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戈壁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当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正坐在高佑祁的越野车上,向着梦想中的那个小镇进发。
他握着方向盘,双眼注视着前方,嘴里叼着一支烟,清了清嗓子说:“我哥们儿在那住了20多年了,快活得很。”
车子沿着216国道一路向西奔驰,远处几棵苍老的胡杨树,不知经历了多少沙尘和雨雪的袭击,树干佝偻古怪,树根暴露在地表之上,就像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将死之人,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只有几片金黄的叶子在告诉世人它还活着。
天空蓝得有些刺眼,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赶到那个镇子。我想睡一觉,可是正午的太阳亮得让人闭不上眼。
“没带墨镜吗?”高佑祁问。
“忘了。”我答。
“一个人跑到这大西北,也不带点装备。”他转过头,往下拉了拉眼镜,露出两个乌溜溜的小眼睛,把我打量了一番,说,“像今天这么毒的太阳,不做点防护,早晚得给你闪瞎了眼。”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已经放弃了事业,放弃了爱情,放弃了亲人,还会纠结出门要不要带一副墨镜?
“好在你碰到我,”他把身边一个帆布背包丢到我怀里,说,“这里还有一副,凑合戴着吧,对眼睛好。”
我在他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本小册子,是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再掏是一部苹果手机,被一条灰色的围巾缠着。我把手往更深处掏了掏,终于掏出一副款式老气的茶色眼镜。
我带上它,靠在窗边,看着一望无际的戈壁向远方延伸,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让人犯困。我两个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刹车,把我从梦中惊醒。
“会开车吗?”高佑祁一边问,一边打开车门。
“会,但是不熟。”
“会就成,这种路傻逼都能开。”高佑祁示意我坐到驾驶位,接着说,“你来开,这一路可把老子累坏了。”
这是我拿到驾照后,第一次摸方向盘,身体有些僵硬, 手有些微微颤抖。
“放心大胆地开,”高佑祁安慰我说,“这条路车又少、又没弯儿,没事儿的。”
他说完就靠在座椅上大睡起来。
这条路太长了,车子一路奔驰了三四个小时都没有遇到一栋建筑,直到黄昏时分,才终于在前方的岔路口出现了几所破败的房子。我放慢了速度再开近些,建筑变得多了起来,一群人像蚂蚁一样挤在道路上蠕动徘徊。
我把车子慢慢停在路边,拍了拍高佑祁的手臂。他像受到什么惊吓,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问:“到了吗?”
“到了。”
高佑祁从怀里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高声说:“李赫,我们到集市这里了。”
他挂了电话,重新回到驾驶位上,点了一根烟,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说:“要是当初大学毕业没留在城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现在还不是一样,马上就要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那倒也是。”
“咚咚”,玻璃上响起两声手指关节敲击的声音,然后车门打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一屁股坐到后排,顺便裹进了一阵尘土。
“你小子真不够意思,人到了才给我电话。”那男人说完,笑着在高佑祁的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急什么,以后要麻烦你的事儿还多着呢。”高佑祁笑了笑,接着说,“我介绍下,这是戴晓钧,这是我哥们儿,李赫。”
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在李赫的指挥下,高佑祁继续向前开去。道路两边摆满了小摊,把原本就不怎么宽阔的马路变成一条羊肠小道。高佑祁一边频频按着喇叭,一边小心躲避着路上的行人,原本三分钟就可以走完的路,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穿过去。
车子在一家破旧的饭店门口停了下来。李赫开了车门跳下去,冲高佑祁喊道:“这已经是镇上最好的饭店了,晚饭就在这儿吃吧,给你们接风。”
“我得赶去清丰镇,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我看天色渐晚,说,“等我在那边安顿好,请你们去吃顿好的。”
“相请不如偶遇,反正又不赶时间,吃完再走吧。”高佑祁说。
“是啊,吃完我找人送你过去。”李赫附和。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知该怎么拒绝他们的邀请,只好跟着他一起下了车。这是一家西北风味的餐厅,一进门就一股浓郁的羊膻味扑面而来,里面空间也不大,只有十多张油腻的木桌,椅子上连个软垫都没有,像一碰就要散掉的木架子,而白色的墙壁上则贴了一张巨大的胡杨林喷画,微微有些泛黄。
我们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李赫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竹筷,在桌上“笃笃”敲了两下,便有一个胡子拉碴的服务员拎了把茶壶走过来,冷着脸问:“吃什么?”
