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便是父亲节了。
这是我头一次提前把父亲节记得清楚。
今年,我二十岁了,父亲已四十九岁。我想,终于可以好好地为父亲写一些文字了。
二十一年前那个春天,我来到父亲的家中,初次为人父亲为人子女的我们都是那样喜悦。他成了我的父亲,我是他第一个孩子,多么重大的缘分。
一转眼我长大了,最远的记忆始于五六岁。那时父亲是一名木匠,家里的经济来源于他做的凉椅。十五年前的我的家乡,不必说它是多么偏僻和落后,总之就是书里描述的贫穷的大山深处。而我正值青壮年的父亲,要长年累月地奔走于山林和农田之间,要将无数个清晨和夜晚献给要赶制出来的凉椅。多少个我睡得香甜的夜晚,父亲独自坐在一堆木料前劳作,忍住困倦和疲惫,只为了让他的妻儿吃饱穿暖。只是儿时的我不曾懂。
五岁那年,家里出了大事。三岁的妹妹不幸夭折。那是寒冷的一天,按农村的习惯,晚上都要烧一锅热水来泡脚,以消解一日劳作的疲惫。只是,那晚之后,活泼可爱的妹妹再也不会同我们围坐在一起,我家,似乎也再没有了围坐泡脚的习惯。那晚是半岁的弟弟烧胎发之际,根据农村的风俗,向上天求来的孩子(那时的农村家庭几乎都想要生养一个男孩,弟弟则是父母几年来的期盼)在半岁之后要选一个黄道吉日,将其胎发剪下,用泥土封住,捏成圆球状,放入灶孔里烧七天七夜,以向上天还愿。
年幼的我和妹妹则对此充满了好奇,围在母亲身旁观看。母亲把弟弟抱在怀里,把从弟弟头上剪下的头发交给了我,我紧紧地捏在左手掌心里。捏好泥后,母亲让我将胎发给她,我张开手,头发却不见了踪影。母亲有些急,据说整个过程若是不顺利的话就是不好的征兆。于是我们母女三人开始找胎发。
由于当时光线昏暗,而妹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灯光,于是母亲抬手示意妹妹换个位置。然而,一心寻找胎发的妹妹未注意到其他,往斜后方一退,直直的地退到了墙角那桶烧得快开了的水中。三岁的孩童,九十多度的水温,接着也是妹妹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父亲正在堂屋旁的机器前加工木料。
听到哭声后,父亲慌忙赶来,然后几个人也都慌忙起来。但那一刻,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我真真地被吓傻了。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才害得妹妹遭难。我惊慌,害怕,直直地站在那里,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知道那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妹妹发出惨叫那一刻开始蔓延。果然,是不好的征兆。
后来我了解到,那晚父亲抱着妹妹去了领居家浸尿桶。由于急救知识不足,又没有经验,慌乱之中的父亲按着之前不经意听来的被开水烫伤要用冷的尿液来解热毒的偏方,将妹妹被大面积烫伤的身体浸入了冰冷的尿液。后果自是可想而知。只是当时救女心切的慌乱的父亲并没有想到。
第二天一早,父母带着已经很虚弱的妹妹赶往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求医。两三天后,他们带着妹妹回来了。他们没有说医院诊断的结果,只是,我心里那种预感愈发浓重了。
小小的妹妹躺在床上。她吃不进东西,说不出话,也没有呻吟。母亲时而坐在床边,看着妹妹便忍不住啜泣。而父亲则偶尔进去摸摸妹妹的脸,然后转身又进了堂屋旁的加工间。他在给妹妹做她的新家。
出事后的第五天,一个婶婶来看望妹妹。那天上午妹妹的气色明显好转,脸色红润,婶婶说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但我却莫名地想哭。那股预感告诉我:不会好了。
下午,父亲把妹妹的新家移到了堂屋,放在几张拼接起来的长凳子上。妹妹的新家没有屋顶,空空地在堂屋中间摆着。它在等妹妹回家。
傍晚的时候,妹妹回家了。父亲把妹妹的新家布置得很暖和,给妹妹也穿得很厚实。之前几天由于大面积烫伤,妹妹都没有穿衣服。那个冬天很冷。
