滚的身躯,扣襻紧绷着,好像不小心打个喷嚏,就有嘣断之虞。我连忙向他致谢,他笑着响亮地说,不打紧不打紧,在黑暗里亮出一口亮白的牙齿。
“先生贵姓?在哪里发财?”他问道
“嗨,兵荒马乱的,发什么财哟,鄙姓王,在苏南做点洋布生意,老哥贵姓?”
“哎哟,洋布可是大买卖呀,了不起!了不起!大老板呀。。。。哦哦,免贵姓高,高邮的高”
对面的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引得我们一齐向他望过去。
“喂,小伙子你笑什么?”那“高邮的高”面带愠色,亮起大嗓门问道。
对面的人勉强忍住笑:“没有没有,我。。。哈哈,我。。。就是想起你们高邮的咸鸭蛋,哈哈哈。。。。”
“浪你个妈的,小麻腿子。。。。”高邮的高张嘴就骂起来,圆滚滚的肚子在长衫里波动,惹得我也笑了起来,对面的人也嬉笑着,并不为挨骂而生气。“浪你个妈的。。。”高邮的高嘟囔着,尴尬地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也笑了起来。这时,船尾生火的女人点了两个洋油灯进来,一个放在船舱中间的矮几上,一个挂在船头的舱口。舱里立刻亮堂了,我立刻看清对面坐着嬉笑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身土布的仿学生装,一看就是学生意的小伙计。
“老板娘唉,肚子饿喽,闻到香味喽,晚饭肯定烧好了吧?”高邮的高眼睛追着女人进出的身影,嬉皮笑脸地问。
“快了快了,就是没什么好菜,几位先生客将就吃点我们船上粗茶淡饭哦。”女人腼腆地笑了下,猫着腰出了后舱。
“浪你个妈,大屁股哎!”高邮的高盯着女人的背影,对我们使了一个下流的眼色,引得对面的小伙计又轻轻嬉笑起来。
“高老板在哪里发财?”亮光下,我对高邮的高看得清清楚楚,也放下了心里最后的警惕。
“做木材的,高,高邮的。”
“高邮的怎么到这里来了?怕有百十里路吧?”
“哎哟,路条不好开呀,托了兴化的朋友,才开到去江南的路条。”
“噢,是的是的,这位小兄弟呢?看你年纪轻轻,不像是跑生意的吧?”
“姓钱!这细麻腿子姓钱。。。。。。”不待小伙子回答,高老板抢过来说道:“铜钱的钱!”
“噢,钱,你们原来认识?还是?。。。。。。”
“原来哪个认得他,还不是下午在兴化一起上船的,小鬼是替东家去寻什么人的,哎呀浪你个妈,小鬼你自己跟王老板说吧。。。。。。”
我朝小伙子看过去,后者靠过来,两只手围着油灯的灯罩烤火,满不在乎地说道:“东家的先生,账房先生,过年家去了,还不回来,东家叫我去靖江,寻他回来。。。。。其实我晓得东家急死了,为啥急我也晓得。。。。。。”
“为啥?”高老板瞪大眼睛,凑过去,隔着油灯问
小伙子不搭腔,两只手围着灯,做着一个手势,船舱壁就出现一个张开嘴的狗头阴影。
“吃饭啦!”花棉袄一闪,女人托着一个红漆斑驳的托盘进来,一股菜香扑鼻而来。矮几上放下了一盘红烧小杂鱼,猪油渣煮白菜,和一碟水煮花生米。
“哎哟不错不错!”高老板一边从托盘里抓起一把筷子,随手分给我们,一边似乎谄媚地对女人笑着说:“老板娘,要是有一口烧酒,就乖乖的要上天了,哈哈哈”
“有酒。。。。。。”船头摇橹的贺老鬼大声说:“他娘哎,船板下面不是还有大半瓶烧刀子嘛,几位老板,我过年买的,三十晚上喝了几口,要不嫌弃,就拿去喝了吧。。。。喝了酒,睡一觉,就到了!”
酒菜上齐,油灯笼罩的船舱里洋溢着温暖的气息,船,在淡淡的暮色里前行,水声哗哗响着,不紧不慢,远处偶有狗吠声,似乎是随着夜风里飘进船舱的,更远的地方又有爆竹声声,微弱地炸响。让身在旅途的我们,油然感受到暖暖的烟火气。
“有鱼有菜有酒!浪你个妈的,乖乖,要是再有个女人,就是要上天喽。。。。。。”几口烧酒下肚,高老板红光满面,络腮胡子在油灯下根根分明,两只眼珠子闪着兴奋的光芒。对面姓钱的小伙子闻言又嗤嗤笑起来。我放下筷子,拍拍高老板肥厚的肩膀,问:
“才出来几天呀?想家里的婆娘了?”
