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
他又一次来到那片麦地,那是他和她相遇的地方。麦浪依旧,晴朗依旧,却人事已非。温柔的风像她的臂弯,拥抱着他,充斥着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1
罪恶是抽象的,即使盛放它的容器只是一部手机。
它不仅是罪恶的根源,也是他失去自我的开端,更导致他失去唯一救赎——她,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大大的米色窗帘上勾勒着淡金色的纹路,窗帘牢牢遮掩住晨光。凌乱的被褥,褶皱的衣物,很多东西都散落在地板上。他闭着眼陷在柔软的床上,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他皱了皱眉头,左手四处摸着,接起电话,听声音是一个很长时间不联系的朋友。
“还睡呐?这都什么时候了。”
“嗯?”他懒洋洋的回答。
电话那头的声音转而迫切道“哥,你去不去玩点儿刺激的?”
他犹豫片刻,虽不常联系,是该给那位朋友一个面子,“好啊。”
“知道大哥你爽快,天河酒店1205,3点,在那聚聚。大家一起找点乐子!”
电话挂断,他深呼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黑石子似的眼眸有着一丝清明。
2:50 。他西装革履,走进天河酒店,不用多说便被服务员领到2楼。地上铺着毛毯,踩着软绵绵的,走廊很安静,除了送烟酒用具的服务生推着小推车,便也没了动静。服务员先一步拉开房门,劲爆的音乐,肆意的欢笑顷刻涌进耳蜗。他有一瞬间的愣神,摇摇头,看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这家伙啊……他想。
说到这家伙,还是是他高中拜过把子的兄弟呢,大家都叫他老何。可这老何最是喜欢刺激,平日里少不了翻墙逃课,喝酒打扑克 。高中那会儿为了一姑娘硬是什么都改了,不过人家姑娘的意思可就……到最后老何的单相思粉碎在姑娘娇羞抱着男朋友的神色里。爱情没了,老何歇了心思,又开始堕落。渐渐的,他与老何的关系也疏远了。
“哟,东子来啦。”老何连忙向他招了招手。
迷乱的灯光映得他的脸也迷幻不清,一派醉生梦死。这脸型……不错,是老何,可身材倒是发福了不少。此时他正摇着手中的酒杯 ,把玩着骰子,随音乐摇晃厚实的身躯,徒留给东子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东子鲜少踏足这种地方,又不能刚来就走,只能讪讪地咧着嘴笑笑。
他应付着的笑了笑,玩了玩,于是就准备回去,向老何告辞。
“别介呀”老何嚷起来“重头戏还没来呢”他拍了拍手“哥几个都是自己人,好东西要一起分。”
他摸出几袋奶茶粉一样的东西,娴熟地冲泡了起来。
另几个人戏谑道:“还是不是兄弟了,说是好东西,就请我们喝奶茶?”
老何笑而不答,只是给每人分了一点。
奶茶香气悠悠,热腾腾的,看样子怪好喝的。
东子的胃被酒精填满,正好想喝点热腾腾的东西缓解一下。于是点了点头,他握着杯子,微微抿了抿嘴,一下就喝完了。
从老何那回到家已是深夜,东子不知怎么,头一直晕乎乎的,猛的伏在水池边干哕了一阵。什么也没多想,便一头扎进枕头里,大睡了一番。
他很难受,浑身痉挛着,一只只小虫子好像在啃噬着他的身子,又痒又痛,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撞到了不少东西,随后身子又紧紧蜷缩起来。疼痛时不时袭来,他浑身开始冒冷汗,嘴唇被咬破流出铁锈味的鲜血。头也嗡嗡地鸣着,眼前一片模糊,四周的事物扭曲变形。良久,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着了,东子挣扎着闭上了眼皮。
......
东子是被电话铃惊醒的。身上有气无力,他摸索着手机,是老何。
“兄弟,怎么样啊?”
他心中一惊,这怪怪的语调让他莫名的害怕。“什么怎么样?”