我仍是在墙角处呆呆地站着,听不见声音。只看见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放进她的新家,却依旧没有盖上屋顶。我站在父亲身后,看不见父亲的脸。我想,看见了也不能看懂,因为年幼的我只知道笑是开心哭是难过,并不知道没有表情是最大的难过,也是最大的隐忍。而当时的我还从未见过父亲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几个叔伯来了家里。我知道妹妹要走了。当时大约七八点,只是窗外雾重,加之阴冷的小雨不断,所以从窗望出去,天还未亮。父亲终于给妹妹的新家盖上了屋顶。于是,我再也看不见我的妹妹了。那一刻,在心头笼罩了数日的那股预感,也就忽而消散了。
我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抱着那个装着妹妹的小木匣,不快也不慢地走出了门。走进了灰暗的风雨里,走进了当时的我还不能懂的世界里。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我知道妹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父亲会回来。
父亲回来了。那个冬天也像没有存在过似的就过完了。我们仍然过着从前的生活,只是我们的五口之家变成了四口,只是那个活泼乖巧的妹妹去了遥远的没有归途的地方。
于我而言,我只是少了个妹妹,但我还有弟弟。加之年幼的我尚不能体会失去亲人的痛,所以我很快,就忘了我失去了一个妹妹,并且那么顺其自然地过着和从前无异的生活。
于父亲而言也是如此吧,毕竟他还有我和弟弟两个子女。当年的我如是想。
多年后的我才慢慢懂得,当年父亲失去的何止是一个心爱的亲生女儿啊。当他在慌乱之中救女心切,将女儿稚嫩的被烫得开裂了的小小身躯放进冰冷的尿液时,他的内心何尝不像妹妹的伤口一样在烈火寒冰里煎熬。当医生告知由于烫伤之后又浸冷尿,导致妹妹热毒攻心,加之极热之时突然接触冰冷之物,便将尿液中原有的毒素一并吸入体内,而致妹妹全身僵肿,回天无术之时,父亲的心中又是如何的懊悔与自责。我想,那个沉静外表下的男人,内心也如妹妹满是毒素的身体一样僵肿吧。
谁知轻抚女儿那少了活泼和生气的脸时,父亲胸中是怎样一种油煎火烤。谁知他一个人在加工间里亲手为女儿制作棺冢时,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悲凉。每一块木板的割据,都将他的心生生地割开一道口,且是他亲手割开。每一颗钉子钉进木板,都是他用铁锤一下一下把它们钉进那颗为人父的心,直到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但他依然沉静地,小心翼翼地,为妹妹造了一个坚固温暖的家。
谁又知,妹妹在堂屋里度过的最后一晚,那个我正安然沉睡的外面寒气入骨一片黑暗的夜晚,我的从未流泪的父亲,抱着冰冷的木匣里的他的亲生女儿的小小身躯,又流了多少泪。
那年,父亲三十四岁。
都说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那份痛苦之外还有深重的自责,无助与悲凉。而我不善言辞的沉静的父亲,只能一人承受。
幸而在我懂得这些之前,父亲就承受过来了。因为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女儿但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子女,以及一个需要他支撑和保护的家。
父亲仍有三个子女,不过,却只是我和弟弟两个人的父亲了。
七岁那年,父亲同母亲去了南方打工,为了生计。我和弟弟从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七岁前的那个冬天(我生于春天),母亲先去了南方,父亲则在家中多留两个月,等我放寒假,也便安顿好家中事物。于是,那两个月,便成了我童年里父亲“存在”的最后两个月。
那两个月,父亲当爹又当妈,一个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围着两个孩子团团转。但我想,那时的父亲一定同我一样快乐。因为我那整日忙着加工凉椅从不管我们姐弟俩吃喝拉撒的父亲,在母亲不在的时候,系上了围裙,背上背着弟弟,给我们洗衣做饭,对我们那么温柔,而他自己却常常手忙脚乱。这对我们和父亲,都是多么新奇而有趣的快乐体验啊。