“女人嘛,哪个男人不想?你王老板就不想?”高老板夹起一粒水煮花生米,丢进嘴巴,一边咀嚼一边用筷子头戳了一下埋头吃小鱼的钱小伙的头,说:“这毛头小伙子嘛,你看他不声不响,呆笑,其实正当是骚的时候,浪你个妈的。。。。”
“你才骚呢,浪你个妈的,骚胡子骚胡子,十个胡子十个骚。。。。。”小伙子反唇相讥,大家一起哄笑起来,舱外摇船的贺老鬼也笑了。
“你们看啊,我们这么喝酒没意思,我们来说说笑话,讲讲故事怎么样?啊?”高老板放下酒碗,看看我,又看看小伙子。
“好呀,高老板先讲,就讲讲女人。。。。”小伙子立刻附和
“嘿!我肚子里女人的故事要最后讲,最后讲。。。。你们先讲,讲好了,我再来讲女人,怎么样?”高老板兴致勃勃,肉墩墩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王老板你先讲,你大老板,走的江湖多,你先讲。。。。。我们一人讲一个,你讲完了,小鬼讲,小鬼讲完了,我讲,我讲个好听的。。。。。。”
小伙子一听,放下筷子就拍手,我毫无准备,涨红了脸,一个劲儿摇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讲,讲不好,你们讲,我听,高老板讲。。。。。”
“没事嘛,随便讲点什么,笑话也可以嘛,鬼故事也可以,死人活人,男人女人都可以嘛。。。。。。”
两个人这回团结一致,一定要我先讲,讲什么呢?我搜索枯肠,嗯。。。。死人活人,男人女人都可以。。。。。。这倒让我想起,两年前,我在宿豫下乡搞土改的事情来,于是,我就开始讲我的故事。。。。。。
二
以下就是我的故事。
两年前,大概吧,兴许不到两年,哦,我想起来了,两年出头了,因为正好是秋收以后,你们听我讲下去,就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清楚地知道是在秋收后了。
那年,我被分在。。。。。哦,我正好去淮安宿豫县看一个老朋友,你说出烧酒的地方?不对不对,我知道那里,洋河镇嘛,我去的地方不是,隔着几十里地呢,不过,也有做酒的习俗,我老朋友家就做酒,他老爹爹以前就在酒坊做酒,我去了,住在他家里,每天都喝他家的烧酒,哎呀,真是香哎,比这个好多了。有天晚上呢,我喝了酒,正睡得香甜,你知道的,喝了酒,就是睡得死嘛,没有大吵闹,是不会醒的,那天半夜,我就被外面的声响给闹醒了。
我老朋友家门口,是一小片的黄泥地晒场,旁边就是一条河,这河没有我们走船的河面大,但是也不小,河边栽着几棵大柳树。那时我正睡得香,听见家里的狗汪汪汪拼命叫,他家的狗子平时不叫,我住了几天,一个晚上都听不见叫,哎,今天它就死命的叫了,我醒来就发觉窗外面有几个人点着火把的样子,映得窗户纸上红光闪烁。我一惊,怕是有人来烧谷子粮食?我叫着朋友的名字,跳下床就打开门出去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打开门呀,就看见黑黢黢的黑夜下,几个人手拿着火把,有人背后插着大刀片,也有背着枪的,长枪,就是部队里。。。。呃,就是那种老式的长枪,几个人不说话,把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老人,拖着走,那人被捆得像个猪一样,看不清面孔,白头发乱得跟个鸡窝一样,嘴巴里塞着个布团子,眼睛也被沾着黄泥的黑布蒙着,听得他嘴巴里呜里呜里地叫,两只脚由于被倒拖着走,只能无力地踢蹬着,一只脚穿着满是稻草屑和黄泥巴的黑布鞋,另一只脚光着,黄泥和血迹斑驳。我恍然觉得是土匪在绑票,正待出门, 我那老朋友一把拽住我,说,别动!是农会的几个愣子在办事情,咱们看,不多事。我们于是就隔着门缝看,而家里拴在柴堆旁的狗还在狂叫,这几个人把捆着的老人丢在河边的大柳树下,拉拽着,踢打着,让他跪好,低声咒骂着。老人浑身颤抖,呜呜地哭嚎着,软瘫在大柳树裸露的树根上,一个背着枪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土布对襟褂子,左边手臂上套着一块红布套,他飞起一脚,踢在老人腰上,喝令他跪好。但事与愿违,被踢者反而更呜咽颤抖地软瘫在地,几个人似乎火了,围上去一阵乱踢,一个高个子年轻人,黑裤子,穿着黄色的军便装,拔出背着的大刀片子,就是一顿乱拍,高声咒骂:“你妈个逼的老地主,挨枪子儿的老淫棍,妈个逼的,打死你妈逼的。。。。。”只看见老者的两只脚在人群里抽搐踢蹬,将河岸边的杂草踢出了几条深深浅浅的黄泥沟壑。有人叫了声,妈逼,老狗日的拉屎了,妈逼的臭死了。又有人说,三狗子啊,算了算了,快点砍了老狗日的算了。。。。。。
捆成粽子一样的老地主闻听要被砍了,犹如回光返照一般挣扎地坐起来,一边用头撞人,一边试图挣脱,几个人忙不迭地扑住他,但老地主似乎忽然力大无穷了,使劲往前窜,几个年轻人一时大意,竟差点被他挣脱着窜到河水里去,我恍然明白,这老地主宁愿淹死,也不愿被砍死。那个挥舞着大刀片子的,似乎就是三狗子,只见他向后扬起刀,叫一声,你们闪开!另外几个慌忙向两边跳开,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刀把上的红布头一闪,大刀片就“噗”地一声砍在老地主的脖子上,只听见老地主发出一声憋在喉腔里哀叫,但是,这老地主的绝命时刻并未立即到来,一刀下去并未见到血光四溅,只是他已经软瘫无力,两腿微微抽搐,刚才夺路而逃的求生欲望已经消失,而挥刀的三狗子似乎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只见他不慌不忙,又挥起大刀片子,在老地主低微的哀鸣里一下,一下,一下地砍在他的脖颈上,十几下后,老地主一动不动了。。。。。。