“先来半打啤酒,”李赫捧起菜单点道,“然后烤根羊腿,来盘酱牛肉,油煎鸡蛋,炒个荠菜,再来个鱼头豆腐汤……”
“够了,够了,再点就吃不了了。”高佑祁拍了拍他的手臂。
“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李赫笑着说,“你们将就一下吧。”
“已经很丰盛了。”我跟着客套了一句。
看服务员慢吞吞地去了后厨,李赫端起茶壶,给高佑祁和我倒上茶水,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笑着问道:“这次打算来玩儿几天?”
高佑祁小嘬了一口茶,说:“我是来投奔你的。”
“别拿我开涮了,”李赫显然并不相信,他提高了音调,说,“你老哥一个上市公司的技术总监,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老婆白富美,儿子眼看也要上大学了,好日子不过了,来我这里吃沙子?”
“不然我让你帮我看房子干嘛?”高佑祁反问道。
“那谁知道,或许你想买来度假呢。”李赫嬉皮笑脸地说。
过了片刻,见高佑祈没有答话,他收起笑容,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高佑祁苦笑一声,说:“没什么难处,就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一回。”
“这就对了,”李赫一拍他的肩膀,大笑一声,说,“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与其为名为利忙活一生,还不如自由自在地活着。所以那时候,你们都想尽办法留在城里,就我一个人选择来到这大西北。”
服务员端了啤酒上来,又拿来三个透明的玻璃杯,一一摆在桌上。李赫把酒全都打开,一边倒一边说:“这些年,那些城里的同学,有离婚的,有公司破产的,有忙活半辈子一事无成的,到头来还是我的日子最滋润,虽然挣的不多,但是花的也少,最重要的是日子过得痛快!”
“我开车,就不喝了。”高佑祁打断他。
“嗨,”李赫一拍桌子,笑着说,“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人会搭理你,放心大胆地喝。”
高佑祁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小戴,你是为什么来这里?”李赫拿起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
我含糊地答道:“我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我跟他的想法当然不一样。我怎么可能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我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难道我要让每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从小就不受父母待见,长大后也没有一个人喜欢,工作五年依然无关紧要的小角色?难道我要满世界宣传,我的女友嫌我没钱而投进别人的怀抱,我的老板因为一点小事就炒我鱿鱼?
“那我们得好好干一杯。”他笑着说。
服务员陆续把菜上齐了,李赫端起酒杯说:“这一杯,是为你们接风,干!”
我和高佑祈跟着举起酒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很快又把杯子倒满,接着说:“这一杯是为了我们的重逢,干!”
又是一杯酒下肚,李赫再次把杯子倒满,举起来,问:“这一杯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美丽新生活。”我不假思索地说。
“干了!”高佑祁低吼一声,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三杯酒过后,我们的脸上都有些微醺。这一刻,我们都坚信,我们在这戈壁滩上的新生活,将从这三杯啤酒开始。
高佑祁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上次这么痛快地喝酒,还是大学毕业聚餐的时候。”
李赫拍着桌子大笑,说:“我记得,那天你喝的跟个傻逼似的,还说要让这个世界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有所不同,这一晃20多年过去了。”
“那时候多好啊!”高佑祁说,“那时候大家都一肚子的抱负,天真地以为梦想就在眼前,只要肯努力,马上就可以变成现实。”
“我算是活明白了,什么理想、抱负,都是扯淡,只有钱才是真的。”李赫说。
高佑祁没有接他的话。
那天,他们两个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一次说完。但是,高佑祁始终没有把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说出来,李赫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一个劲劝他喝酒,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2.走在路上的戴晓钧
我遇到高佑祁那天,是到达镇子的前一天,那是一个烈日当头的正午。
我一个人在公路上走着,身上背着我那个土黄色旅行背包,像一只蜗牛,疲惫而缓慢,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遇到一个让我歇脚的地方。
一辆白色SUV停在我的旁边,车窗摇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冲我打招呼:“哎,上来搭你一程吧?”
我看了看眼前这个陌生人,穿一件橄榄绿的休闲衬衫,皮肤黝黑而粗糙,头发又短又直,带一副黑色墨镜,不像一个好人。这就是我对高佑祁的第一印象。
“不用了。”我拒绝了他,继续埋头往前走。
“前面还得好几十里路,才会有地方休息。”他一边慢慢开着车,一边继续劝说,“上来吧!”
我抬头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似乎他说的有点道理,反正生活已经这样惨淡了,还能糟到哪里去呢?
“谢谢。”我犹豫一下,上了他的车。
我们一路沉默了很久,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直到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打破沉默。
“你去哪儿?”
