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开客栈通常只有一件事，就是赚钱。
李逍遥开客栈除了赚钱，还有一件事，就是偷听。
李逍遥和林月如很默契地把阿奴打发回厨房， 以“给房间的客官送茶水”为由，蹑手蹑脚地跑到龙葵房门口……偷听。
不过，想到房间里真的住着“鬼”，李逍遥还是禁不住一阵哆嗦，但压抑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之魂。
“小葵，怎么这次一个人跑出来，都不跟哥哥说一声？你江湖经验少，万一遇到坏人可怎么办？”刚才那位中年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乍听之下，话中的担忧之心甚于斥责数倍。
“我……”龙葵欲言又止，可以想象那愁眉低垂、我见犹怜的模样。
“哎呀~”另一个甜美的娇声忽然打断她，闲闲道：“天哥，你这就说错了，怎么是她一个呢？不是还有我呢嘛？再说，我们也不是人啊，估计坏人都被我们吓跑了！”
中年人无奈道：“……哎，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哼……”红衣女孩听声音有些不满，不过她倒是听话没再开口。
静默了片刻，只听他柔声道：“小葵，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愿意跟哥哥、和……雪见姐姐，还有小楼他们住在一起吗？”
“哥哥……”长久的沉默之后，龙葵终于悠悠开口了：“你现在，有你的生活，可是，可是我永远都长不大，我不想拖累哥哥……”
“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你怎么会拖累我呢？你很棒的，小葵！你还能帮我鉴定先秦古董，小楼和瑶瑶，都那么喜欢你，你不要总说你自己没用，当铺离不开你，我们也离不开你，你是无可替代的！”
“不……不是这样的……哥哥你是人，你会变老，你也会、你也会……但是我，我永远都是这样，我不能陪哥哥一起入轮回，但是雪见姐姐可以。我只是、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从没有觉得你多余啊！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和徐大哥，和紫萱姐一起闯荡江湖的事？只不过后来徐大哥做了掌门，紫萱姐也……不过，红毛救了她，他们都能活得开开心心的，为什么咱们不行呢？”
“哥哥，你不懂的……我，我想入轮回……”
“……啊？你要重新投胎？为什么？为什么要入轮回？上千年你都这么过来了！你一直在魔剑里，现在好不容易能出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你现在会突然想入轮回？”
“我、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小葵……”中年人的语气带着关爱和担忧，以及深深的不解。
李逍遥越听越奇怪，这个叫“龙葵”的女孩似乎是这个中年人的妹妹，不过她既然是鬼，等了他很多年，那应该不是这辈子的妹妹吧？为什么他们一个人是人，一个人是鬼呢？好奇怪，而且既然是妹妹，为什么现在不要哥哥了呢……
“哎呀！我要急死了！”红衣女孩突然忍不住插嘴，“你们这么说话，我听得都要累死了！天哥你听着，她的意思呢就是你又不能娶她，你又不能把她给嫁别人了，在你家待着还得受唐雪见的眼色，这主不主、仆不仆的，尴尬得要死，你居然还听不明白，笨死了你！”
“你别说了……”龙葵有些着急地想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葵……”又是一阵沉默，中年人长叹了一声，道：“是她，给你压力了吗？”
“不是不是，雪见姐姐人很好！”龙葵连忙否认，“只是、只是……我觉得自己太多余了……我愿意为哥哥做任何事，哪怕是跳到剑炉里……以前，以前我很害怕，后来我又见到了哥哥，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可是我太贪心，我开始希望自己能有个身体，这样哥哥就能抱一抱我，我、我也能感受到哥哥的温度。后来……我就真的有了身体……可是、可是我又更贪心了……我希望我能成为真的人，一个能跟哥哥一起变老的人……甚至、甚至……跟哥哥在一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但是、但是我就是忍不住……雪见姐姐也知道，但她什么都没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雪见姐姐，我甚至羡慕小楼和瑶瑶……因为他们会长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龙葵说的断断续续，但李逍遥和林月如听清楚了，想必房内的人也听清楚了。
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
她美丽，她年轻，而且会一直年轻下去。永葆青春，这是多少人追逐一生都无法实现的虚妄，可一旦成真，却更像是冲不破的诅咒。人生一世，正是因为终有一死，所以才会倍加珍惜；然而如果生命无终点，那仿佛就成了不会醒的梦魇，没有尽头。
“……小葵，”中年人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低声道：“我一直把你当妹妹，我们也确实是兄妹……如果你想去投胎，我、我祝福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也欢迎你。我对你，是哥哥对妹妹的感情。小葵……对不起……”
