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21)兄弟进城
一九五三年八月,四十岁的方立成转业回到吉林,民政局分配他到省体育委员会工作。安顿好老婆孩子后,他和杨士元取得了联系。
分别将近五年俩人见面都很亲热,杨士元问他为啥不干老本行?方立成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正牌的地下党,我是货真价实的伪满警察;你是解放军转业军官,我是起义国军政策安排,虽说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但在使用上究竟还是有区别的。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运气真是不错,当初要不是怕宗兆雄的余党暗杀我怎么会逃到济南?吴化文要是不起义我怎么会成为解放军?要是没有当解放军的五年经历,我现在铁定是历史反革命了。”
杨士元心说:我要是不避难到山东,现在没准还是《福全堂》的少掌柜,命运这东西真是难以琢磨。
听方立成提到宗兆雄,他马上说:“方大哥,说到宗兆雄我倒想了解一下他被抓前后的真实情况,你给我讲一讲,越祥细越好。”
方立成诧异道:“怎么?他的案子还没了结?”
“也算是了结了,但结局大大出乎你的预料。”
“怎么回事?”
“这你先别问,还是你先讲讲他怎么被抓的,怎么跟你说的。”
方立成将抓捕过程和宗兆雄和他谈话的内容叙述了一遍。
杨士元说:“你觉得他说他是国民党县长的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杨士元说:“你想都想不到,有人说他是地下党,不是国民党是共产党!”
“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说他是国民党嘛。”
“是啊,我也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可上面就是这么认定的。”
“根据什么?党组织有他的入党材料吗?”
“有还说什么呢,我了解过,什么都没有,全凭江小嫚的一面之辞。”
“就是那个徐寡妇?”
“她现在是市话剧团团长,丈夫是南关区公安分局副局长。”
方立成的心跳立刻加快,他问:“老弟,你在市局,你跟我说实话,这事能不能牵连我?”
“这个你尽管放心,他们把责任推给了我岳父,就是吴银匠。说他是出卖宗兆雄的主要责任人。”
“那你岳父怎样了?”
“前年镇反时被镇压了。”
“啊?就因为那一句话?”
“是啊,我想要是能找到宗兆雄不是共产党而是国民党的话,我岳父还有希望平反。这么着,方大哥,你给我写份证明吧。”
调查宗兆雄是国民党一事取得了有力的证据。国民党中统长春站行动队队长黄建民在高书剑的提示下终于记起了胡子头宗老大,他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当时上级指示我们尽量网络人马,等伪满一倒台马上占领地盘等特国军接收。朋友介绍说宗老大手下有几十号人分散在各地。这个人我注意过,是个在逃杀人犯,后来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不过为了拉人立功我见了他一面,当时我觉得他有点言过其实,就口头许了他个县长。没等我们核实他的真正实力他就让警察抓了。”
高书剑让黄建民把以上讲的写成交代材,他拿到材料后立马给了杨士元。
杨士元这回胸有成竹,祥细写了一份为吴宝成平反的申请书。他将申请书和两份证言材料交给局领导,十天后局党委罗书记找他谈话。
罗书记说:“你这么积极地为吴宝成翻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他在法场上喊了什么?”
“不知道哇,喊了什么?”
“他喊了国民党万岁。”
杨士元一惊:“这是真的?”
罗书记说:“不是一两个人说的,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他平日可总是说共产党好、新社会好,我想他是觉得实在是太冤枉了,气糊涂了,要不然他不可能喊这话。”
“就算吴宝成当初指证是无意的,但你得承认,他要是不指证宗兆雄不可能死。再有,他是共产党员是有人证的。”
“可是,证明他是国民党不但有人证还有当事人。”
“你送来的材料我们研究了,方立成是伪满警察他说的话没有旁证,不可信。黄建民揭发的事情是谁取的证?是你的助手高书剑吧?因为宗兆雄已死,黄建民单方面证词也不可信,你想,假如高书剑为了帮你忙授意他那么说呢?不排除这种可能吧?领导研究你的报告,觉得即不能听李主任、董副局长的意见,也不能采信你报告中的所谓事实。我们主要看宗兆雄他们干的事,杀伪团长、杀汉奸副官是事实吧?管地主资本家集资留字条是事实吧?伪警察厅通缉他是事实吧?”
“罗书记,宗兆雄杀了哪个伪团长?”
“310团的徐文炳啊。”
“怎么杀的?”
“伏击,打冷枪。”
“真实吗?”
“当然真实,有伪警备军的通报与参与者的证词为证。”
杨士元不问了,他没有说徐文炳根本不是死于冷枪,而是他掐死的。说了领导绝然不会相信,还会怀疑他对组织的忠诚。因为他从没有向组织交代过此事。
书记接着说:“反过来,你岳父喊反动口号也是事实吧?所以说这个案子你不要翻了。你是有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不能因为吴宝成是你岳父而感情冲动立场不稳。你应该作你爱人的思想工作,如果她要是给你施加压力,不与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你不妨和她划清界限。”
明明白白的事情就是说不清楚,说清楚了上级也不会采信,关键是吴宝成死前喊了那句反动口号。看来此案已成铁案,反过来是不可能了。
一想到岳母、妻子和吴家兄妹的祈盼目光,杨士元心就感到不安。怎么和她们解释呢?我是尽力了,但我无力将岳父的冤案翻过来。
岳父大人!你好糊涂,为什么在法庭上要争辩呢?为什么要意气行事?你是发泄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女?你那句口号太重了,像大山一样压在你子女的身上,让他们几十年都翻不了身!