我和老朋友都是见过世面的,但妈的还是在门后看得浑身发抖,柴堆旁的狗子好像叫累了,也好像被吓坏了,只听得它呜呜地低鸣。门外的几个火把还在,那几个人用火把点着烟卷儿,站着抽烟休息,背枪的黑褂子小伙子踢了老地主尸体一脚,咒骂着:“狗日的,妈逼臭死了,一裤子的屎”
我们在屋里坐着抽烟,两个人一连抽了两根,才缓过来,我问他,老地主是哪里的?他说,是城里的李先生,李大善人,李大善人?我问,他说,嗯,李先生爷爷的爷爷就在我们县城里行医,老东门头上,那个码头旁的李大成生药铺,就是他们家几代传下来的
。我急忙问,那这是怎么回事?我老朋友不说话,我们抽着烟,久久不语。
李先生是家传的中医,几代人经营生药铺,积善而成宿豫县城首屈一指的药铺,要说李家的善,宿豫城里城外都有数不清的奇闻逸事,比如,李家的佣人们每天天不亮,就忙着要煮几大锅的粥,蒸上百十个大白馒头,天一放亮,就在店堂前大庭院里准备停当。每天一早,总有乡下的病人,有的赶着马车来,有的坐着船来,一人生病,举家不宁,漏夜赶路而来,陪伴的家人,抬着病榻的乡里农夫,无不恓恓惶惶,精疲力尽。一进李大成生药铺,不问病情急缓,先歇口气,每人一碗热粥,两个馒头下肚,心里的那份焦急和惶恐就去了一大半。病人的病,似乎也好了一半。于是宿豫县都有“望见李大善,病就好一半”说法,足见李先生广种的善根。
还有一个说法,至于李家看诊的珍金,乃至抓药的药钱。那是从不计较,更别提是趁人之危了。你家有钱,那照价付款不必多说,你家没钱也不要紧。药抓去了,病看好了,秋收时有钱了,自然来清帐,钱若是不够,也不打紧,带点芝麻黄豆,鸡蛋谷子,有点还帐的意思就行。实在没钱,也从不催讨。每年到了年三十,总有账房的伙计,将那年里欠下的按着手印的珍金药费欠条,上伙房一把火烧了了事。善有善报,传到那送了命的李先生这里,李家生意越发兴隆,连着淮安城里的达官显贵,都互有交往,儿子也在中央军里做着上校医官。家里有良田千顷,单单替他在各乡收田租的管账师爷,就有八九个之多。
然而李先生李大善人也有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癖好,要说这个癖好的由来,宿豫县城各有各的说法,总而言之,那是多年前偶然结识一个自称修道武当山的白眉道人,秘传李大善人采阴补阳的房中仙术。于是李大善人每年秋收后,总带着一两个贴身随从,名为下乡视察田庄,实则是早有那些个管账师爷,悄悄替他安排好乡下的黄花大闺女,供李大善人操练房中仙术,当然,那些闺女家,除了田租全免,还有二十个大洋的赏钱。倒也让乡下的城里的,各自皆大欢喜。李大善人也似乎越发红光满面,精神头十足。因此每年下乡采补,从不遗漏一次。回来后越发大行善道,从县城学校的膏火,到寺庙道观的香油,哎呀数都数不清。更难得的是,李先生坐拥家财万贯,对人却十分的谦卑和气,连家里的佣人,都从不曾骂过一句。
李大成生药铺历经清朝,民国,无论是日本鬼子,还是国军,新四军,都安然无事,皆因代代积善,奈何风云突变,杀生之祸来得毫无预兆,端坐城里,必然无事,却为了下乡寻欢,无端送了性命。至于李大善人睡了这个村哪家的闺女?没有人说得清。第二天,我朋友家一天没有开门,我们呆坐喝酒聊天。第三天,我出门赶路,朋友送我,半路遇到从农会开会回家的邻居,他告诉我朋友,城里李大善人在这里的三百多亩水田,都分到各家了,我朋友家分到河岸边几棵大柳树的那一块,距离李大善人殒命的地方,不过十来步之遥。
我的故事讲完了,那高老板瞪着眼睛合不上嘴。
“那李大善人到底睡了多少女人呀?啧啧啧,不过,真是惨死。。。。。。还是命要紧,王老板你说是不是?”高老板寻味良久,船舱里安静下来,我吃了一口白菜,有些凉了,油渣凝固成了白色。这时,不做声的姓钱的小伙子,忽然一拍桌子,说:
“我也有个故事,和你的故事比起来,很有点意思,你们听我说,听完,看是不是有点那种说不上来的意思,啊?你们听好了。。。。。”
小伙子把腿盘在屁股底下,开始讲他的故事。
三
下面是钱伙计的故事。
说起我们兴化最显赫的人物,当然是吴司令啦。吴司令我们有个外号给他,叫做“吴三枪”,他常年腰插两把手枪,那还有一枪在哪里?嘿嘿,当然是裤裆里的那把枪啦,你们自然晓得是什么意思了吧。
不过说起外号,几年前吴司令投了解放军,又得了个新外号——“吕布”,说书人讲,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吴司令听说后得意得不行,后来才晓得,是嘲笑他先投降日本鬼子做了汉奸,光复后再投了蒋委员长,如今又投了解放军,做了三姓家奴的意思。听说呀,吴司令知道这个典故,是在解放军粟司令的会议室里,当场发作不得,脸涨的像块猪肝,羞得只想找个老鼠洞钻,当时就熊包了,早年拔出双枪顶着日本军官脑门的气概,就像他裤裆里的第三把枪一样,软了。后来听说呀,从那以后,吴司令裤裆里的家伙,真就不好用了,邪了,如今吴三枪恐怕也只能叫个吴双枪了,哈哈!
