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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桃(原作者:李秋沅)

清桃(原作者:李秋沅)

作者: 壹拾玖伍 | 来源:发表于2018-04-13 17:57 被阅读0次

    (引)

     他是位特立独行的青年画家。十二年来,他绘画的唯一主题,就是南京屠城。他从各方搜集南京屠城资料,不停地画着,画着......他笔下的南京屠城,真实得令人震撼。可他总不满意。他的画中场景,被刻成石雕、塑成雕塑、参展海内外……有位导演因他的画作触发灵感,拍摄了轰动一时的电影。而他,也成了幕后最令人好奇的人物。

    作为报社记者的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接近他。那天,他终于答应我去他的工作室看看。

    工作室内,除了那些南京屠城的画外,我还发现了一组人物风景画,画上,有一位穿青衣的女子。

    他为我沏上一壶茶,将茶汁倒入一盏青瓷方口小杯,递给我。

    “这些画是我做学生时画的......她是清桃。”他看着画中的女子,黯然神伤,“你想知道画的故事?”

    “是的。”

    “我从没对人说起过。因为,没人会相信我的话。”

    “说吧。我信。”我看着他的眼睛,真心诚意地说。

    他接住我的目光,凝视良久,终于开口了——

    (一)

    十二年前,我还是千恒岛艺术学院的学生,周末去艺术中心美术馆实习。美术馆旧址在凌云山脚,馆里有一批旧画需要整理修复,我的指导老师是负责修复工作的杨沫。

    美术馆的背面,由一大片玻璃幕墙组成。透过玻璃幕墙,就能看见美术馆石围墙外一片繁茂的相思树林子。那林子近在咫尺,美术馆与它,仅隔着一道石墙。石墙上爬满绿藤,绿藤之上,是铁丝网,铁丝网之后,就是它了。它总能突破禁忌,向铁丝网下的地盘,探出几枝绿枝。

    它绿得浓烈而放肆。从初春开始,直到深秋。即使是寒冬,也无法封冻它的生命力,它依旧绿着,只是瘦了、淡了,象生了病,有几分英雄末路般的苍凉。

    “那林子,您去过没?”我问 杨老师。

    “没去过。那林子看着近,要走进却不容易。入口被一个荒院封死了。”

    “荒院?”

    “嗯。院子的主人难得回来。”

    我很好奇,试图接近林子。我绕了一大圈,那林子似乎就在前方,可始终找不到入口。我朝着林子的方向执著前行,黄昏时分,我来到了一个院子,院门虚掩着。透过院门的缝隙,我往里窥探。院内花木繁盛,并不荒芜。

    “院主人回来了?”我暗忖,在门口踯躅良久,犹豫着是否该进去。四野宁静,冬日的暖阳照耀着我。从院内的相思树上,几片纤细的树叶在微风中飘零而下、打着旋,最后落在我的脚边。

    我蹲下,拾起一片树叶放兜里,离开。

    (二)

    美术馆旧画的修复工作进展不顺。山边地气潮湿,加之历史原因,有小部分库存的民间捐赠画作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给修复工作带了很大困难。但在整理修复的过程中,杨老师和我也有意外收获。

    那天,杨老师和我在库房角落,发现了一卷牛皮纸包。我缓缓展开沾满尘土的牛皮纸,一幅颜彩脱落严重的水彩画赫然展现面前,它在瞬间攫紧了我的呼吸。我凝视着画面,一阵眩晕,我能感应到画者穿越时空、依旧鲜活的情感。

    这幅画不大,由于时代远久的关系,色彩早已失去光鲜,晦沉暗淡。图上画的是以相思树林子为背景的女子肖像。画中人颜面模糊,一身青衫白裙,回眸看着画外。画者的签名已经很模糊了,但画上标明的“1937”年份,依旧可辨。

    这是中国早期水彩画作品。修复旧画,首先得确认画者。对这幅看不清画者签名的画,杨老师特地向艺术学院的卓教授请教。

    卓教授拿着放大镜,细细看着画的每一处细节。良久,他抬起头,缓缓说道:“周远方在三十年代,曾以相思树林为背景画过组画。从这幅作品的创作时间上看,也符合......难道,这是周远方的作品?”