我仍清楚地记得,母亲去南方后的第一天早上,父亲握着梳子给我扎辫子,轻一下重一下,我只得不时“哎呀”一声以示让他轻点儿。到了扎起来的时候,父亲直接一把握住我的头发,两手交替着捋,只听见我的“哎呀”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叫喊,因为感觉到了头皮快被扯掉的疼痛。父亲只得停手。父亲看着我可怜巴巴的脸。我看着父亲不知所措的心疼的脸,似乎比我还委屈。就此作罢。我于是顶着两个左右不对称的辫子上学去了。
第二天父亲又拿着梳子,我见状就怂了,硬着头皮自己扎。于是,我又顶着两个左右不对称且松垮垮的辫子上学去了。后来,父亲一边做早饭一边催我快点扎好头发,我于是吃得饱饱之后继续顶着两个左高右低或者左低右高的耷拉着的辫子上学去了。
那两个月很快便过去了。正月里我和弟弟便住到了外公外婆家。我于是,告别了那个住了七年的小窝,告别了我们一家四口的温暖的家,也告别了有父母陪伴的童年。
后来,我学会了扎辫子,后来我再也不用顶着两个不对称的辫子去上学了,后来,我甚至还会扎很多花样的辫子,只是,再也没有边做早饭边催我梳头的父亲了。那个系着围裙背着弟弟给我做饭的父亲,搬到了座机里,一个月出现两三次,每次都会查问我听不听话有没有好好学习,然后附带几句不乖就回来收拾我的恐吓。但那仅仅是恐吓。有几次我真的犯了错,父亲却没有回来收拾我。我想父亲肯定是想回来“收拾”我的,只是太远了。
于是,我剩下的几年童年时光就在学校的教室和操场上,就在外婆家旁边的小河沟和树林里,就在天真无知和没心没肺里,没了踪影。
那几年里,父亲有几次从座机里钻到我的面前,其中一次,是疾病缠身的外公去世。料理完外公的后事之后,母亲跟我说,咱家全部的家当就剩几百块钱了,在外面打工也挣不了多少钱。但是,不久之后父亲和母亲还是去了南方。
后来,我上初中了。外婆和我们一块儿搬到了镇上。安顿好我们之后,父亲和母亲又走了。我们在老街上租了房子,父亲他们却不和我们一块儿住,他们住在手机里,一个月出现一次。弟弟上小学,我上中学。
一转眼,我上初二了。家里又出事了,像五岁那年一样严重。由于长期在工地上辛苦工作,风吹日晒,劳累过度,母亲的心脏病发作,而且十分严重,必须手术。因为头一年家里在另一个镇上买了房,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所以面对十万块钱的手术费,父亲又犯难了。
母亲的病情不能拖,卖房换钱来不及,贷款要求太苛刻,高利贷风险太大……面对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状况,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村小老百姓,为了挽留妻子的性命,硬着头皮去向亲戚借钱(由于长年在外,我家的亲戚和我们的关系都比较冷淡,且都是农村平民,积蓄无多)。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筹到那笔对我们家来说巨额的手术费的,我只知道母亲顺利接受了手术,活着回到了我们租的小房子里,我只知道我家又没有了家底而且负债累累,我只知道父亲已经四十四岁,看起来甚至更老。
手术后,母亲不能再做重活,且由于身体底子弱,恢复得不好,必须在家里服药休养。而我那苍老的父亲,要为了家中年迈的岳母(我的爷爷奶奶在父亲年少时就已去世),为了病榻上虚弱的妻,为了两个要上学的儿女,又重新踏上南下打工的路。而从此以后,都得是他一个人,一个人工作,一个人洗衣做饭,一个人,面对白天和黑夜。
父亲走时,满脸愁容,初二的我已经能懂得了。我知道父亲承受的担子有多重,而父亲也知道,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了。我知道父亲是我们整个家的支柱,如同父亲知道再苦再累也要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于是,我在母亲疼痛的呻吟里念书,想象着我千里之外的孤独无助的在烈日下流汗却不在黑夜里流泪的父亲的模样。我知道每一个夜晚,父亲都会像我记挂他一样记挂起家中的我们。那年父亲四十四岁,离妹妹去世已过了十年,但父亲在这十年里,却老了不止十岁。但他的儿女们,却还没有长大。