不过我刚才说过,吴司令当年拔出双枪顶着日本长官脑门儿的事,那也绝对是真事。我们吴司令喜欢女人,早年听说跟着山东那个被蒋委员长枪毙的韩司令混,韩司令就骂他,妈勒个巴子的,早晚死在女人身上。不过韩司令早就吃了花生米做了鬼,也看不到他死在女人身上了。吴司令驻防到哪里,就在哪里弄个姨太太,驻防在我们兴化多年,就把我们兴化城里唱淮戏的绿牡丹千方百计地搞到手才罢休,这个事,我等一下再讲,先讲他当年拔出双枪顶着日本长官脑门儿的事。
那年吴司令刚投降了日本鬼子,做了伪军里的大官,日本人赏了他一个日本婆娘,这日本婆娘你们晓得吧,那是特别会伺候男人,听人讲,那女人能叫你浑身三百块骨头块块酥软,妈妈呀,不得了。吴司令欢喜得要死,天天宠在身边,把家里的几个太太姨太太都冷落在一边。有一回,听说他的顶头上司,自然是日本人啦,日本鬼子里的大官,那天在吴司令家喝酒,喝到半夜,日本人快喝醉了,一把搂着旁边伺候酒菜的吴司令的姨太太,就是上下乱摸。那女人是吴司令从济南带来的,当年也是千方百计弄过来宠得不行的,哪里能受得了日本人毛手毛脚,当时就死命挣扎叫唤。吴司令气得跳脚,借着酒劲,拔出双枪就顶着那日本人的脑门,一脸的杀气腾腾,就他妈差点就抠下去了。那日本军官脸都吓黄了,酒也吓醒了,连忙丢下女人,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赔不是,吴司令有句话,女人听了舒坦,他说老子睡过的女人,就是老子的宝贝疙瘩,除非老子不要,谁他妈都不能碰。所以说吴司令吴三枪,虽然好色如命,倒也是有情义的一条好汉。日本人事后虽然恨得要死,但一方面忌惮他手里有几万人枪,一方面也敬他是条汉子,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要说的,还是吴司令做汉奸那会儿的事,我前面不是说,我们兴化唱淮戏的头牌花旦绿牡丹么,那婆娘,啧啧,眼珠子就像个猫眼珠,站在台上那么一亮相,眼珠子一扫,台下的男人多半就丢了魂,那腰身,那屁股,啧啧,啥?我不懂?我自然不懂,那时我才几岁?我是听我们东家说的,我们东家说起来,啧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说绿牡丹为啥叫绿牡丹?听说那婆娘不光喜欢穿绿衣绿裙,连里面的那个小衣服,啧啧,都是水绿色的,娘的,我们问东家,你老亲眼见过?东家嘿嘿笑着说,我们兴化人哪个不晓得啊?我们东家还说,那女人碰不得,一般人无福消受,能消受的都是有煞气的头上长角的煞星,你看,绿牡丹原先的男人,就被搞得成了个半死人,不过,这都是吴司令下的手,我刚才说了,吴三枪看上的女人,都一定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弄过来才罢休的。
那绿牡丹的男人,家里和王老板说的李大善人家一样,是开生药铺的,也是我们兴化城里首屈一指的头一份儿,家大业大,乡下也有良田千亩。但千不该万不该,这家的少爷看上了绿牡丹。这唱戏的,老爷子肯定是不答应进家门的,那家少爷就花了大钱,把绿牡丹安置在兴化城里。偏巧吴司令那一年移防兴化,头一场看戏就看上了绿牡丹,要说他也算女人堆里滚过来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我刚才说了,那婆娘一双要命的眼珠子一扫,吴司令就生生把手里的茶碗打翻在腿上,回去后就百爪挠心地惦记上了。第二天再去捧场,又是送花篮又是让副官送赏银,散场后包着醉月楼伺候宵夜,以后只要绿牡丹有戏,吴司令是逢场必到。偏偏这绿牡丹不吃这一套,除了第一天收花收赏银陪宵夜,后面就只收下花篮,赏银一律壁还,宵夜一概谢绝,把个吴司令碰了个鼻青眼肿。我们东家说,这男人,是越吃不到就越想吃,吴司令派人把绿牡丹的底细摸清楚后,一天夜里,就派兵围了那少爷家的生药铺,把父子俩抓进去,就拷问,给新四军送了多少盘尼西林。当然了,这摆明是做个局,就等那绿牡丹求上门去。你们想想,这有钱人家,细皮嫩肉的,两天下来就剩半条命了。后面就不用我多说了,绿牡丹后来就成了吴司令家的九姨太,那可怜的生药铺父子俩,放回家没几天,老的就一命呜呼,小的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能勉强起来走两步,真是沾了绿牡丹,泼天的大祸从天降,我们东家这么说,正是这个缘故。
不过,稀奇的事情年年有,沾了绿牡丹,这稀奇的事情马上又来了。