“清丰镇。”这是我在网上搜到的一个边陲小镇,据说是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这么巧,”高佑祁说,“我去平云镇,正好离得不远,我送你过去。”
“谢谢。”我找不出拒绝他的理由。
“我看你不像是这边的人,怎么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父母、亲戚、朋友、女友,都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而我也习惯了令他们失望。在他们的世界中,是否有我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眼前这个陌生人,我跟他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再过一天我们又会各奔西东,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对我似乎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在城市混不下去了,所以逃到乡下来。”我据实相告。
高佑祁转头看了我一眼,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你呢?”我犹豫片刻,忍不住追问。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是来寻找生活的真谛。”
“现在的人,活一辈子,都是为了欲望和野心,都忙着追求金钱美女,或者说的好听点叫事业和爱情。这么多年来,我该拥有的、该经历的、该享受的一样也没落下,但这就像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梦,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是你当初的理想吗?这是你想要的人生吗?”高佑祁向窗外吐了口痰,接着说,“不是!所以我要找一个不需要野心、不需要欲望的地方,去过真正的生活。”
我没有他这样浪漫的情怀,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我只想逃离城市,逃离压力,逃离失望。
“你是干什么的?”他眼睛盯着前方,咧了咧嘴笑着问。
“建筑设计。”
“设计师啊?这么好的职业,来这里可惜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
高佑祈沉默片刻,突然双眼放光,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平云镇,我让他在那儿给物色了一套两用的房子,到时候我就开个店,想营业就开门,想休息就关门,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也不用每天累死累活过狗一样的日子了。”
他说完,顿了一顿,说:“你是专业人士,到时候帮我参谋参谋怎么设计店面吧?”
“这我哪懂啊,建筑设计跟门店设计可是两码事。”我推辞道。
“原理都是相通的嘛。”他嘿嘿一笑,接着说,“以后你要是来店里光顾,一律打八折。”
“那倒不用,我力所能及提提建议吧。”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把我们拉回到现实中来,刚刚泛起的笑容,慢慢从我们的脸上消失。
我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问他:“你的家里人没一起过来吗?”
高佑祁的眼神一下落寞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闪烁光芒。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仿佛回忆起许多往事。
过了几分钟,他开始诉说那些折磨了他很久的琐事。这些事,他不曾跟亲朋好友诉说过,却告诉了我,或许陌生人更容易让人放下心里的包袱吧。
他告诉我的故事,是从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开始的。当然,他决定来这里的原因也可能要追溯得更久,但那只是我的猜测。
高佑祁跟我说:“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3.高佑祈的回忆
三个月前,我还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技术总监,距离副总经理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我老婆李海迪是人力资源部的主管,要不是当初那个谈了十多年的初恋情人把我甩了,我也不会娶这个比我年轻近10岁的女人。她在我48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向我透露,关于任命我为副总经理的议题已经会议通过,只要老板签了字,我就可以走马上任。
“过两天我就得改口叫你高总了。”在经历了激烈的床上运动之后,李海迪翻身压在我的胸膛上,火热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刘志云这小子良心发现了?”我有些意外,“我为公司卖了这么多年命,他都没领过情,现在突然要让我做副总?”
刘志云是我的老板,自打成立这家公司我就在他手下做事,公司几个关键的技术瓶颈都是我带人攻破的,从几个人的小公司到如今的上市企业,离不开我和他的共同打拼,但我在这技术总监的位子上已经呆了十多年了,公司负责技术的副总经理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却从没考虑过我。
“你甭管他是不是良心发现,他能想到你就说明还没忘了你。”
“他就不怕我再跟上次那样,让他当众出丑?”
“这我就得说说你了,”李海迪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以后你的脾气得收敛一点,别动不动就让人下不来台,老刘好歹是公司老板,说到底你就是个打工的,跟他较真犯得上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老板更得作出表率。就像上次那件事,如果连老板都是非不分,那这公司还怎么做大?”我对她的说法并不认可。
“行行行,就你有理,”李海迪不耐烦地说,“你也一把年纪了,办事还像个毛头小子,他要是铁了心整你,谁都拦不住。再说了,你不为我想,不为自己想,还不能为小飞想想吗?”