后来,我上高中了,开始了学校寄宿的生活。而我的父亲,终于也搬了家。他住在我的心里。经过了童年的留守生活,那些孤单却快乐的天真岁月,也经过了青春期的叛逆,那些年少轻狂和无知莽撞,幸好,我的心终于沉静下来,给父亲留下了宽敞的地盘,让我那饱经风霜却又不得不继续在风霜里独行的父亲有一处温暖的倚靠之地。我慢慢懂得了父亲。
高三那年,弟弟到县城念初中,于是我们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父亲比以前回来得勤了,我与父亲的相处也多起来。记得有段时间父亲在家,每次周末母亲准备叫我起床的时候都会听见他说“你让她多睡会儿,她平时上课每天才睡那么几个小时,那么累。”然后总会听见母亲说“是是是,你就心疼你闺女。”
于是啊,我在房里乐开了花儿。过一会儿,父亲总会推门进来(家里没有外人时睡觉都不锁门),边说着“幺女(我们那里对女儿亲昵的称呼),睡醒了没有”边坐到我床边上捏捏我的脸。我于是睁开迷糊的眼(假装自己刚刚醒),伸个懒腰,然后懒懒地躺着不动。这时父亲就会倒在我的被子上,拉着我的手说“幺女,该起床了,平时不要睡懒觉,不然上学起不来。”我则耷拉着眼皮哼唧两声,仍是舒服地躺着,拉着父亲坚硬(全是茧子)而温暖的大手。
然后母亲就会在门外叫“你俩咋还不起来,饭都做好了,两个懒汉!”父亲于是把我拉起来坐着,见我又欲躺下,就用手扶着我的肩膀,说“闺女快起来,一会儿你妈又要叨叨了。”于是父女俩人拉着扯着出了房门。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温暖快乐的四口之家。我知道父亲同我一样,盼望了整整十三年。
一次,几个亲戚到家里做客,闲聊时谈到了我的身高。亲戚说我的个子确实太小了点儿,小时候应该吃好一点。父亲的语调竟然突然低沉下来,“当初也是没有办法,才会把俩孩子交给别人带”。我心头一震,因为竟看见了父亲湿润的眼眶。
我长得瘦瘦小小,只有一米五的身高。虽然也曾为此沮丧自卑,但几经努力后(喝牛奶,锻炼,甚至去医院开过一些药)都没有成效,我便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却没想到,父亲内心竟会如此自责。但是我亲爱的父亲啊,我又怎么会怪你呢?既然做不了窈窕淑女,那我宁愿永远像一个活泼的少女,永远做父亲小小的女儿。
儿时的我,从未因为告别外出打工的父母而哭泣,因为不懂何为离愁何为思念。倒是后来慢慢长大了,本该越来越坚强懂事,却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眼泪。高中时每次送别父亲,我总会特别的伤感,帮父亲拿一些行李,走在前面不说话。到车站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却觉得像是父亲用一生在走。
父亲已年近半百,他的大半生都在奔波操劳。少年时失去双亲,他稚嫩的双肩就要帮大哥扛起家里的担子。近而立之年有了家庭,继而要担当起为人丈夫为人父亲的责任。于是他在遥远的异乡,一月月,一年年,烈日下,寒风中,用自己的汗水,把自己的青丝染成白发,把自己年轻的肌肤浸泡出一道道皱纹。
我已懂得离愁与思念,父亲却仍然不能停止奔波。看着我即将孤独在外受苦的父亲,作为女儿的我却只能递给他一袋他爱吃的香蕉酥蛋糕,然后目送着那辆大巴载着父亲消失在充满离别的喧嚣的车站。父亲又走了,心里空空的。
大学前的那个暑假,父亲正好在家,于是终于到父亲送我离开了。我仍然伤感,父亲却帮我提着行李一路不停地和我说话。我知道父亲还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只是女儿要远行了,只是我和父亲今生总是聚少离多。
于是想起龙应台的《目送》,想起十二年寒窗苦读,想起我此生最敬爱的父亲。窗外的父亲渐渐模糊,我知道,父亲会目送我离开,直至我消失于远方的天空。我知道,考上大学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父亲的成就。他的女儿终于长大了。女儿终要远行,但是,我会把父亲带在心里。
父亲已日益苍老,却不能停下奔劳的脚步。我知道这是必然。而他的女儿会像他一样,坚强勇敢地走进风雨,面对人生。
谨以此献给我最敬重和深爱的父亲,以及天下所有伟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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