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暂住几天返回武汉的时候,奶奶总是会站在旁边送行,“再几时回啊?”“再回来多住几天啊”,我总是故意回答,“过年回”,过年如果还很遥远,奶奶笑着不知如何接话,车子慢慢启动,她站着旁边或靠在水泥台边,待我开出百米转弯的时候,她依然保持不变。
一回家我打开后门去看她,她见面第一句总是一样,“回来暂几天,什么时候走?”往后的碰面里,她也会经常确认我哪天走。
“后天”
“明天”
“吃完午饭”
她会在院子里听着动静,现在许是听不清楚了,自己早早吃过午饭后会来前面晃悠一会,时间还长就会坐在台上,就等着我走时,那几句和我重复了无数次的对白。
我知道我的回答其实不重要,因为无论我什么时候再回去,她都会准确的回答我间隔的多久。奶奶并不识字,看钟都是自己悟出来的,经常说二姨婆不会认时间,她看的时间总是会比我们快,她只会看那个短针指向的数字,以半小时为进制,以前我跟她解释那根长针的意思,她听着回答,“哦哦”,然后,依然是指着七点半跟我说到了八点。然后,她起身,拿起拐杖,一手打开手电筒,一手摸着钥匙,自己慢慢走回后院去吃药,每天吃三遍,每次每种吃多少颗,时间数量都清清楚楚。
奶奶不识字,总是说,“一天的学堂门都没踏过”,但是对日期的记忆总是准确无误的,昨天初几,明天初几,任我今天怎么干扰,她明天的回答都是对的。她心中有一个数,然后会问问隔壁左右,一个不确定就多问几个,日期是大事,奶奶害怕会弄错,她吃花斋,每逢初一,十五,二十三就戒荤,所有她用的锅碗瓢盆绝对不让碰到鱼肉蛋这些荤的菜,小时候我故意要夹给她肉在她吃的那天,她永远都是说,“怕不怕头上长痣”,我不知道那是啥,她也不解释,或是类似胎记那大的疤,这我是不信的,但我不敢真的把肉留她碗里,我只是不认同她那践行几十年的封建迷信。
爷爷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去世,之前病了几年,瘫了几年,听母亲说,爷爷对奶奶是很好的,没生病之前,她会经常去打牌,那种长长的纸牌,爷爷去世后,奶奶挑起扁担,几分薄田种着四季的菜,就这样,又是十几年一如既往,每天凌晨挑起两担菜,一步一步的,去往一里外老街卖菜,早上十点左右回,吃完中饭,菜园忙活整个下午,晚上切,摘,洗,放入担中,有时已是晚上九十点,有几年我和她住一间房里,那是老宅还没拆的时候,那间房应该就是爷爷和她一起住过的,她床边的老柜子上有一张模糊的爷爷的一寸全身黑白照片,我那时经常拿着看,也看不清面容,只是感觉这张照片里,爷爷很高,后来照片也不知去向,大概是在做新房时弄丢了。
大概是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奶奶在床上哭得很伤心,记忆中她在人前哭时都是办丧事的时候,她总是叹念别人“照业”,也许只是听到了一两件别人的伤心事。我看不见她在哭,夏天的床上总是帐着蚊帐,白色不透明的蚊帐,睡在里面可以与世隔绝,我听着起先是断断续续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啜泣,而后,终于不再强忍着的悲伤决堤而出,奶奶一边哭一边念叨,“钱终于还完了”,那是爷爷治病那几年向“好心人”借的钱,奶奶整整挑了十二年的扁担,一分一厘都还清了。
偶尔在家的时候,我会晚上去她房间坐一会,她总是不停的念叨我有没有给表弟表姐打电话,问我姐姐在深圳好不好,奶奶87岁了,还想着去几个姨婆家去看看住上几天,她在倒数着日子,她说晚上经常感觉去世的伯父和姑妈就在屋里坐着,有时说着说着半天话,才发现自己是在自言自语。每次我都没有跟她聊多久就起身,偶尔她会让我再坐一会,然后将记着的人名再和我重复一遍。
近来我时常会想象有一天她不在了,生活其实已经在她没现在这么老的时候,就已经过渡完全了,已经没人会再向她请教那些敬神的礼节了,特别在过年的时候,繁文缛节通通都已经格式化了,人们的头上现在一片凉爽和荒芜,她也跟不上和后辈们聊天了,被惯以了“啰嗦”和“聋”的认定,她也早已不去听进所有,她总是选择性的听到自己想回答的声音,似乎一切的声音都是她的自言自语,而我,将永远记得后背右高高隆起,左眼微张,嘴唇向右提起,自言自语着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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