小飞是我的儿子,一提到这个儿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自认为不是一个性格暴戾的人,想不到生的儿子却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小混蛋,整天跟街上一帮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纠缠不清,给我惹是生非,眼看快要高考了,学习成绩还是一塌糊涂,没有缺胳膊少腿就算万幸了。
“别跟我提小飞,”我生气地说,“这就是个索命鬼,早晚蹲大狱的命。”
“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李海迪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再怎么混账也是你的种,谁还没个青春期叛逆的时候?关键就看我们当爸妈的怎么管教。”
我倒是想要管教,每次我对儿子严厉一点,她就拦在中间,不许我动他一根手指头,如今倒成了我的问题了。
这样的谈话我们有过太多次了,我已经懒得再跟她争辩。
第二天我没什么干活的心思,一整天都在等候总裁办的任命通知。不过,通知没等到,却先接到厦门公司老总的电话,他们那儿遇到一个技术难题,要我去帮忙解决。
这家公司是刘志云在三年前收购的,虽然主营业务跟公司的定位不同,却是目前所有子公司中最赚钱的一家。现在他们遇到难处,找我过去搭把手理所应当。我想跟刘志云汇报一声那边的情况,不过他这一天都没有来上班。自从公司上市以后,他越来越热衷于玩资本游戏,胃口也越来越大,现在估计正在西安跟另一家公司商谈收购的事。
我试着打了打他的电话,没有接通,就带了两个技术员直接飞去了厦门。
我在这行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些在其他人看来比登天还难的技术问题,在我面前都不过是小菜一碟。所以,这一趟厦门之行,除了用一天时间来解决问题,剩下的两天我们都花在了环岛旅游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回到家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因为在我开门的时候,收到一条房产中介发来的垃圾短信,我掏出手机时,屏幕上的时间正好跳到这一刻。
我打开门,把手提包放在鞋柜上,正要打开柜门拿拖鞋换上,却看到柜子里一双黑色皮鞋,油光锃亮。那不是我的鞋,我从来不穿那么古板的皮鞋。
我关上柜门,重新把鞋穿上,慢慢走向卧室,里面传来几声低语和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我推开房门,看到李海迪正坐在床沿,背对着我整理衣衫,另一个男人则在手忙脚乱地扣着衬衫的扣子。
是刘志云。
我感到一阵晕眩,耳朵嗡嗡作响,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该做点什么。这个我为他卖了十几年命的老板,趁我去外地给他解决技术难题的时候,爬上了我家的床。
李海迪在冲我嚷嚷着什么,但我一句都听不清。刘志云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向门外走去。
我只觉脑袋涨得厉害,攥成拳头的双手抖个不停,仿佛它们不再听我使唤,扳过刘志云的肩膀,猛地打在他的脸上。我感觉自己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他却像喝醉了一样,一个趔趄仰倒在地上,把床头的台灯踢落下来,碎了一地的瓷片。
李海迪向我扑过来,哭叫着在我胸前捶打,我稍微用力一甩,把她推倒在床上,她立刻爬起来,又要向我扑来。我转身出了卧室,愤怒地在客厅里转了两圈,跑出家门。
我沿着街道一路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再也迈不动,口鼻再也无法呼吸,才停下来。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斜照在街道上,像给这座城市镀了一层黄金。我坐在街边的木椅上,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都不知该去哪里。
当我突然惊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我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韩梦,那个曾经多少次让我魂牵梦萦的女人,坐在我的身边,正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在哪里?”我环顾四周,问道。
“酒店房间。”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
“我怎么会来这里?”我拍了拍额头,脑袋疼得厉害。
“昨晚你喝醉了,”她低着头抿嘴一笑,说,“我实在拖不动你, 就在附近订了间房。”
我隐隐记得昨晚喝了很多酒,但仅此而已,对其他的事全无印象,甚至不记得怎么见到的她。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很多话,都不记得了?”
“我喝多了,没说什么混账话吧?”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我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韩梦打破了沉默。
“嗯。”
“你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吧。”如果在3天前,我一定会回答过得很好,但经历了昨天的事,我不知该怎样定义自己现在的生活。
“你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吗?”
“还用问吗?你老公的公司都开到大洋彼岸去了,女儿也进了国际学校,怎么会不幸福呢?”我用力挤出一个笑容,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太多,总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低头不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你昨晚说要带我离开这里,是真的吗?”她抬起头,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不敢肯定。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也不记得说过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或许酒醉之后我确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电话铃声把我从困窘中拯救了出来,是李海迪。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躲着我吗?”
“我没想要逃避,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那我们还是各自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在一起生活吧。”我对自己的冷静感到诧异。
“高佑祈你什么意思?”李海迪尖着嗓子说,“你没完了是吧?”
“还是等你冷静下来再谈吧。”我不想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
“你怎么能这样?我那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还不是为了我们能有更好的生活?”李海迪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你以为你的副总位子就那么容易坐上去吗?”