话说这吴司令娶了九姨太绿牡丹,那跟以前的姨太太一样,新鲜头上,宠得是个心尖儿上的肉。进门没几天,正赶上绿牡丹的生日。吴司令当然要大摆宴席,地点就选在我们兴化的牡丹戏园子里。嘿,说起那天,我那时十来岁的样子,就在戏园子外卖香烟洋火。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场面,天刚擦黑,下着毛毛细雨,兴化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来了,吴司令骑着大洋马,那绿牡丹坐着城里卞举人家的绿泥轿子,两队卫兵跑步跟在两边。当然啦,那吴司令来的时候,戏园子里该来的都到了,吃着瓜子喝着茶,安心候着吴司令,我也趁机在人堆里转着,多卖几包香烟茶食。忽然听到吴司令到了,我赶紧溜出戏园子看热闹,只见吴司令利落地下马,潇洒地把缰绳丢给副官,就殷勤地牵着绿牡丹的小手走了进来。我说,要是那天吴司令就这么走进来。嘿嘿。。。。。。
偏巧啊,正当吴司令和绿牡丹走到戏园子门口,那门口卖糖果烟茶的老婆子忽然哭天抢地地嚎了起来,那老婆子整天跟我抢生意,我恼恨地听她唱曲子一样地嚎哭,说哪个挨枪子的杀千刀啊。。。。。给了她一块假银洋啊。。。。。。不得好死啊。。。。。。这死老婆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我看的别提多开心了。可是我们的吴司令停下来了,扬起大嗓门说。奶奶的。老子高兴的日子,你个老不死的哭什么哭,嚎什么嚎。。。。。。来人,给她一个崭新的大洋!别他娘的哭丧了。副官听了,急忙掏出一个大洋,丢给老婆子。老婆子喜出望外,赶紧爬下去捡了,顺势磕了个头谢恩,那吴司令就牵着绿牡丹大步跨进戏园子了。我说,要是吴司令就这么进去了,恐怕就。。。。。。
这吴司令前脚跨进戏园子,后脚却没有跟进来,只见他退回来,跟那哭丧的老太婆说,喂!老婆子!来来来。。。。。。那老婆子听见吴司令叫她,吓得魂儿都飞了,战战兢兢挨过来,抬头看着吴司令,吴司令说,我他娘的还没见过假银洋呢,拿来我看看。。。。。老婆子就抖着手,将那块假银洋捧在手里,送到吴司令面前,吴司令拿起来一阵把玩,又送到嘴边吹一口气,放到耳边听声响,然后笑着说,奶奶的,真他娘的是假的,倒做得跟真的一样,人才啊人才。于是又吩咐副官拿出一块大洋,丢给老婆子,自己却随手将假银洋放在军装胸前的口袋里了。
两位老板,第二天,兴化城里都在传说这稀奇事情了,哦,当然不是说老婆子假银洋的事,据说,那天晚上,国军里的什么什么统,正在搞“锄奸行动”,在戏园子埋伏下几个人,预备等吴司令进来,就锄了这个汉奸。那天,吴司令走进戏园子,里面候着的那些个头面人物都说好了似的,呼啦一声站起来请安,吴司令带着绿牡丹进来也抱拳回礼,只听他声如洪钟,脸上神采飞扬,必定是自诩美人配英雄,吕布配貂蝉呢。忽然,只听得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阵炒豆子一样杂乱的枪响,刚才热闹非凡的戏园子顷刻间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我一看大事不妙,就往桌子底下一钻,只听见枪声四起,四周都是乱七八糟奔走的腿脚,只看见吴司令躺在地上,背朝着我蠕动,几个卫兵护在周围,顷刻间,更多的卫兵跑了进来,而枪声却停了。几个黄军装的兵,拖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出去,而吴司令在卫兵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我看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捂着胸口,嘴里一阵哼哼,右手从左边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假银洋,只见银洋的中间,赫然嵌着一粒黄澄澄的子弹头。
两位老板,我东家说得没错。那绿牡丹谁沾着谁倒霉,只有那头上长角的煞星,才能消受的起。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到现在,想起吴司令,就他娘的想不明白,后来听说投了解放军,又当了大官,我就是想不明白,难道真有头上长角的煞星么?