“生不如死?”那边的声音很低,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
东子仿佛明白了一些,这种症状?奶茶粉?生不如死?
“兄弟,不要怪我,也是最近手头紧,不得不拉几个人入伙,增加点收入。”
东子愣住了,继而疯狂地冲那边喊:“阴险,无耻,丧心病狂!”一手打在地上,眼泪簌簌往下坠,“别指望我和你们同流合污。”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的,那么好的东西呐!”老何感叹。
然后是电话苍白的“嘟嘟”声。
2
这世上什么事都会井井有条的发生。
我现在该怎么办,那个畜生,为什么为什么!东子气愤地把手机,钱包,银行卡统统扫到地上,发泄着。不,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一定!他重新把手机捡起来,一丝裂痕都没有,哼,真是耐摔。东子想。
医院
“37号,37号在吗,不在就下一个人就诊,那下面……”
“我在。”东子低垂着眼,空洞的眼神里闪烁着仇恨,不甘,以及——深深的恐惧。
“没睡好吗,出现了什么症状,请一定和我说,虽然我才刚上任……但是……”
东子的思绪被清脆的声音唤醒,他一瞥之下,近乎窒息,甚至连心脏都有了停顿。面前的人,白衣白褂整齐的穿在身上,黑色短发,她昂着头,露出小巧的耳朵,脸上白白净净的。那一瞬的形象,清晰无比,就如焦点正确的摄影杰作。
如果是以前,东子一定会很开心找到心动的人,但如今……东子埋下头,没有机会了。
“你不要紧张,说说你的感觉”
“身体很痒很痛,像针扎一样。”
“那有出现红疹之类的吗?”
“没”
女子微蹙起眉头“不是过敏性的病,你躺下来,我帮你看看”说罢关上门,在另一边的柜子找这什么。一番检查后,“这,我不是很确定,你的结膜充血,精神萎靡不振,很是颓废。我怀疑你,嗯......有接触毒品的可能。”女医生绞着手,“你愿意配合我们测一下吗?”
东子来之前,心里便已有了自己的猜测,只是确定一下。他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尿检板的检验摆在那,他确实沾染了毒品。他有些不甘地问道:“虽然很唐突,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女医生笑了“我的胸牌有写名字啊,你真是傻瓜啊先生,我叫李乔。”语毕,她伸出手。东子摸了摸后脑勺,心中暗恼,不过心跳却慢慢加快。
体检室
“以后就由李乔来治疗你了”东子的父亲大手一挥,决定了所有事情。他眉宇间的不耐丝毫不加掩饰,但若细看可以发现杨父在看到李乔时,有一丝惊诧,一丝怀疑 ,然后是否定,神色十分精彩。
在东子跟随李乔进行了各方面检查后,确定是染上了毒品,不过这意味着戒毒所将是他的未来。
东子不喜欢被关起来,这会让他想起童年以后的事情,什么都是空白的,没有母亲什么都不一样了。母亲的死在每个人眼里都好像理所当然,仿佛每个人都预料到了。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情绪,她的死就像是日程表上框死的安排,发生了,打个勾,就翻篇。稍稍有些自嘲,东子还是打给了那个人,他知道那个人会帮他解决的,形式对于东子来说并不重要。
杨父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帮自己儿子。于是便出现了体检室的一幕。杨父紧了紧领带,跟着身旁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走了,最后不忘回头看一眼李乔。李乔很平静地站着,没有东子初见时的俏皮,活泼,好像接受这庄事的不是自己一样,她就这样看着脚尖,一直。
东子去了李乔外婆的麦地疗养。
辽阔的麦田,麦浪一起一伏,碧绿汹涌的波涛。东子学着李乔的样子张开双臂,温柔的风裹携这麦粒的青涩,阳光与生锈的铁门带来晕眩的金属质感,疯长的杂草淹没身形。这种夏日不似都市般明媚,靓丽,少女;反而带着躁动,癫狂,迷幻,它不是悦耳的,却很想让人流泪。
路边野草同铁门般金属色的气息拥抱着他们,头顶是一汪澄明的蓝天,他们索性躺在了麦地中,悉悉率率的草在身旁摇曳。东子第一次觉得,生活竟如此美好。
3
幻象就是幻象,总会破灭的。