我无言以对,嘴里像吃了一只苍蝇,有些恶心,又吐不出来,挂了电话,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韩梦看着我,似乎还在等我的答案,但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这个问题。这些年,从朋友的口中也多多少少了解她一些情况,虽然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早已与丈夫形同陌路,只是考虑到财产处置和社会影响,才一直没有了断。我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可是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给她一个承诺呢?
“我得去一趟公司,把事情处理一下。”我一边起身穿衣,一边说。
她“嗯”了一声,默默起身去了洗手间,帮我接了大半杯水,在牙刷上挤了牙膏,放在杯子上。她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善解人意,而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我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我来到公司,刚进门,就听到一群人对我指指点点。
“听说他偷偷跑到厦门,想联合外人稀释老板股权。”
“平时真没看出来,老高还是这种人。”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想不到谣言传播的速度这么快。我回了办公室,看到桌上子正中摆了一张白纸,最上方写着硕大的辞职书三个字,余下却都是空白。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打印了这张纸,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刘志云的指示,门外的他们有的在埋头做事,有的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仿佛每个人都有这个可能。这也好,免去我的顾虑,让我对这家曾经寄托了理想和希望的公司不再产生任何留恋之情。
我就在那张白纸上,用钢笔手写了我的辞职书,把它放在刘志云的办公桌上,拿了两个纸箱,把我所有该带走的东西装进箱子。我原以为,在公司拼命干了这么多年,会有很多需要带走的资料,收拾的时候才发现连一个纸箱都填不满。刘志云依然不在办公室,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躲避着我,还是原本就出差在外,不管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不用见面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我走出办公室,每个人都在假装忙碌着,没有一声问候,也没有一句挽留,他们像躲瘟神一样对我避之不及,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甚至能看到他们内心对我的鄙视。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当我离开公司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但这样的景象,并不在我的想象之中。
此后的几天,我都是在酒店中度过的。只有韩梦有时会来陪我说说话,聊聊我们从前的点点滴滴和如今的各种不如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还是熟悉的彼此,就像我们不曾分开过。而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听说我被炒了之后,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一声。或许,那些所谓的友谊,只是我给自己营造的一个虚假的梦,现在才是真正的感情。
在第五天,我接到一个自称陈警官的电话。他告诉我,高小飞关在看守所,让我过去一趟。
这种诈骗电话,我一年不知要接到多少个,这伎俩连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都骗不到,更别说我这样一个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不等他讲完,我就挂断电话,顺便把他加入了黑名单。
过了20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是李海迪。
“小飞出事了。”
当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我意识到那个陈警官并不是骗子。
我在看守所门口再次见到了李海迪,她眼睛红肿得像个熟透的桃子,显然是经受了许多泪水的浸泡才有这样的效果,不知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危机还是因为小飞的事,或者两者都有。我以为自己心里不会有半点波澜,但见到她的那一刻,心里还是莫名地疼了一下。
“小飞要是有什么意外,我跟你没完。”一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海迪就丢出这句话。
这一刻,我很确定,我的心疼只是一种习惯,而这个习惯是时候改变了。
“小飞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她吊着嗓子吼道,“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他这几天晚上回家没?”我耐着性子问。
“我们还有家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再这样聊下去,只会陷入平日那种无聊的争吵。我懒得跟她争辩,直接走进看守所的大门,而她也只好跟进来,嘴里还是喋喋不休。
我们见到了陈警官,一个50多岁的老警察。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前天夜里,小飞在街上砍伤了一个混混。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所谓的老大承诺,谁除掉这个混混,就让谁做帮派的二把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流氓的承诺,只有我的傻瓜儿子当了真,结果是他进了看守所,而他的老大还在外面逍遥快活。那个老大我曾见过两三面,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痞子,但在青春期的孩子眼中,却是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
李海迪提出想跟小飞谈一谈,警察同意了,但小飞全程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天,从看守所出来,我和李海迪去了医院,按照警察的意见,尽可能的赔偿受害者损失,或可帮助小飞减轻刑罚。我以为混混的家属也会同样的泼皮无赖,事实却出乎意料。那个混混的妻子是一个文静内秀的女人,我们赶到的时候,正抹着眼泪在病床前小心伺候,他们的儿子静静地坐在一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我们说话。
