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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坐一次公交车。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有一个月,淌得人的心没来由地悲戚,怀疑那雨神被逐出天庭贬下凡间而嘤嘤不停。车在马路洪流中缓缓蠕动,可即使蠕动也不能连贯,生生磨得一车人面容僵板目光呆滞。
雨罩住了车,车罩住了我,心中闷闷不得舒展。想起一首歌名叫《种太阳》,最适合此时的江南人民齐唱。
横排椅上坐着的大姐,五十多岁模样,手里正织一件毛衣,藏蓝色、元宝针,很厚实的男童毛衣。她专注于手中,一针一针将时间从左拨到右,特别安详,任这雨怎么下,或者车走与不走,都影响不了她。
她手法娴熟,有那不会织的人只见得两根针上下翻飞,然后换针,一会儿就一圈。照这手速,若是路上多堵一阵,毛衣能长出寸把来。
这种见缝插针的成就感,我曾经体会过。她的恬然使我暂时忘记了局囿,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个会织毛衣的女子。
读卫校的时候,晚自习尽爱抄些“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之类的篇章,当年并没有鸡汤一说,我们寝室8个女孩能背出不少这样的金句。那时的女孩没有今日之独立和强势,传统的温良恭俭让依然被推崇。好女人要相夫教子(想到这个我们会悄悄地脸红),除了洗衣做饭洒扫庭除,好像每个漂亮姑娘和贤淑大婶都会织毛衣。
从第一位室友暑假学着织了件背心带来,我们心里的渴盼蹭蹭疯长。她织毛衣的样子娴静又端庄,像圣洁的仙女一样。我也想当小仙女,也想给自己、给弟弟织漂亮的毛衣。
周末回家时我向二姐讨一副毛衣针。我的两位姐姐都是个中高手,会织很多花样和图案,一件毛衣她们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怎么织。二姐有整套的编织工具,包括能出品镂空沙发巾的钩针。她还有好几本彩色的图样书,模特们穿着各种新颖别致的毛衣,后面附有文字和图片讲解的编织方法。文字部分很奇怪,比如“一针上,一针下,挑一针,并两针”,还有横平竖直的小线段作图示,不懂的人简直像看密码。
穿着和书上一样漂亮毛衣的二姐是整条街上最好看的姑娘,我也想自己织出那样的毛衣,想变得和姐姐一样心灵手巧又好看。
原来毛衣针按粗细长短分许多型号,材质又有不同。最多是竹制的,用久了会养出包浆,溜光水滑深红,像家里老竹床的颜色,缺点是细一点的针容易断。有铝制的,粉红色、海蓝色,但用了一段后会变形。有不锈钢的,又硬又直,冬天手感冰冷,而且容易滑针。我还是喜欢竹针,老针比新针更好用。
毛衣穿久了会变板硬,越来越不暖和,可穷家断断舍不得扔。拆掉,用热水浸泡,然后直接拎起来晒干,毛线就直了,蓬松如新,团成线砣,再织出来的毛衣有七八成新。那时每家每户都有许多各种颜色的小线团,都是织毛衣剩下的,正好让我这样的新手练习。
二姐耐心地教我怎么起针,怎么织最简单的平针,加针,缩针,分袖,领口,前片,后片。我花了一个月用旧线织出一件微型毛衣,知道了大概步骤。
毛衣的针法真叫人眼花缭乱,我会的都很简单,比如“双元宝、单元宝、水草针、麦穗针”。现在几乎都不记得怎么织,不过书还能看懂,一板一眼对着来应该没问题。
我送给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是蓝色马海毛套头衫。那时候能买到的有腈纶线(俗称开司米)、混纺毛线、全毛毛线,还有一种毛茸茸的马海毛线,我特别喜欢那种丰富的毛感。好在织一件这样的毛衣并不太费线,我少吃了一个月的多味花生和夜宵,省下钱织就第一件自己的手工毛衣。
毛衣夹织了两根金色的装饰线,很合身也很亮眼,大家都夸我手巧。我得意了很久,在适合的气候里抓住一切机会穿上它,直到生孩子后还穿过,这大概是我使用率最高的一件衣服。
实习时热播琼瑶剧《婉君》,里面的大哥着青衫戴长长的白围巾,儒雅斯文,对婉君呵护备至。那个冬天满大街都是飘飘洒洒的白围巾,我也想织一条却不知送给谁,这么土气单薄的我怕是没人喜欢的。后来我给自己织了一条灰色的,白色只有大哥那样的人才配得起。
我也学着婉君那样梳两条麻花辫,辫梢扎粉紫的缎带,后来的一些年,不断有人回忆那样的我像极了琼瑶书里的女主角。我曾经那么好看过吗?或许是的。不然每次等车碰到的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不会总是偷偷看我,不然实习时不会总有年轻医生来药房找我聊天。可我当时竟是丝毫不觉得,心底还深深自卑着,要有人能告诉我该多好,那一段慌慌张张的青春会美好许多吧。
母亲却不会织毛衣,小时候我们姐弟的毛衣裤都是托人织的。农村人以前穿不起毛衣,冬天棉袄里都是绒衣,换做现在还算挺新潮的搭配呢,可那时是因为穷,母亲大约才因此没学过织毛衣。两位姐姐稍大些都学会了,全家人的毛衣毛裤再不用求人。记得二姐曾给母亲织过一顶黑色帽子,母亲冬天吹了风容易头疼,带上帽子会好得多。
戴帽子的母亲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模样,因为手术剃了头发,直到离去她都戴着它。追悼会时帽子上多了一朵小白花,因为外婆尚在,先走的黑发人只能提前戴孝,这是老家的风俗。
我慢慢长大,用自己织的毛衣温暖自己,后来也成为妻子和母亲,有了温暖亲人的力量。那条灰色的长围巾早已遗失在岁月里,偶尔在漫天飞雪时我会想起大哥的飘飘洒洒。
今天的好女人已不需要织毛衣,流水线出产成千上万,手指一点便飞进家中,前几年街头很火的手工定造店也销声匿迹。好毛衣依然很贵,全羊毛、全羊绒,或者全棉纱线,人们追求全天然和独特创意。我有二十几件毛衫,却没有一件是独一无二的温暖牌,曾经挑灯夜织的手指已不再灵动,拾不起细细的竹针。
车停报站拉回我的思绪,那位大姐依然低头手中事业,我随着人流下了车。雨悄悄停歇,但寒风依然料峭,迫我裹紧羽绒服。路上少不了风雨,但总有一天晴朗会来到,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定更多更长,那时再回望曾缠绕的阴晦,都是云淡风轻的洗礼。就像我今天忆起母亲的毛线帽,缀一朵小白花,是心底一抹永远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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