李乔的出现无疑是东子生命中的一束光。尽管毒瘾发作时,痛苦难忍,他翻来覆去 ,砸东西。每每想放弃时,李乔就跪在地上拉住他。当连李乔也无法控制,东子就会对李乔拳打脚踢。
事后,他总是愧疚,却也只能愧疚,是他自己在拖累她,东子常说“你还是走吧。”
每当此时,李乔总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东子心便像被钝钝的刀,划了一下,生疼,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他伸手轻轻拥抱李乔,“别担心,我会努力的。"
他以为一直会这样,他会戒掉毒瘾,他可以为李乔冠上夫姓,他可以……但也只是以为。
李乔走了,悄无声息的走了。
东子不敢相信,他拨通李乔的手机,空号。女声不厌其烦重复着这是空号的事实,东子无奈而自嘲地咧开嘴,却感到了腥咸的血与泪,一个大男人在女士服装店抱头痛哭,那天是李乔的生日。
马路上车来车往,繁华的街市不会理一个落魄的人。李乔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又好像是她从来没出现过,她是真实存在的吗。
记忆中李乔那双清澈的眼眸因阳光的折射,泛起一阵星海。她笑盈盈的望着东子。
东子红着脸,稍稍胆怯地嗫嚅,“李乔,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戒了毒瘾,我我……,嗯,可以陪着你吗?”
李乔先是张大了眼睛,稍稍惊愕,又婉婉一笑,:“那希望你加油啦。”
“啊――”东子朝着麦地那头拼命似的喊,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他在麦田中奔跑,随着尽头的火车一起奔跑。李乔站起来,向他挥了挥手,衣裙飘飘,被夕阳烙上了金色的印记。那是东子见过的最美的她。
他们笑着,像十五岁的少男少女,只不过他们不是,也再也回不去了。
没有李乔,东子再也没有动力了。东子放弃了,自暴自弃,人生是一场游戏,沉醉往往比清醒更美丽。
他打电话给了老何。
老何没有一点的惊讶:“早点听兄弟的,不就能少受点苦了。”
“是啊,早点就好了。”东子能听出自己的冷漠。
“我有制作那种东西的原料和方法,保证你啊活似神仙,不过这价钱嘛……”老何嘿嘿笑着,像是憨厚的老实人一样。
“开个价吧。”
“好嘞,加上这个微信群,你会得到想要的。”
手机屏幕上的李乔笑得灿烂,轻薄的手机在东子手里却比什么都重。“杨东,你把我拍的真好看”“是手机像素好”“才不是呢,我都没见过这种手机,一定是你技巧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魅蓝note3像素蛮好的……而且也不贵呢……”“你嘀咕什么呢杨东,走啦,吃饭。”想想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八百,一小包原料八百,竟是比自己的手机还贵一块。其他更是……
网络是强大的,东子买来实验器皿,用来制作毒品。他日日夜夜沉醉在梦中,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针头印。
很快积蓄就被花光了,为了能继续吸毒,杨东开始诱惑他人吸毒,当他们尝了第一口时,杨东心中就有一种变态似的快感,他所经受的痛苦由别人再重来一遍。他看着他们蛰伏蜷缩在地狱的底层,看着他们和自己一样越陷越深。
天河酒店包厢,杨东将右手食指指纹按在手机屏幕上,又一笔钱从支付宝轻松汇了出去,一笔笔账单上皆是零。
4
那在筋疲力尽中终结的是死亡,完美的终点是无穷无尽。
“东子”杨东恍然听见了李乔的声音,他回头看见了门口的李乔,她脸上满是失望。失望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它不似开心,只要你咧开嘴笑,大家都知道你开心。但是失望到整张脸都透露出主人很失望的信息,那真的是很失望了。任何抽象的东西具体的时候都是异常强大的。
“李乔你听我说!”杨东霍的站起来,跑出去,徒留一包厢的人看着他追着空气大声喊叫。
李乔回来了,微信群暴露了。这两件事压的杨东喘不过气,群里发出通知,警察要来逮人,语音里的惊恐声不绝于耳,微信群散了,几个人,要逃离这个城市。杨东反而有些释然,他难得地出了门,夕阳西下,闲适安宁。