    “周远方?”我一声惊叹。中国早期艺术大师周远方的画传世极少,极为珍贵。

    周远方,祖籍千恒岛,

    是一位极有个性的传奇画家,曾两度远赴法国学画。他反对画者机械性地买弄技巧,提倡还朴归真,以赤子之心作画。在三十年代,他曾回到故乡,隐居山间,醉心艺术创作。据说,他这个阶段所创作的作品,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流传世间的并不多。他与他的画一道,遁离尘嚣。晚年的他在法国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六十年代中期,他孤零零地在异国病逝。

    “但是……”卓教授沉吟片刻,“周远方的水彩画,以干画为主,画风明朗写实,而这幅画,水色灵动,有空灵虚幻之美,又与周远方的作品有所不同。”

    千恒岛艺术中心发现一幅疑似周远方大作的消息

    不胫而走,嗅觉灵敏的小报记者立刻将此消息公布于众,千恒岛哗然。

    (三)

    确定画作者身份,是修复旧画的关键。艺术馆专门组织专家小组,由杨老师挑纲,负责对此画深入研究。我协助搜寻周远方的生平和作品资料。

    我找到周远方的相思树林组画资料,这幅旧图所画的林子,显然与周远方所画的同出一境。画作者即使不是周远方本人,那么,也和他有渊源。

    但是,我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那天,一筹莫展的我,无意中从兜里掏出了一片干枯的相思树叶。我猛地又想起了相思树林附近那院门虚掩着的院子。我重又踏上了往相思树林去的小径。

    犹豫良久,我最终还是推门而入了。院子内静悄悄的。我抬脚正准备进院,突然一只黑黄毛色的小狗蹿了出来,对着我狂吠。

    “来福,来福。”有女子的声音从院内左边石屋子飘出。我这才注意到。这院子里的房子,全是石木结构的矮屋。左边应该是主屋,屋子相对高大些,屋前有顶棚,屋门开着。右边的一排石屋,屋门紧锁。

    一位手持画笔的青衣女子从左边的石屋走了出来,她的面容清秀温婉,身形孱弱单薄。那狗回头看了女子一眼,犹豫着又吠了两声。

    “嘿,来福!”女子再唤。

    来福耷拉着耳,跑回那女子身边。那女子看着我,眼眸清亮。

    “我......我想去树林里看看......找不到路,走到你这儿了,过不去。”

    她笑了,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

    她带我进院,穿过荷花池,打开后院门。相思树林就在眼前。往林子去的坡几乎是垂直的,人根本没法上去,我悻悻然看着陡坡。

    “那林子就在那里,你闻得到林子的清香、你看得到它、已经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了。没必要走近,你说是吧。”她的语速缓慢、嗓音轻柔。

    她请我稍作停留,进屋喝点茶。

    主屋有画室,室内的陈设很简单,却极整洁。一张宽木案子,上边是一幅水彩画的铅笔草图。草图画的是水岸边,一女子侧身俯首沉思。画中女子与她相像,神情极为安祥。

    她为我沏茶,盛在圆口青瓷小杯里,递给我。喝过了茶,我告辞离开。临走时,我求问她的名字。

    “我是清桃。”她说。

    “清—桃—”我默念着这名字。

    (四)

    在查阅周远方的资料时,我发现了一篇周远方的密友、旅居法国的

    油画大师史明的回忆文章,他在文中写道,周远方始终难忘故乡,在他的枕下,总是留有一张字条,下面写着:“如果我死了,烦朋友们将我屋里的画作全部带回中国,地址是:中国、木棉岛、杏花巷7号”。