四
“有意思!有意思!”
高老板摸了一阵自己的络腮胡子,一口喝尽了碗中残酒,说:
“什么叫善?什么叫恶?浪你个妈的,都是说不清爽的,老话说,好人不长命,狗日的祸害活千年,王老板你说是不是?”
“善恶,也难说有一定的界限,有一次,我也是坐船,去哪里我忘记了,遇到一个和尚,也像我们一样坐着谈,谈佛,谈善恶轮回,我记得那和尚说过这一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我不太能理解这个意思,后来,和尚又给我说了个故事,说,释迦摩尼佛有一次为了救过路的几百个商人,杀了黑矛强盗。表面上看,佛祖杀了人,但是,却让黑矛强盗免犯杀业,反而是替他做了功德。。。。。。”
“哎哟,越听越糊涂了,好了好了,该高老板讲了,讲女人,讲女人。。。。。。”钱小伙子催促着。
“好好,我讲,浪你个妈的,你们讲的里面,不都有女人嘛,还要我讲,我讲的女人又不会跳出来陪你们睡觉,浪!”高老板端起空酒碗,一看,又放下去,高声叫道:“老板娘哎,把菜热一哈子吧。。。。。。”他一抹胡子,挪动了一阵圆滚滚的身体。
“我讲!”他说。
五
下面是高老板的故事
我们高邮啊。。。。。浪!小鬼头不许笑!
我们高邮啊,提到马棚的许家,那是连三岁的小把戏都晓得的。许家的祖上,是前朝中了进士的,家里挂着两块匾,一块是“进士第”,还有一块,是“赐进士出身”,这个我们高邮县都晓得的,除了许家,其他没听说哪家再有了,不晓得你们懂不懂,考中秀才已经了不起了,见到县太爷,可以不跪了。考中举人,那是一个县都难寻到的,祖坟上冒青烟了。考上进士,我的乖乖,那就是老话说的文曲星下凡啊,那是不得了的事情啊。他们家祖上就是这样显赫的人家,我们县太爷,现在叫县长了,那是上任后第一个要去拜访的头一号乡绅啊。许家现在当家的老爷听说还在北洋政府里做过官,后来不晓得怎样就回老家了。
他们家多有钱呢?许家的产业啊,先不说城里县衙门前大半条街是他们家里的,从马棚到车逻,几千亩地,还带上高邮湖南边大半个水面,别的不讲哦,光是我们高邮湖湖滩上割下的芦苇,就能进账几千个大洋。你说,这样的人家,你们刚才故事里的,什么开生药铺的,那能比得上吗?
不过呢,哎,这样有钱的人家也有钱买不来的苦恼,啥苦恼?子嗣单薄!就是没得什么子嗣你啊懂啊?没有小孩!我刚才说的,回老家守着产业的老爷,就是家里的独子,估计就是因为独子,所以老太爷不许他在外面做官,要回家来守着祖产。要是还有几个兄弟,那是做官好,总比回家做个土财主好,你们说对不对?
可怜的是,这个老爷啊,有几个太太,弄到头,总共就弄出了一个儿子,还好,这个儿子啊,身体好,壮实,个子也高,长得漂亮,我有时候回乡下,经常见到他,骑着东洋马,在野地里跑来跑去。这个独养儿子呢,嘿嘿,肥水不流外人田,娶了个老婆,就是他们家姨表亲,两个小孩从小一起玩的,感情特别好。好到什么程度?我是亲眼所见啊,就是骑东洋马,两个人都挤在一匹马上,另外一匹牵着跑,都舍不得分开骑。还有,那就是听说了,不是我亲眼所见,家里的佣人传出来当笑话讲的,说在家里上茅房拉屎,小姐在里面,少爷一定要隔着门陪着她说话。你们讲,是不是少见?
我刚才讲了,许家啊,要啥有啥,就是那子嗣单薄的苦恼,从太爷爷传到现在这个曾孙子,就是这个娶了表妹做老婆的少爷,苦恼啊!少爷成家几年,两个人好得蜜里调油,哎,就是弄不出一个小把戏小少爷,这么一年年过去,少爷也不晓得急。年轻人不懂哎,家里的老爷急死了,他好坏有这么一个独养儿子,但儿子弄了几年都养不出一个孙子,那以后这么大的家业,传给哪个?急哎,急死了!就不给儿媳妇好脸子看,听说到后来,吃饭也不跟儿子媳妇一起吃,单单叫家里的贴身用人送到里屋去,给儿子媳妇压力,要他们赶紧弄个孙子出来。你们讲,这种事情,急能急得出来么?