六月初,微微的暑热,有的女孩迫不及待换上了夏装,五彩斑斓的裙子,让人眼花缭乱。他闭着眼想起了童年,妈妈采凤仙花染指甲的样子。他走了很久来到麦地,他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停留在那。他躺下来,眯着眼,转头望着身旁的李乔,她靠着他,深情又动人。
阳光照耀着,左臂上针管留下来的疤隐隐作痛,电话铃又开始想响起来,“毒品的滋味不错吧,你还要吗,我随时都有货源,只要你想要,我……”电话那头老何的声音还在高谈阔论着,每一句都扎在东子的心上,他举起手机猛得挥臂,就在手机要脱手的刹那间,杨东的手停住了,靠着他的李乔突然握住了手机,紧接着消失在了原地。
杨东瞳孔挣得很大,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的,不会的,不会的,“李乔你出来!我知道你又躲起来了是不是,你出来啊!你怎么不出来!”杨东站起来,任凭癫狂的情绪围着他打转,“我求求你了,李乔!别躲了好不好,求求你……”杨东的脸僵着,说不出的狰狞。良久,瘫软在地上。
风声麦浪,男孩女孩的欢笑,他依稀能想起李乔的笑容和洁白的裙裾。
回不去了,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他像一只生活在黑暗里的虫,突然赤条条的暴露在阳光下。
聊斋里的一个故事,游荡多年,想要报仇的女鬼,最后选择,在阳光下,放弃阳伞,感受阳光,也同时灰飞烟灭。
自己也想感受阳光,但却没有勇气去死,只能一点点沉沦,越陷越深。
他翻出手机,想找着他曾经和李乔的短信。 却在最后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李乔的不幸,你也别太难过。人总会死,况且车祸这种突发事件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很久以前的日期。东子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他记起了李乔模糊的黑白照片,自己哭到昏厥的场面,大片大片的白色。自欺欺人,自欺欺人。毒品的幻觉,精神分裂,他幻想李乔是个背叛他的叛徒,试图改变李乔去世的现实。
杂草长得没到小腿,铁锈色与老式的火车铁轨一样,发出潮湿粘腻的金属气息,令人作呕。
路边几簇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正好,红艳艳的,像血一样鲜艳。
他无力躺在麦地上,指着花,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去他妈的红色,去他妈的大麻,去他妈的毒品!哈哈哈,都去死吧,下地狱去吧!”
他最后掏出那承载一切是非的手机,留下了毒贩们的信息,地址,发送了出去。
他走到了河边,清澈的河水,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水里有李乔的脸,两张脸交织在一起,他俯身去亲吻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水好凉,麦地真美。
红色的罂粟开的正好。
5
光从刚刚漏进露出一条细缝的眼睛,有个声音再喊。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正是一道闪电砸过,忽明忽暗,流云瘫软在刺眼的光里,忽然潮水退却万物清明,沾满泥土的双脚仓皇奔跑,群鸟惊叫。
“啊!”杨东坐起身,大口喘气,猛然被一个女人抱住,女人的脸庞渐渐明朗,“东子你怎么了,别吓妈妈,做噩梦了?”杨东心尖一颤,是妈妈!这怎么可能,她已经死了,可是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杨东望向床头,那是……米色的魅蓝note3就静静放在哪里,来电人图片赫然是黑色短发的李乔!杨东推开母亲,接起电话:
“真无趣。” 声音淡淡的,没有温度。
下一秒,杨东倒在地上,什么都消失了。
人生不过一场虚无,何必较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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