    木棉岛离这不远,杨老师和我去了趟木棉岛。但是,我们到了那才发现,木棉岛杏花巷早在30年前的旧城改造中消失了。杨老师拜托木棉岛艺术馆的朋友,帮忙查找原址主人,我们便悻然而归。

    寻访工作继续,杨老师出访法国,专程拜访周远方在法国的旧友,求证此画。

    这幅旧画引起的轰动效应、媒体喧嚣,令我猝不及防。我突然非常想念清桃那安静的院子了。拜访清桃时,正值漫山遍野的相思树花开。清桃那弥漫着相思花叶清香的院子,似乎能在刹那间阻隔时光的流逝、阻隔喧嚣与烦躁。我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用画笔画下这院子。

    那天,我坐在清桃院子里的石桌前,告诉她,我想为这院子画几幅画。

    “这样,会打扰您么?”

    裹在墨绿披肩里的她安静地为我沏茶,捧给我一杯清香的水仙茶。

    “你想来就来吧,我不在,也可以来。”阳光透过顶棚的缝隙,落在她的身上,洇开点点柔和的光晕。

    清桃甚至送了把院门的钥匙给我。

    “这……不好吧。”

    我不敢奢望自己能自由出入清桃的院子,但现在,这院子的钥匙就这样被放在我的手心里。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清桃那里。我与她彼此互不干扰。她画她的画,我画我的。

    清桃作画进展极缓慢,有时侯一天只画好一小巴掌大的一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如此。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静默地期盼着,却又有些迷惘。

    我画院中每一角,画院中的相思树、画从顶棚落下的点点光晕、画来福蹲着凝视着我,流露出像孩子般狐疑的目光、我画清桃——画她工作时的模样,用画笔记录她那一天天完美起来的画。最后,我把目光落在了院子右边静默的石屋子……

    我曾好奇地透过门缝往里瞅,但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一片黑

    魖魖的。

    “我能进去看看么?”我问清桃。

    清桃的嘴角紧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现在,清桃的画只剩下人物的脸部没完成了。脸部未上色的“清桃”栩栩如生地静默着、低首沉思。我似乎有个错觉,当清桃完成画作时,画上的“她”也将获得生命。

    我的画也即将完成了。一组三幅,清桃的院子在我的画中,清桃也在我的画中。几周的时间,我似乎意识不到时光的流逝。时光仿佛从现实中被截断了,流入我的画中。在全心投入绘画的状态下,我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画,什么是现实。

    清桃也似乎陷入了困惑中。画上的人物面部,始终没有上色,她长时间地看着画,陷入沉思。

    那天,我正对画做最后的修改,收笔时,发现清桃正站在我的身后,出神地看着我的画。

    “清桃,嘿,你怎么啦。”

    她回过神来,轻声说:“我时常想这个问题: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们留下的画,会有独立的生命么?”

    “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

    “倘若我们全心投入绘画,那么,我们流光一闪的思想,那

    转瞬即逝的情感,都将被笔下的画所凝固。也就是说,画,承载着我们的生命信息……”

    “是可以这么说。”我点头。

    “我甚至怀疑,即使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只要它们存在着,我们和这世界的联系就不会终止。”

    “死亡也并不是绝对的终了?”我打了个寒颤,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她温柔地笑了,不再言语,低下头。

    (五)

    杨老师回来了。他这次去法国的收获很大。他通过法国的华人艺术圈同僚,联系到了老一辈艺术大师史明。他打来越洋电话,让我用邮件传送那幅未名画者的水彩画图片,请史老过目,确认是否是周远方的画。

    九十多岁高龄的史老鹤发童颜,思维依旧十分有条理,在看过画后,他立刻否认作品是周远方的。

    “史老告诉我,周远方早期极少画人物肖像,作品主要是风景画。”杨老师说,“而这幅图,很有可能是他太太的作品。”

    “他的太太?”

