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母亲生而都是贵族,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种族。
夜未央,天转凉,乘着夜风而来的微湿空气犹如来自天国的小手抚着下巴,抚着双肌,微凉而沁人,却怎么也不能使因激动而翻腾不止的心湖平静下来。都说孤独的夜能给予人一个理性而睿智的灵魂,而我却怎样也参透不出席慕容的那句话的含义——每一位母亲生而都是贵族。
贵族?贵族定是住在奢华瑰丽的城堡里,有着一丝不苟的发型,有着精心抚弄的衣褶,他们的生活永远只跟风花雪月诗琴书画挂上钩。而我的妈妈:她既不聪慧敏秀,也不温婉可人,她不懂得什么流行时尚指标,她只晓得市面上的生菜多少钱一斤。这也算是贵族么?你见过围着围裙,趿拉着拖鞋,双手穿梭在油腻腻的调料瓶之间的贵族么?
那个所谓的贵族妈妈,看吧,我叫她妈妈而不是母亲,母亲二字太正式太文绉绉,在世俗的生活是那样格格不入,带着烤肉的味道,带着青菜萝卜的味道,甚至夹带着清洁剂和热汗的气味,却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里散发出暖意。
我的妈妈睡了,她闭上大大的眼睛,睫毛仍是弯弯的却不再浓密,就像眼角开始抵抗不住地心引力。她栗色的长卷发慵懒的散开着,根部却有触目惊心的雪痕谑笑着,毫不留情地揭穿精心掩饰的谎言。她的嘴巴紧紧地闭着,不再发出那种唧呀唧呀的老唱片一样刺耳的声音,几十载的岁月沉沉的依附在原本樱桃红的嘴唇上,生成紫黑色的沉淀……恍惚中,听到有人“唉”的长长一叹,是谁在叹息,是谁?
是从前的妈妈吗?记忆里有那么几个片段,妈妈光鲜靓丽得如同贵族小姐一样。她也有玫瑰色的充满生气的脸颊,也会在高兴的时候泯然一笑,也会在生气时像个女孩似地嘟囔。那时的妈妈声音还是十分动听,像小溪,像百灵,每当这声音为我叮咚叮咚的唱起一支催眠曲,便也叫醒了漫天的繁星。那时的妈妈热衷于变魔术,拿着瓶瓶罐罐涂涂抹抹,再回过神来便是位清水出芙蓉的娇俏人儿。
是什么时候,妈妈变了。岁月在她脸上砌上厚厚的灰,烙上深深的印。她开始习惯于一个人走在吵吵嚷嚷的菜市场,从从容容的踩过满地的秽物,接过腥臭的生肉。她开始在被油星子吻上胳膊时不动声色的皱皱眉,也开始毫不犹豫的吃完我剩下的饭。就连声音也变了,就像上了年岁,出了故障的老唱片,整天唧呀唧呀的叫着,在我吃饭时,睡觉时,在一切适宜或是不适宜的时候,自顾自的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大同小异的内容。有时,我想我是可以理解孙悟空听到紧箍咒的那种痛苦。唯一不变的是,妈妈仍热爱变魔术,而且愈加痴迷。只是她早已厌烦了变仙女的游戏,她好像更喜欢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变出一个个白白胖胖形状各异的点心和热气腾腾的饭菜。
可是,世俗的妈妈也会对着枕巾上掉落的头发和沾了灰的化妆品黯然伤神呀!妈妈也会怀念么?怀念那个娇媚的人儿,那些蔷薇岁月?
我的妈妈,累了,她的双手轻轻的放在胸前。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却放着双不完美的手。黝黑的手臂,干裂的皮肤,还有手心上指尖上硬硬的茧——那是时间的压迫还是我们的杰作?
曾何几时,记忆里也有那么一双手,柔软,像面团,像棉花,可以随意捏出不同的形状。这双手曾滑过我的肌肤,抹去上面的泪点;曾飞舞在我的发梢,轻巧的扎起漂亮的蝴蝶结;也曾装饰过五颜六色的甲油,美丽了一个个夏天。
妈妈,作为一个老去的贵族小姐,不会再有美丽妖娆的花枝缠绕在她的指尖欣赏这双手的媚态了,只有冷梆梆呆板板的锅碗瓢盆。可妈妈丝毫不觉得委屈。她的双手跳跃在新鲜却不讨人喜欢的食材间,任凭红的黄的绿的汁液渗进甲缝,最终变为洗不去的污渍——这算是岁月的讽刺亦或是赏赐?妈妈日益佝偻的身影忙碌在厨房里,这儿的香味有多浓这儿的油烟味就有多重。油烟混合着热烘烘的汗,厚厚的依附在飘逸的发梢,拧成了海藻一样的细条,再也飞不起来……
厨房,明明是水源最充足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妈妈的手会无可抑制地日渐粗糙?又是为什么家里本该灰扑扑的死角却常年保持最原始的干净模样?
我不晓得,妈妈可否后悔过,但却分明见到过妈妈望着我的手,出神的望了很久,很久……
我的妈妈睡了,像熟睡的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长长弯弯的睫毛轻轻扇动着,扇起一阵阵透明的小风。
也许,这真的是位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贵族,却为了我脱下绫罗绸缎,为了我摒除娇气柔情,像所有的平凡的妈妈们一样,穿梭在世俗喧嚣的红尘,心满意足的过起踏踏实实的小日子。
嘘,风儿,我的妈妈睡了,我的贵族妈妈累了,即使她已是位老去的女孩老了的贵族小姐,身子里仍流着最尊贵的血液。风儿,请不要吵醒她,让我亲爱的贵族妈妈做回一个年轻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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