时间一长,那儿媳妇受不了了,想想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养不出小孩,怎么办?哎~对了,再娶个姨太太嘛,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家业为大,孝道为大嘛。这儿媳妇就跟少爷商量,说要不给你取个二房,好歹养个儿子嘛。你们说,那少爷肯不肯?肯?肯你个头,小鬼,换你你是肯的,浪你个妈的。。。。。。那少爷打死不肯,说养不出儿子又怎样?大不了以后抱一个嘛。说现在文明了,不作兴娶三妻四妾的。你们看看,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少爷。这混账话传到老爷耳朵里,那是活活气死了,老爷气得不吃饭,绝食!这下,事情搞大了,小夫妻两个也没有办法了。
还是儿媳妇懂事,她劝老爷子吃饭,有事好商量嘛,绝食就不好嘛,传出去,儿子忤逆不孝,要遭雷劈,万一遭雷劈,那以后哪有孙子?儿媳妇表态,一定出去劝少爷娶个二房,二房不行,再娶三房,一定要弄个儿子,给老爷子传宗接代。老爷子这才开始吃饭,也拐着弯开导儿媳妇,不可以拈酸吃醋,不顾大局。最后甚至警告,什么“妒忌,六也”。总之,后来儿媳妇就瞒着少爷,四下托人做媒,亲自张罗给少爷娶个小老婆。
说来也巧了,在我老家车逻寻到一个姑娘,还跟我家沾点亲,什么亲我是说不上来,那少夫人还亲自去相亲的,听说呀,一眼就相中了,那姑娘,园脸盘,身段好,还有就是一个大屁股,嘿嘿,跟船老板娘一样(压低声音),那大屁股为啥好?哎!叫个“宜男之相”,就是生儿子的相貌。那姑娘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一双大脚,常年在湖上哎,脚哪有不大的?就因为这点点不好,就拖过了二十岁,就不好找人家了。现在有机会去那许家做二房,自然是千肯万肯,老话说,是糠箩跳到米箩里了。
许家当场就拿了两百个大洋做聘礼,没几天,就风风光光吹吹打打抬过去了。比小家小户娶正房还要气派,你说这丫头福气来了,是不是挡也挡不住?哎~这福气啊。还在后面呢。。。。。。
话说这许家少爷啊,第二天要娶亲了,他才知道,当下就在家摔盆打碗地闹,你说是不是少见?闹到后来,少夫人劝了半天,两个人在屋里哭哭闹闹到晚上,总算说动了,不闹了,第二天,那新娘子吹吹打打抬进新房的时候,新郎官的眼睛还是肿的,你说是不是天下无奇不有的事哦~不过呢,奇的还在后面。
成亲的那个晚上,少夫人亲自把少爷送进了洞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平时两个人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的房间,现在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你们想啊,平时是去茅房拉个屎都舍不得分开的两个小夫妻,现在是一个独守空房,一个要搂着刚认识的女人睡觉。。。。。这少夫人啊,只能一个人坐在床上淌眼泪,淌眼泪。。。。。。心如刀绞啊,就坐着也不是,站起来走走也不是,六神无主。
这少夫人就推开房门,往新房的窗户上望,看见灯还亮着,心里稍微好过一点。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这少夫人轻轻回到自己房间,搬了一张板凳,放在窗边,站上去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个洞,想往里面看。不想,她神经紧张,这个洞戳得高了点,眼睛够不着,踮着脚尖也看不到。她就急忙下来,又回到自己房间搬了一张小板凳。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拉起裙摆,慢慢踩上去。这下足够往里面看了,这少夫人又紧张又好奇,就撅着屁股通过洞洞往里面看。。。。。
谁曾想,里面的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灭了。你们想啊,里面亮着灯,外面有人是看不见的,里面灯一灭,着窗户上就有个人影子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地印在窗户纸上了。当时就把里面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就叫了一声。哎。。。。。。这一叫啊不打紧,把外面的少夫人吓到了,她手里一抖,心里一慌,脚下就一软,只听见哐当当的一阵响,这少夫人就从两张凳子上摔下来,一头就撞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这里面的新郎官,听到外面叫一声,又凳子噼里啪啦摔下来的声音,像是他老婆的声音嘛。当时就急忙下床,光着脚跑到门口打开房门一看,果然是自己的老婆,老婆一头的血,嘴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这少爷吓得半死啊,魂飞魄散啊,抱着老婆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家里人都醒了,佣人都从各个房间跑过来,只听到少爷嚎哭着~“哎呀,我说不要娶二房,你偏要给我弄,呜呜呜。。。。。。”
这下子不好了,少夫人在少爷怀里躺了不到两个时辰, 你们猜怎么样?哎,就可惜哎,死了!。。。。。这少爷坐在地上不起来,抱着老婆的身体不放,哭的稀里哗啦,嚎得喉咙都哑了。这下喜事变成了丧事,大家好说歹说,劝得少爷放开手,七手八脚把少夫人抬进去,准备丧事。这少爷伤心啊,全家上下都伤心透了。用了老爷子几年前预备给自己的楠木寿材,请了一百零八个和尚念经超度,少爷恨不得倾其所有,为老婆送葬,他亲手给老婆收拾好,穿好寿衣,扶着棺木,怎么也舍不得盖上棺盖,哭得眼泪啊,滴答滴答的,听说把寿衣都弄得湿透,哎呀真是造孽,你们是没有亲自见过,见过的人都说呀,真是看不得呀,可怜伤心啊,连身边的佣人都几天吃不下饭呀。。。。。。
你们说,这事奇不奇?哎~这奇的事还在后面。
这少夫人死了,少爷还要生活下去。话说,这娶回家的二房,就是那大屁股的姑娘,两年后果然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听说呀,里面在接生,外面的少爷就激动的团团转,连一直不出门的老爷,也叫人端个椅子,坐在客堂间外面的天井里,激动得胡子乱抖。好吧,里面忽然听到小孩子哭,接生婆报喜,生了生了,恭喜老爷少爷,是一个大胖儿子呀。。。。。哎呀。这一下全家老少都欢呼了,老爷站都站不起来,佣人扶着起来,胡子乱抖,手乱抖,眼泪哗啦啦地留下来,话都说不出来,哎呀不容易,总算有后了。。。。。。
里面的接生婆抱着小少爷出来了,有了儿子的少爷打开包着的布一看~哎呀我的乖乖,脸就变了,全身僵硬,像见到鬼一样。你们猜怎么回事?这下打破你的头都猜不到。。。。
还是我说吧,这刚生下来的宝宝,额头上一个鲜红的印子,像是个胎记,又不像是胎记,有棱有角。这个印子少爷是清清楚楚的,活生生就是那死去的老婆,摔在台阶上,撞出来的印子啊。。。。。。。
六
“哎呀,这不是转世嘛,啧啧啧,真的假的?”小钱听得入神,又问:“后来呢?”