    “嗯,姚静。”

    “姚静?”我从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

    “史老告诉我,姚静是位非常有天赋的法国华裔画家,周远方留洋学画时娶了她,伉俪情深。史老说,周远方的绘画理念,也深受她的影响。姚静年纪很轻便杳无踪迹,这是周远方的心病,他很少向外人提起。1930年,周远方夫妇回国,隐居千恒岛山中作画,直至1937年初,周远方在南京的老母亲病重,远方夫妇才走出山林,而那时,也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几个月后,远方因参加在法国的‘万国博览会’和为自己开画展,匆匆回法国,姚静独自留下照顾周母。谁知道他们就此诀别。”

    “1937年12月,南京屠城,之后,姚静音信全无。周远方不死心,三番五次回国寻人不得。他深深自责,不该独自留下妻子老母于战乱险地而不顾,悲痛欲绝的他从此漂泊海外,孤零零地自我放逐。”

    我的心抽簇作一团。

    “史老那有张周远方夫妇的旧照和几张姚静作品的黑白照片,我翻拍过来了。”杨老师将照片从像机里导出到电脑上,我们看到了姚静作品的黑白照片,但周远方夫妇的照片,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奇怪了。明明拍了的……”张老师非常诧异。

    从姚静作品与旧画的比照上看,二者不仅仅风格相似,笔触细节也十分契合。不容置疑,这副旧画,就是姚静的作品。

    杨老师很失望。尽管姚静画艺高超,但从商业价值上看,二者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言。艺术中心和媒体对这幅作品的关注度骤然降温,杨老师被抽调到别处做修复工作,换了位新手王老师接手此画的修复,对此画的命运,我有莫名其妙的担心……

    (六)

    画作者虽然已有定论,但杨老师对周远方所燃起的热情,并不易就此熄灭。杨老师执著地继续追踪周远方作品的下落。

    “史老告诉我,周远方去世后,留下了至少有上百幅作品。他在枕下留下字条,安排画作的归宿,确有其事。那么,这些作品会不会真被送回国内了?现在到哪里去了?”

    杨老师再赴木棉岛。

    我的预感不幸成真,在修复过程中,由于对姚静画上的色料处理不妥,出现更大面积的脱落。现在,要完全修复此画,难度更大了。

    心情烦闷的我,再次来到清桃的院子。

    来福摇着尾巴欢迎我。我走进院子,到清桃的画室去。只见清桃独自一人坐在画室窗前,看窗外被夕阳的余晖映红的相思树林。室内的工作桌旁的画架上,新作已完工。画中的清桃,俯首沉思。我走近她,她回头看着我,眼里有梦幻般的忧伤。

    “嘿,我等着你呢。知道你会来的。我要走了。”

    “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我迷惘地看着她。

    她缓缓起身,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额上渗出点点汗珠,面色苍白。

    “你怎么啦?病了么?”

    我急忙走上前,扶住她。

    她站稳了,深深吸口气,抱歉地笑了笑,“一直没好。来,你不是想知道那石屋里有些什么,我带你进去。”

    她不让我扶,强撑着走近石屋,用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锁。

    “吱拗”,沉重的木门推开了。我紧随她的脚步,走进屋,带着霉味的阴湿气息迎面而来。屋内没有窗,室外的天光已经暗下,屋内一片黑暗。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

    清桃缓缓走到屋内中央的宽木桌前,从身上掏出白蜡烛和火柴,点燃蜡烛,用左手擎起。

    “这屋除了你、我,再没人进来过。”近前的黑暗,被烛火的微芒阻隔住了,似有不甘地蜷缩向后。我看见清桃的眼里,映着跳跃着的烛光。

    桌上,堆满了画。在她的示意下,我一张张翻起。触目惊心的画啊,我一声惊呼,不忍再看。那一张张纸上,画着是血淋淋的屠杀场面。画下,标注着日期,从13日开始,14日、15日、16日、17日……日期终止在25日,一共画了13幅画。