岳父大人啊!你好糊涂!你听过评书《精忠报国传》吧?你怎么也不想想,岳飞受那么大的委屈临刑时不也是喊“大宋万岁”么?如果喊“大金万岁”他不真成卖国贼了么?不要说孝宗不能给他平反就连后世读者也不会同情他。
书记的话分明是在暗示,有一个反革命的岳父可能对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有影响。如果妻子有不满的表现,可以考虑与她离婚。吴敏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从来没给丈夫施加过什么压力。或许罗书记是好意,可杨士元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离婚?这事想都不要想。
父亲在家乡被镇压的事吴敏在学校没说,宋春杏与她照样还是好朋友。母亲和弟弟妹妹搬来长春后,节假日吴敏经常抱孩子回娘家,这让宋春杏羡慕不已。俩人在一起时春杏说:“吴老师,我只是和你说,一到年节的我心就难受。你说我妈和我哥还有我弟弟不定多恨我呢,当初我妈惯着我,我哥和我弟弟让着我。我每次去县城我哥都去时候送回来时候接,生怕路上出事。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理解我,你说有啥办法?我要是不表态就过不了关。你多好,爹妈弟妹能经常看看。”
吴敏说:“要不你就回去呗,至亲骨肉他们不会记恨你的。”
“你不知道,我们那个屯子可小了,回去个人立马全屯子的人都知道。我有时候也矛盾,是不是我做错了?”
“那你当初是怎么想的?”
“唉,我那时一心想入党,你知道我们家孩子他爹长得年轻,又是领导干部,我怕他嫌我是地主成分,万一找借口与我离婚你说那可咋办?”
听到这吴敏心里不禁一热,父亲被打成反革命镇压已经两年了。丈夫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反而对她更加爱惜,看来我这辈子是找对人了。
她对宋春杏说:“宋校长,我看你这担心是多余的,你家那个常喜不是那种人。回家看看吧,不能因为讲阶级立场就不认亲妈了。”
一九五四年春,一个解放军战士带领来了一对母女来到县政府民政事务局。解放军战士对民政局负责同志说:“有个事求你们解决,我叫宗汉光,是解放军XXX部班长,我父亲是宗兆雄烈士,这是烈士证。这是我母亲姜春花,这是我妹妹宗喜鹊。
原来当初宗兆雄杀人出逃,被通缉后不敢回家,妻子姜春花娘家认为,宗兆雄只要逃不出满洲国,早晚只能是一个死。宗兆雄的父母家人对她也不好,说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一年以后姜春花抱着不满一岁的女儿改嫁了,宗兆雄为定为烈士的消息她并不知道。
宗汉光讲清楚了母亲改嫁的经过后说:“现在我妹子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革命烈士了,她要求回到我们宗家,和我爷爷奶奶一起过。我们问一下,我妹妹能不能享受烈士子女待遇?”
民政局同志问可有证明?宗汉光将邻居、村上、乡里的证明材料递了过去。民政局同志说可以,你们先回去,我们了解一下再上报确认。
一天,杨士元去市中心办事,路过刚刚恢复营业的聚贤斋古玩书画店时隔着窗户看到里面的墙上挂有水墨画。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走了进去。
聚贤斋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略显消瘦的男人,见他进来热情招呼:“先生,请,这边坐。您是想买点什么?”唔,看看。”老板见他对挂画感兴趣便说:“您需要什么样的画告诉我,我库里有货。
“有郑板桥的《竹石兰蕙图》吗?”
“有哇,你稍等一下。”说完进里间取出一卷画,打开挂在墙上说:“先生,您看这幅怎么样?”
杨士元看了一会儿,这幅画冷丁一看就是他家的那幅,仔细一看发现不是,祖父的那张画上有题诗,字数多,这幅画上字数少,可能是仿制者觉得模仿字迹比模仿画难。他笑道:“老板,这是郑燮的真迹吗?”
老板说:“哪有那么多真迹?这是高仿画,能画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关键是掌握了原画的神韵。不瞒你说,我干这一行也有年头了,郑板桥的真迹只遇到过两次。”
“那价钱呢?”
“我们不说假话,其实我就说是真的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不过咱不能那么做。这幅价是220元(换成后来人民币价)。真迹没货,有的话估计一般人也买不起。”
“这画是谁画的?”
“一个三十多岁不留姓名的中年人,他送来两幅,我看画得不错就收了。”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四七年年底他来过一次,咨询郑板桥画的价值。”
“你能不能判断一下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这个不好说,这人相貌周正,身材挺拔,精明,有文化,肯定是作事的。”
杨士元亮出了警察证,对老板说:“你有记事本吧?我给你留个电话号,这个人下次再来时你一定要给我办公室挂电话。”
“是,是。”老板连连点头。
找画的事本来已经走到尽头了,这会儿似乎又有了新天地。聚贤斋里的那张高仿画分明是临摹他要找的那张《竹石兰蕙图》。杨士元想:是这个人是谁呢?他在哪儿?怎样才能找到这个人?莫不说他也是徐文炳的一个副官?在徐文炳没死前他就做了手脚?将真画调包了?
至此,吴家、杨家、宗家、宋家、李家、董家、江家都各就各位了,他们分别是:反革命、老革命、烈士子弟、地主、革命干部、革命干部、贫农。
唯独寻画还有漫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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