“后来?嘿嘿,讲完了呀,小鬼。。。。。。不过,后来倒是听说那小少爷头上的胎记慢慢变淡了,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生出来的时候是鲜红的,像血一样红,倒像是提醒,提醒他老子,是转世来做他儿子的。”高老板悠然吃了口菜,说。
“这也是缘分,你看,先是表兄妹。就那么好,再做夫妻,你看这是多深的缘分,这还不够,还要接着做父子,再给他家传宗接代。五百世修来的缘分,是吧?”我说。
船轻轻摇晃着,在黑暗的运河里前行,我们一时不作声,好像回味在刚才故事里发生的善恶轮回里,透过船舱向外看去,船头的马灯有节奏地摇晃着,倒映在黑暗的河水里,显出船头分开的缓缓波浪,镀上的金色轮廓。
“多么珍贵的宁静啊!”我不由得感叹,不管他们是否听得懂,我继续说道:“没有善恶,也没有爱和仇恨,我们喝着酒,聊别人的生死轮回,好像我们是戏园子里的花了二十个铜钱的看客,看完戏,哭过笑过,还是回家过自己的日子。我是多年没有。。。。。”我打住话头,想起自己半年之前,在做营指导员的时候,在总攻的炮火准备里,我们自己的战壕也震得发抖,刚入伍的新兵吓得尿裤子,我对着他们喊,别怕,子弹长眼睛,专找胆小鬼。。。。。那灼热的气浪,呼啸的机枪子弹,炮弹落地时震碎心肝的恐惧,烧灼的味道,硝烟味血腥味尸臭味,忽然与现在的宁静比起来,就好像是落入了下一个轮回里,战争啊,到底是善还是恶?
“你们讲的故事啊,我都听见了!”外面摇船的贺老鬼大声说:“这个世界上,按理说善恶都清清爽爽,小把戏都知道。我不瞒你们讲,刚才你们说的那个吴司令,我以前在他那里当兵的,没当过汉奸兵哦,是国军,我们跟着吴司令战场起义,解放军说,不愿当兵,就发路费回家,我就回家了,实在是当兵当怕了,哎。。。。。。我跟你们讲,还好我回家了,你们猜,解放军里,都怎么叫我们这些兄弟的?叫“婊子兵”,为啥?因为我们吴司令跟我们讲,我们当兵就像做婊子,哪个男人好就跟哪个,现在跟了解放军,就是婊子从良了,所以叫个“婊子兵”,你们想,哪个男人能让人叫婊子?所以我不跟他干了。回家接了老丈人的船,跟我老婆挣点辛苦钱,嘿嘿。。。。。。”
贺老鬼缓缓摇着撸,歇口气,又说:“我老丈人讲,这只船,渡过日本鬼子。渡过韩司令的中央军,也渡过陈司令的新四军,还有解放军,还有各色各样的人,比如你们几位老板。我看,这只船也是个戏台子,只有善事,恶事,没有什么善人恶人。只有轮回是跑不掉的。只是时间长短,有些事情,你熬过几年看,会感觉不一样。粟司令打泰州的时候,我们运过伤员,哎哟,满满一船伤兵,血流得船舱里能把鞋子漂起来。我那时想,我们吴司令,虽然让我们做了婊子兵,但我们这些兄弟。那些跟他的兵,从日本人到国军,到解放军,不是都活下来了吗?这兵荒马乱的,我的妈,不是能活下来,才是最好的福气吗?你们看,活着才能看到天上这么好的月亮呀。。。。。。”
我们从船舱探出头一看,果然,一轮圆月,挂在漫天的星空上,不知什么时候,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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