    “这画的是......”我看着烛光下的她。

    “是的,南京屠城......姚静无法记录所有的场面。她那法籍画家的身份帮不了她安然渡过劫难。她是中国人,她的脸她的心她的情感,都是中国的……她在1937年12月26日遇难。”

    “姚静……”我的心一阵悸动。

    “她用画笔记录真相。除了那些凶手,你是唯一看到这些画的人......唯一的。”

    清桃的脸上的哀伤如潮水般侵扰着四周,这屋里的一切,在黑色的悲痛中静默着。

    清桃的话,似来自遥远之地,我什么都听不清了,我的心中充满着,我的心中充满着难以言状的悲痛。我一幅幅,一幅幅,缓慢地看着。

    “记住,记住你所见的。”她的声音轻若耳语。

    烛火灭了。眼前的画,眼前的清桃,重新陷入黑暗中。清桃缓缓往门口走去,在门口伫立、回首道:“我们走吧......”我恋恋不舍地放下画,随她出了石屋。

    “吱拗”石屋的门在我身后重重扣上。

    回学校后,我就病了。严重的感冒,我在床上躺了一周,昏天暗地地睡。醒来后,我突然记起了清桃说过要离开的话。院子的钥匙还在我身上,我得把钥匙给她送去。

    我到清桃院,她已经离开了,来福也不见了。石屋的门大开着,一同消失的是她的画和石屋里的那些画作。

    “我知道你们的世界就在不远处,而我却永无走进它的可能。”我在她的空木桌上,发现了一行水渍。水痕正渐渐地、渐渐地变淡、变浅,然后点点滴滴地消逝……

    “嘿,清桃!”我大声呼喊。

    一片死寂。

    我将钥匙放在木桌上,走向院门口。我在院门口踯躅良久。四野宁静,院内的相思树,飘落几叶纤细的树叶在我的脚边,一如我初次到此所见。

    (七)

    姚静的旧画,再无人敢碰。谁也不敢保证能完好地修复它。它静静躺在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它在等待着,等待着重生,或是彻底毁灭。

    清桃的离去,让我陷入迷惘中。我甚至不敢肯定,真的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院子存在着。最后一次去清桃院子的记忆,在病后的昏睡中,似乎也已陷入休眠。我只依稀记得那石屋子有令人悲愤的黑暗。

    几个月后,我又去了趟清桃的院子。那院子不见了——院子所在之处及周边,有一大块地被圈围了起来,从里边,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据说,是某位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片林子附近的风水宝地,准备开发新楼盘......

    我的组画,静默地放在我的床边。画中,春光明媚,相思花朵朵盛开,清桃温婉如水......

    我许久没去美术馆了。我在刻意遗忘什么么?遗忘,然后,就能让自己相信,一切没有发生?

    临毕业时,踌躇再三,我又踏上去美术馆的路。

    杨老师的执著追踪终究有了回报。他终于打听到了周远方遗作下落。虽然,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杏花街7号原主人,是周远方的学生沈风。杨老师辗转打听到沈家,沈风早在40年多前的政治风波中离世。沈家后人,想起老父临终前,将一堆的书画用破报纸包好,堆放在阁楼里。抄家时,那堆画全被人烧了。幸亏还有一幅,被沈老太太当墙纸糊了,保留下来了。

    “那幅画打开时,我都傻眼了,画面黑乎乎的。我动都不敢动,一动油彩就像麻酥糖似的往下掉。”

    杨老师摇头叹息,“这一年来,我们从国内外请了多少专家,为这画诊断、修复。现在,呵,虽然还没最后完工,但也焕然一新了。现在这事还得捂着,上头的意思是,要等‘七·一’时,再来个热闹的报道。”

    杨老师带我去看这幅来之不易的画。

    画上,一女子在苍茫的水岸边侧身俯首沉思。我捂住胸口,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阵刺痛袭来。

    “清桃!”我脱口而出,但话音被疼痛哽住了。

    “周远方难得画肖像,这幅画,应该是迄今为止,他留下的唯一一幅女子肖像画。这画上的女子,就是他的太太姚静......”