从衣着看得出,他们的生活过得并不轻松。我内心有些酸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李海迪则一边流泪承诺一定尽力补偿,一边祈求他们原谅。
“我们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在我们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那个混混的妻子说,“该补偿的一分都不能少,不该我们拿的我们也不会要。”
这是一个外柔而内刚的女人,我知道,这次小飞遇上麻烦了。
当我和李海迪在医院门口分手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天有些阴沉,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在小飞常去的那条街,看到他眼中所谓的老大正跟他的弟兄们在一家大排档胡吃海喝。
我把车停在街口,静静等着他们散场。天慢慢暗了,昏黄的路灯先亮起来,接着街上的商铺和远处的高楼大厦也都跟着亮了,而那帮王八蛋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才散场。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打开车灯,慢慢跟在那个混蛋后面,一直跟着他走到一条小巷。
他像一个不倒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我熄了火,从车上拿出下午刚买的棒球棍,跟着他转进巷子,两步并作一步追上前,用尽全力一棒打在他的背上,他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我抡起棍子,用力砸下去,也不管是打在腿上、胳膊上还是头上,只管用力抡下去,提起来,再抡下去,直到全身没了力气。而他则在地上缩成一团,大声呻吟着,哀求着,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所谓的江湖老大,不过如此。
那天之后,我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用来弥补小飞的过错。但即便我已用尽全力,他也依然要面临3年的牢狱之灾。宣判的那天,也正是我和李海迪签字离婚的时候。
“这么多年,我就做错这一件事,你就不能原谅我吗?”她哭着问。
“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知道这些年坚持的原则是对还是错,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过去接受不了工作上的错误,如今也接受不了感情的背叛。
我自认为算是一个负责的父亲,但当我和李海迪争夺对小飞的抚养权时,他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李海迪。
“你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他说。
或许吧,但这都不重要了。在短短两个多月里,我经历了过去几十年都不曾经历的失败,事业、家庭、感情都纷纷离我而去。
“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在酒店最后一晚,我对韩梦说。
我不知道酒醉的那晚是不是有说过类似的话,但我敢肯定现在说的话,一定是发自真心的。
“去哪里?”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去大西北,我有一个同学在那边一个镇上,生活过得无忧无虑。”
韩梦思考了很久,才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那边很缺水吧?听说洗个澡都难。”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只是在偶尔空虚寂寞的时候,需要有个人来帮她排解,而不是抛弃现有的生活,去追求什么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许,我就不该提这个话题。
第二天一早,当我睁开双眼,韩梦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我收拾停当,正要去大堂办理退房手续,电话响了起来。
“老高,你快到的时候记得先给我电话,我好去接你。”李赫在电话里大声说。
“我知道,让你帮我物色的房子怎么样了?”这才是我关心的问题。
“正看着呢,这是大事,急不来。”他顿了一顿,接着说,“倒是有一套我觉得还不错,但是怎么着也得等你来了亲自看看才能定。”
“我这就出发。”
4.房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门外就响起 “咣咣”的敲门声。我睁开眼,见自己合衣睡在一张木床上,高佑祈同样穿着衣服趴在我身旁打呼噜,而我们的行李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胡乱堆着。我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把门打开。
李赫冲进来,笑着问:“小戴,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这儿不比城里,大家都起得早,我们也得早点出发。”
“去哪儿?”我有些不解。
李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大步走到床边,用力拍着高佑祈的后背,喊道:“别睡了,那家人赶着出远门,我们得趁早,不然又得等几天。”
高佑祈不情愿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说:“你跟他先约一下时间。”
李赫掏出手机,一边按着号码,一边走出去,我和高佑祈也跟着走出门外。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院子,北边三间房,东西两侧各一间房,南面是院子的大门。我和高佑祈就站在院子中央刷了牙洗了脸,李赫的电话也刚好打完了。
“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高佑祈一边擦脸,一边问道。
“嗨,”李赫讪讪地笑了一下,说,“老婆去城里打工了,儿子读初中,也在城里,所以房子就空了。这样也好,落得个轻松自在。”
我们出了门,在镇上的早餐铺子吃过早餐,我正打算离开前往清丰镇,高佑祈却先开口说:“等下我们去看房子,小戴你是行家,劳烦你帮我参谋参谋怎么样?”
“杀鸡还用牛刀?”不等我回答,李赫就抢着说,“这又不是什么洋房别墅,就不用大设计师出马了吧?”
“好赖是套房子,说不定以后要住几十年呢,还是谨慎点好。”
我反正闲来无事,便答应下来。
平云镇是一个沿着国道建设发展的长条形镇子。在李赫的指引下,我们来到镇尾的一座临街双层楼房。
高佑祈把车停稳,李赫跳下车,从房门前的瓦片下翻出一串钥匙,在手里晃了晃,说:“他们电话里说,等不了我们了,让我们自己看,要是满意就等他们回来签合同,看完把钥匙放回原处就可以了。”
“对我们这么放心,民风真淳朴,”高佑祈笑着说,“我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李赫开了门,我们跟着他进到房子里面,一边四处查看,一边听他介绍:“这是座二层小楼,每层都是86平米,后面还有一小院子,大概60平米左右。以后你就可以人住在楼上,店开在楼下,院里种点花种点菜,生活不知有多惬意。”
“这房子开价多少?”高佑祈一边张望,一边问。
“算下来一共得43万。”
“小戴,你看怎么样?”
