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黑色的行李箱在城市里行走，金黄色的路灯下照出长长的与黑暗相连的影子。车马川流不息，灯光在夏夜流转，我爬上楼顶，想要呐喊，想要飞越。
站在最后一道围栏前，距离深渊只有不到半米。我看不见地面的颜色，只有几处朦胧的光点映着黑色的夜。不是地狱对我有万般的引力，而是生活那无形的手将我揉碎。
“嘿，哥们儿，干嘛呢？”我听见后面有人的声音，大晚上的，这破烂楼顶还有人？想必是同我一样的失路之人。
回头看，是两个人，手里提着一扎啤酒。“哥们儿，喝会儿再跳?"
"行啊，那等会儿再跳。“我有点尴尬，毕竟跳楼这种有仪式感的事有人在旁边还真的是不好办。
一人拿了一瓶酒，用牙齿磕开瓶盖，坐在28楼的台阶上喝酒吹风，异常刺骨。"咣咣干咽也没意思，不如来讲讲你两是干啥的。”搞了半天，这两个也不认识啊，整的跟兄弟似的。
对面的丸子头晃了晃脑袋，“你先开的口，你先来呗。”
"我啊，我说我是个诗人，你信吗？"
“诗人？”我端详起眼前这个男人，长头发，还油乎乎的，这大晚上都能看见反光，胡子拉碴，穿那种有很多拉链的衣服。“你不是搞乐队的？”
“搞什么乐队，我是穷成这样的。”
他说他是个农村孩子，从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刚出村子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亲戚来送他，还凑钱给他买了身白衬衫。“那时候戴着银丝边眼镜，穿着小白衬衫，就是现在的低配吴亦凡。”
“谁信？”
我看见他抓着酒瓶子，一脸神秘，一脸褶子，喝了口酒。
“后来，才发现城市这地方，求生难，求死还难。”
他是高中文凭，第一次到这城里来，叫扇了一个大嘴巴。然后发现，在小村里引以为傲的“高学历”在这儿屁都不是。
“我他妈除了耍笔杆子，啥也不会，你叫我干啥呢，干啥呢。”
他住进了城中村，大院里最小的一间，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房东是个老女人，爱穿新衣服，但不讲卫生。常常涂得唇红脸白的去骂街，谁要是不交房租，能骂到祖宗十八代去。为了生活，他打了三份工，分别是刷盘子，送快递和打扫卫生。
"我他妈第一次听见找清洁工还要高中学历的，咋着你家地是开过光？“
虽然当时骂了好久，他后来还是去了。不过，就算打了三份工，那点钱也只够他吃饭交房租，多不出来一分。这个月，他发了一次烧，光是感冒药就花了他60块钱。那房东婆娘冲进他的屋子，把他的诗稿撕的漫天。
“我哪会儿躲在被窝里没出声，其实想杀了那婆娘的心都有。”
“你们有没有见过葬礼上撒的白花，就跟那差不多。“我看见诗人的眼里泛起点点泪花，“那是唯一能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的东西啊。”
“那时，我的心血如白鸽一样都飞走啦。”
诗人又开了一瓶啤酒，没喝，狠狠地砸向围栏，发出轰隆的巨响，像平地的一声惊雷，黑夜里的一束闪电。
“别砸了，防着吵到人家谁了。”
说话的是对面的人，他扎了个丸子头，倒是少见。作为三个人里唯一一个端一次性杯子喝酒的人，他倒是“体面”。
“喂，那你是干啥的？”
“我？”丸子头朝角落努了努嘴，我们才发现角落里有块破布，地下露出像鼓一样的东西。“你是搞乐队的？怪不得我上来的时候你就在这儿了，咋了，干不下去了？"
“差不多，叫赶出来了。房价正涨，房东赔了一个月的钱让我滚蛋。”
“那玩乐队不是应该还有其他人吗？”
“都飞了，上班呢，拖家带口的，谁有空干这事儿？”
“那你这是叫撂了呗，来来，喝一口，祭奠他妈的过去。”诗人又开了一瓶。
"谁被撂了，赶明儿个老子再找一拨人吓死那几个。“
"那你不还是跑上来了？“
“老子上来吹风，你管?"