    我看着杨老师翕动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唉,他是为纪念姚静画的......那画一修复过来,我就觉得画中人似曾见过,后来细看了他们夫妇的照片后,确认了。画中人就是她。”

    “他们的照片?后来导出来了?让我看看好么......”我深吸几口气,缓过神来。

    “嗯,马上......那次也怪了,照片怎么也导不出来。过了几个月,我不死心,又试了下,一下子就导出来了。奇怪......”

    电脑屏幕上,周远方夫妇的照片清晰的出现在我面前。

    照片上,周太太姚静神色安详,有着和清桃一模一样的面容,温柔地看着像外的我。

    我怔怔地看着周远方夫妇的照片,忘记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

    “但我也有意外收获啊,沈家人没保留好周远方的画,但却完好无损地将周远方留下的,周太太早年的家信保留下来了。这次,它们被一并捐赠给美术馆了。”

    “信......我看看。”我回过神来。

    (八)

    我通宵未眠,看姚静的信。

    “倘若我们全心投入绘画,那么,我们流光一闪的思想,那

    转瞬即逝的情感,都将被笔下的画所凝固。也就是说,画,承载着我们的生命信息……”

    “远方,我想突破绘画的空间限制

    ……我在寻找那些色彩和线条,让它们将我最真实的一面凝固下来。我要让我的情感我的思想,在画里获得永恒……我要让那些看到它们的人,即使不走近我,也能感受到我的所思所想,感受到我的存在……”

    “即使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只要它们存在着,我和这世界的联系就不会终止。”

    “远方,我怀念与你在千恒岛相思树林中度过的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我们一起画画,一起看花开花落、朝霞暮霭,来福陪着我们

    ……怀念。”

    “我似乎已突破限制了

    ……我画了幅自画像。背景就是千恒岛的相思树林。画中的她是另一个我,就叫她‘清桃’吧,她是借助水彩和画笔而生的‘我’。我相信,只要画不被毁,她会拥有独立的生命的,活到地老天荒......”

    “远方,来信收到。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到你手中。局势越来越紧张了,淞沪守不住了。母亲身体依旧没有好转,没法离开南京。远方,我很不安......我把细软和画寄放在木棉岛的一位朋友那儿,木棉岛离战火远,相对安全些......上帝会保佑我们的,我们一定能重逢。爱你的,静。”

    泪水打湿了我的脸。天蒙蒙亮时,我昏昏睡去。半梦半醒间,我又看见清桃了,还在那弥漫着相思花香的院子里,为我沏上水仙茶。

    “你是画中人。画在,你就在?”

    “是的。”

    “如果,《清桃》那幅画修复好了,你就能回来,对么?”

    “我回不回来不重要,”她将茶汁倒入圆口青瓷杯,递给我,

    “石屋里的画,比我重要千百遍。它们在黑暗里......”我看见,她的脸上爬满忧伤,“答应我,别让它们一直地、一直地葬在黑暗中......”

    她看着我。

    远方,天光渐渐亮起,相思树林一片迷人的雾气迷漫。她缓缓起身,往水雾弥漫的林子走去,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消逝......

    “清桃,别走!别走!”

    我惊醒了。石屋里的画,一张张,无比清晰地萦绕脑海。

    “除了那些凶手,你是唯一看到这些画,这些场景的人......唯一的。”空灵处,我仿佛又听见她的声音。

    ……

    (尾声)

    “我答应清桃了,我将尽我所能,画出我在石屋里所看到的……我要让它们,曝现在天光之下,为人所知......”工作室里的他,眉头紧锁,闭上眼。

    “《清桃》那幅画,修复好了么?”我轻声问。

    良久的沉默。

    我手中的茶凉了,我的手也凉了。

    他起身,为我将青瓷杯里的茶汁倒空,重为我续上一杯热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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