我在房里转了转,又看了看外面的院子,说:“房子格局挺不错,位置也还算可以,拿来做生意应该问题不大,只是就建在街边,晚上不知道会不会吵。”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晚上连个鬼影都没有,绝对睡得安心。”李赫打断我的话。
“你们相信风水吗?”我试探着问。
“都什么时代了,谁还信这一套。”李赫不屑地笑了笑,冲高佑祈抬了抬下巴,问,“是吧,老高?”
我看高佑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也就不好再说下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相信那套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理论。
“你回头帮我再谈谈,看40万能不能拿得下。”高佑祈语气中略带恳求。
我知道,处理高小飞的事花了他不少积蓄,如今,40多万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那行吧,我再跟他说说看。”李赫答应了。
那天以后,我离开他们,步行走了3个多小时,去了那个向往已久的小镇。我在那里租了两间房,每天背着背包四处游荡,戈壁、草原、沙漠,荆棘、黄沙、胡杨林,在我眼里是最美不过的风景。有时,我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忘记了时间,便索性在那里搭个帐篷过夜,享受大自然的恩赐,顺便思考未来的生命该怎样度过。
过了两个多星期,我忽然接到高佑祈的电话。
“多亏了李赫帮忙,上次那套房子拿下来了,晚上我们庆祝一下,你也一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兴奋。
那天晚上,高佑祈在新房子里摆了两桌酒席,参加的人除了我和李赫,还有几个我并不认识的人。但就在我们推杯换盏的时候,突然一个40多岁的男人闯进来,身后跟了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女孩。
他环顾一周,疑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李赫提高了声调问。
“这里是我家,你说我是什么人!”
骗子假冒这套房子的主人,耗费了几个星期的工夫,卷走了高佑祈仅剩的那点积蓄。他没想到,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依然躲不开欺骗,高佑祈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看着不远处的白墙发呆。我打电话报了警,但警察只是过来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继续深入调查的打算。
那一夜,高佑祈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离开那张椅子。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李赫拿了一沓钞票拍在桌上,说:“老高,这事儿都赖我,让人给下了套儿,这里有10万块钱,是我半辈子的积蓄,你拿去,算我的一点心意。”
“这事儿谁碰上都得倒霉,只是恰好让我们碰到了。”高佑祈叹了口气,接着说,“这钱我不能要。”
“你拿着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觉得歉疚,那些钱我会想办法找回来的。”高佑祈咬了咬牙,把碗里的面条全扒到嘴里。
这天,我陪着高佑祈在公安局耗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要讨个说法,这么一大笔钱,在这个偏远小镇足可以算得上大案要案了,况且钱是转账出去的,一定有办法可以追到骗子的踪迹,怎么能这样不了了之呢?
临近中午的时候,刑警队的一副队长接待了他,承诺一定全力帮他追回损失。他说:“我们已经立案了,你放心,我们一定把这个案子当作要案处理,只要有结果,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看得出,这个副队长说的并不是假话,但在高佑祈看来,他们还不够重视,直到公安局负责侦查工作的副局长亲自出面,他才肯离开。当然,这个副局长说的话与那个副队长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在高佑祈心里却有着不同的分量。
我们回到镇上,车子在李赫家门前刚停下,就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风衣,戴着黑色墨镜,头上包着围巾的女人,拉了一个白色行李箱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高佑祈下了车,语气有些吃惊。
“你不是说要带我离开吗?”那女人摘下墨镜,笑了笑,说,“怎么把我丢下自己跑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韩梦。
高佑祈冷冷地也笑了笑,说,“还用问吗?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
两人沉默了片刻,高佑祈突然说:“你走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来了。”韩梦大声说。
“那就回去。”
高佑祈口气中充满了决绝,容不得半点商量。我下了车,推门走进院子,当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高佑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韩梦在镇上住了2天,就回了城里。我不知道是因为高佑祈的绝情,还是她确实无法忍受这里恶劣的生存环境。
“为什么不让她留下呢?”很多天后,我问高佑祈,“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十几年前,当她离开我时,我曾经幻想有一天她会重新选择我,三个月前当我提出带她离开的时候,也还认为她有可能会跟我走,但是如今,我已经不抱幻想了,即便她现在来到我的面前,迟早也会离开。”高佑祈淡淡地说。
我不知道他是经历了怎样的希望与失望的轮回,才选择放弃这个挚爱着的女人。
高佑祁说:“18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28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命运,38岁的时候我觉得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现在我48岁了,才发现自己他妈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警察全副武装冲了进来,把李赫按倒在地。