“那你呢，你是咋了？”
我吗？我啊，是刚从铁门里出来的。我回忆起出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那天蓝的水汪汪的，云就跟棉花糖一样甜。
“你又没吃，咋知道？”
"别打岔。”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直接回了老家，我们老家叫桃源村，可好看了。
“那你还出来干啥？”
“不说了别打岔。”丸子头踹了诗人一脚。
结果等我一回家，吓了一跳。原来那红漆漆的大门叫人砸的破破烂烂，一进门，整个院子空落落的，角落堆满了垃圾。我老娘亲坐在个破马扎上，靠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儿啊，我给你做饭去。”
我当时眼泪就下去了，我老娘原来还是十里八村闻名的长寿老人。六十多岁了还成天乐呵呵的，头发一染跟四五十一样，还天天跳舞呢。现在一脸皱纹，站都站不稳了。跟着老娘进了屋子，原来的什么家具全都不见了踪影，我老娘拿一个老式的大锅做饭，烧柴火的那种。老娘告诉我，自从我出了事儿，村里人就三番五次地闹，把能拿的都拿完了，连老婆也带着孩子跑了。我本来还想说几句，我老娘却叫我吃了饭赶紧走。“我现在一个人靠低保还能过活，村里人还能可怜可怜我，不找什么事。你要真回来了，那些子就真把你吃了。”
“那咋又想起跳楼了？”
“那不是社会渣滓待不下去又没有根么。”我又灌了半瓶，有点上头。
"那哥们，你是咋进去的？“
我又吞了一口酒“贩毒。”
“啊？”
那会儿我喜欢村里一姑娘，人家要十万多彩礼，我没钱。正好同村同学从外头回来，明明出去是个二流子，回来到穿的人模狗样，还一户一户的发红包，看着就是老板的势头。我就提了两盒烟去他家，想跟着一块儿发财。
“然后，他就叫你贩毒？”
我们当时谁也没见过这玩意，他神神秘秘的给了几袋，说这是“神药”。用了能让人力大无穷，不知疲倦，正适合村里的农民用。
"那你自己怎么不用?"诗人打岔上了瘾。
“我又不贪力气。”
当时急着娶媳妇，我就特别容易信。一开始还真是赚了不少，结果没多久就出事了。人们逐渐上瘾，发疯。村里人慢慢被卖“药”的人榨干，一个个倾家荡产，面黄肌瘦，成了神经病。终于被举报了，然后我就首当其冲了。又灌下去半瓶酒，感觉脸在不可抑制的发烫。“没办法，犯了错就得承担啊。”
“哥们，酒量不行啊。”丸子头扶住了东倒西歪的我。
“没办法，天生的。”
诗人不知道从哪摸了块砖狠狠地砸边上的铁围栏“他娘的，老子比你们差个啥，凭啥这么对我，妈的老子豁出去了，有本事找我啊。”他把砖举得老高，站在台阶上往地下喊叫，扔东西。
透过酒瓶子，我看见丸子头眼里升起和诗人一样的火焰，露出相同的表情。
“喂，上头的，大半夜的没病吧，人明天还上班呢，骂了半天还过不过日子了。”
诗人直接踢下去了一块石子“去你娘的狗儿子。”
后面的事，我就不太记得了。只是在晨风中醒来，被早上的冷意刺的骨头疼。头疼伴着满片的白色一起打开了世界。
我发现身上盖着那块原来盖乐器的破布，身边却是空荡荡的，连啤酒瓶子都没有。我扶着围栏站起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片刻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黑色行李箱没了。
我看见晨光中的太阳一点点跳出，像跃动的生命给与新世界光彩。我又想起了那两个朋友，他们决意沉浸在黑夜里，从昨天就已经开始了。
作者：十四大
原文：围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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