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是草

在我搬去新租的房子那天，便觉那地方有点乏乏的陈，似乎可以把白墙扒下，然后绞出酸水来。想起表姐家阳台上长着几株薄荷，便央奶奶替我移一点来……如此，我的窗台上有了唯一的绿植，虽然只是一星小草，但也足够使我在学习之暇转头就能看见，润眼且养心了。

我一直喜欢薄荷。去年上文庙时就想着要带一盆回家，不过因为行程耽搁了；平时一走过草地便会望望有没有小薄荷——被大人笑话：这也当好的——事实上很少有。

总之，我是夏天的孩子，自然喜欢清凉；而薄荷，正是“清凉”二字本身。

在不久之前，我认为的薄荷都是柔婷的，叶片仅指头大小，茎也长不过一掌。我的这盆薄荷便是如此。看着嫩绿的半透明的叶，一阵舒适便从心间沁出；或用两指轻轻捏搓，感受叶表的纹理，再嗅指尖，已是馥郁的清香，内心自然更是舒爽。奶奶说，薄荷就是将长时好看，高了就不好玩了。我日日与这薄荷相伴，看着它一点点长高，小心地不去伤害它，同时也受泽于它的好处。

我满心欢喜这薄荷。因为薄荷，我新的躁动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开学。上学要经过这地方的一个小桥，桥下是条小河。此时是仲春，满天的柳絮随风起舞，舞歇就落在河水里。于是水面大片的白，像是结了冰、落了雪。这景象实在奇特——阳春的雪，岸边的粗杨柳，细樱花；肥的乱飞的蜜蜂，微热的让人有点冒汗的阳光；老人和小孩……阳春的雪。似乎一切都不那么真实。就像我刚经历了近三个月的寒假，再回到校园也会有那么一种不真实感。回到家，摆脱外界的纷繁错扰，只有一盆素静的薄荷——幸而有薄荷陪伴，它每日真实地生长着，也时时劝勉我朝上正确的方向。

我每天留意着要拉开窗帘，打开窗，让薄荷迎接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虽然并未做到每天如此。薄荷挺立，茎向阳躬，叶向阳展，即便知道自己弱小，也要努力去够那阳光。我想起老舍笔下的白杨，说它们每一片叶都挺直地向上，现在看来才觉得那不是夸张。那么，对于我，也唯有向着阳光努力才有出路。

而且，我也以为自己在努力了，以为我和薄荷都在向上，逐渐变得更好，却忽略了潜藏的危机。

我开学的热情日显式微，因为没有找到一种真正的稳定的信念，或者说，只是一个人生长着，没有源头活水，渐渐萎缩。而薄荷，正如我所说的，我每天想着开窗，却一次没有给它浇过水。当我发现时快有一个月了，薄荷的叶心已经发黄，甚至几株耷拉下来。我连忙去取水，一时没有合适的容器，用刷牙的杯子接水，倒入，泥土迅速将水吸干。来回几次，泥土终于透出深色。然而，我并不确定我是否能够救活这盆薄荷。

事实是，中午浇的水，到晚上薄荷就恢复了绿色。我该是知道的：薄荷是草，生命力很顽强的。我轻捏它的叶，变脆了，没有之前坚韧，但毕竟它活过来了。我心想：原来它需要的只是一点水而已。

我又想，那么，只是这一点水谁愿意浇给我呢？将颓而活，已是感受不到曾经的苦创；然枯萎的已死去，究竟不能复生。

此后每天我都惦记着要浇水，以至于一天浇了几次，最终水从塑料盆底部渗出来。我暗笑自己的迂，薄荷是草，用不着这么娇惯，它本来需要的就没那么多。薄荷在充足的光和水中愈发旺盛地生长。它太高了，纤细的茎似乎难堪重负，微微地躬曲下来。我反而更加喜欢它了，为它的健康生长的欢欣。

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回家。卧室，卸书包……猛地看见窗台的薄荷变成了一盆菜。我两步上前，仔细看，似乎不是菜，而是……叶很大的很丑的草；盆还是原来的盆。我到阳台上，没有看到薄荷。折返回卧室，越想越离谱。突然，我像是受了灵感——我用手抹了抹那“菜”，一闻，竟是薄荷味。莫非我的薄荷变异了？到客厅问奶奶：那薄荷……

“哦，你看见那才栽的薄荷啦。原来那个长得太高了，不好玩了。我给你重栽一盆……在空地上张得全铺开来啊……”我并未听清最后的话。总之，奶奶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没有对薄荷表示喜欢或反感。确实，对于奶奶常年侍弄各式花草的人来说，薄荷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极普通的，长高了就不好玩的草，自然不如花架上的杜鹃与月季了。

对话就此结束。我没敢问那原来的薄荷到哪去了。连根拔除，扔了？还是另栽？摘下叶子留着？后两种情况近乎不可能。应该是丢弃了吧，葬在鸡蛋壳与烂菜根间。薄荷之殇，既是人为也是天意。

我不能对老年人要求什么，让老年人心怀愧疚是可耻的。再说，薄荷的确不过是草啊，要是想要再栽一盆就可以啦。去买那种自己喜欢的，将张的最好看的，不费什么金钱与时间。那么，我又哀惜什么呢？

当初喜欢薄荷，选择薄荷时，并未将它与其它花草作比，仅是喜欢它的清凉。它的价值，名贵与否，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草也没关系，因为它合了我的意啊。当我培养它时，倾注了我的感情，为它的暂衰动了心，尽了力，一直喜欢着它。就像是在冥冥众生中，偏偏与你志同道合，结成栀子，分忧享乐，本是不在乎那么多的。而当你终于发现我不过是万千平凡普通的草中之一，即使抛弃了也可以很快找到新的，更好的作为替代；或者终于有一天我长高了，没那么好玩的时候，就将我铲除，不放在心上，那么，我是不用为我死去的薄荷而哀惜的了。

薄荷是草，然而我们中真正能开成花的有多少人呢。我们都渴望阳光、空气、水，纵使细草不如鲜花好，但也在努力地向上啊。

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喜欢薄荷，是否再费心思栽上一盆。但愿我能记住我的那盆薄荷，记住它那样努力地活著，那样经历苦难仍坚强不败，记住它曾在我身边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