刑警队那个副队长告诉我们,李赫就是骗走高佑祈那40万块钱的幕后黑手。
我不知道警察们用了什么办法让李赫招供,但真真切切从他们那里听到了李赫的自白,尽管我们并不愿意相信。
5.李赫的自白
我叫李赫,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到平云镇,至今已经20多年了。
我以前也是个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我的老婆跟我是大学同学,我们一起来到这个镇子支教,在镇上的中心小学做了十几年老师,因为一直没办法进编制,后来学区改革的时候,学校都归并到了县里,我们就下岗了。
我们靠信念撑着过了几年苦日子,后来,我老婆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跟我吵了一架,就跑去城里打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们曾经差点可以有一个儿子,但是在怀孕5个月的时候,我老婆出门摔了一跤,流产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怀上。她离开这里,可能是恨我不该带她来这个地方,也可能是不想再回到这个伤心地,又或者两者都有。
这些年,我开过店,做过买卖,但都没有成功,后来就开了个培训班,靠给学生补补课挣钱度日。我也想过回城里,但这么多年都在戈壁滩上呆着,我跟外面的世界早就脱了节,回去也无法跟现在的年轻人竞争,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概在3年前,有一次打牌的时候,我认识了赵肃他们,因为大家都是从外地过来的人,有很多共同话题,就慢慢熟了,经常凑在一起打打牌,喝喝酒。
他们牌技好,我不太行,经常输钱。后来输得多了,就先欠着他们,一来二去,就欠了他们五六万块钱。那些钱,我算了算,三年下来已经滚到十来万了,靠补课的收入连利息都还不完。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后来时间久了,才听说他们专门靠给人下套儿,挣快钱。没错,我就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他们每个人都有点特长,有一个会办假证,有一个会做银行卡,赵肃会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大概一个月前,我接到高佑祈的电话,让我帮他物色一套房子,我意识到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
我知道这事儿干的不地道,但是对我来说,没别的选择。我把这事儿跟赵肃他们说了,他们在镇上跑了三四天,才找到那套房,说是那家人到外地打工去了,房子一直空着,估计得过年才会回来。
我们原来打算给这房子定价50万,我拿25万,剩下的25万他们三个分。后来没想到老高带了一个搞建筑的人来,怕他看出蹊跷,就调整了计划,价钱也降了几万,最后一共拿了他40万。
其实,这40万里面,我自己根本没拿多少钱。他们答应分我20万,但是我光还他们债就用了10来万,剩下10万我也是打算还给高佑祈的,当作我的一点补偿。
我原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事儿办完,过段时间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如果半年以后老高发现了,只会想到赵肃他们做局骗了他,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反正他也不认识他们,但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那家人那么快回来。
说实话,这件事我心里挺内疚的。我和老高虽然很多年没见了,但是同学感情毕竟摆在那里,以前读书的时候,他也没少帮我。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当面向他道个歉。
6.最后一面
当我和高佑祈再次见到李赫的时候,他明显憔悴了很多,满脸胡渣,双眼红肿,头发像鸡窝一样乱七八糟。
“老高,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李赫低着头沉吟片刻,抬起头说,“但我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高佑祈看着他,一脸惋惜地说,“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没别的选择。”
李赫又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哈哈大笑,说:“过了这么多年,你他妈还是那么天真。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别的选择!”
我看见李赫的眼中噙满泪水,随着笑声慢慢从脸上滑下来,在下巴上汇聚成一滴更大的泪珠,滴落到桌上。
当我们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刑警队的副队长叫住了老高,他说:“很抱歉,虽然人抓到了,但是钱都被他们挥霍一空,能帮你追回来的不多。”
我不知道高佑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感受。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辛苦你们了。”
那天,当高佑祁开车送我回清丰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记得我们来的那天,也是这个时候。”高佑祈在车上,眼睛盯着前方,叹了口气,说,“我明天要回去了,反正到哪儿都他妈一个样!”
又是一个黄昏。太阳浑身放射着光芒慢慢西沉,把天边的云照得火红一片,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远处的胡杨树孤零零地立在戈壁滩上,随风摆动,就像一个疯子在跳着谁都看不懂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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