“哥哥，你不用道歉，我理解……”
屋内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李逍遥和林月如对视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我说两个小朋友，你们在外面听得也差不多了吧！何不进来看看？”中年人朗声道，有如天地大开，朗日出云。
二人闻言大窘，不论如何，偷听客人的说话对客栈而言都是大损名声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早已经发觉。
李逍遥和林月如悔得肠子都青了，此时互看一眼，终于决定听天由命，垂头丧气地推开了门。
“我说小伙子，你爹娘没教你，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吗？”鲜艳的红衣如榴花照眼明，穿衣服的人却是比花更娇艳，只是这一开口的泼辣劲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我……我是婶婶带大的。”李逍遥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实话。
“噗嗤，你这小屁孩，倒是会顶嘴。”红衣女孩妩媚一笑。
“我说的是实话……”
林月如警惕道：“你们想怎样？”忽然想到，好像不久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情景，真是……近墨者黑啊！
“我看他不是坏人，哥哥，别难为他了。”龙葵淡淡道。
中年人只是盯着李逍遥的脸，须臾，对他道：“你刚才说，你是婶婶带大的，那你爹娘呢？”
“嗯？”李逍遥瞪大了眼睛，没料到他居然会问这个。
“你爹娘……没带过你吗？”
“我……”李逍遥踌躇了一下，心想自己连人家家事的秘密都听去了，别人问他一下也没什么，于是诚实道：“我自小就没了爹娘，婶婶跟我说，呃，反正我爹也走江湖的大侠啦！这次真对不住，我是一时好奇才偷听的，不会说出去的。”
中年人似乎没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盯着李逍遥，缓缓开口道：“那你……可是姓李？你爹叫李三思，你叔叔叫李三省？”
李逍遥大吃一惊，用力地点点头，急忙上前一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我、我爹？你是谁？他、他在哪里？”
中年人摇了摇头，面露悲戚之色：“我叫景天。你爹是我的徒弟，他很侠义，为了救别人牺牲了自己。”末了，他望着李逍遥感叹道：“你长得跟你爹真像。”
“他死了……”李逍遥怔怔地愣在当场，对景天的话半信半疑，可抬头望见景天凝重的表情，似乎又是真的；半晌，他只觉得眼前泛起一层薄雾，头脑跟着一阵晕眩，林月如忙扶住他，面带忧色：“李大哥……”
“死了……”李逍遥只是喃喃地重复着，颓然地摇着头，神色恍惚，呆滞的目光写满了悲怆，自言自语道：“怎会这样……爹的武功，不是天下最强的吗？官府都抓不到他，怎么会这样……”
景天走上前，双手握住他的双肩，轻声道：“你节哀，人死了可以入轮回，你爹这辈子待人很好，转世一定过得很幸福。”
“轮回……”若是平时，李逍遥一定觉得是这是虚无缥缈的安慰，但是他刚刚听到他们间的对话，忽而神色一凛，紧紧抓住对方道：“你、你们知道我爹去了哪里吗？你既然认识鬼，你们看到我爹了吗？”李逍遥急切而期待地看向龙葵，以及，红衣服的龙葵。
龙葵黯然地摇摇头，红衣服的龙葵也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神色略显惆怅：“人死了按照规矩投胎转世，像我们这样的孤魂野鬼，哪有这么多……”
李逍遥感觉到景天双手一颤，他忽然抬头，望见对方明亮的双眸，掩不住眼角的皱纹；勉强勾起的嘴角，也盖不住痛苦和沧桑。早先景天刚踏入客栈之时，李逍遥只觉得他雍容华贵，性情和悦，定是出身顺遂的富贵之家，现在想来，他必然也经历过很多很多的事。
一时间，房内一老一少，和三个花季少女，两两相顾无言。
半晌，李逍遥想起了什么，忽而对景天道：“你说，你是我爹的师父，那、那你知道是谁害死他的吗？”
景天一愣，发觉李逍遥隐隐趋向极端的情绪，怆然一叹，摇头道：“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为了救中毒的人，去苗疆盗取了一种圣药，但是这个药是被诅咒的，最后他是……暴毙而亡……所以，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逍遥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刚才满腹的期待一瞬间皆化为乌有，口中只是重复着：“暴毙……而亡……”
“月如姐姐，你刚刚说送茶水，但茶还在厨房呢，我给你端过来了，怎么……”灵儿端着茶，见房内的情景忽然愣住了。
“哦，小姑娘谢谢你，茶放这吧！”景天微笑着接过茶，嗅到不一样的芳香，微微讶异：“这是……兰雪茶？”
“是呀！”灵儿颔首微笑。兰雪茶，是茶痴张岱用松萝法的茶加入雪茉莉制成的。冲泡后气味清香，先苦后甘，有清心除烦的功效。
景天悠悠道：“不食松萝，止食兰雪……想不到你的客栈会有这种茶，你刚才，还真不是完全在吹牛……”
李逍遥苦笑了一下，原本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他，忽而被景天这句打趣缓解了不少。
景天把茶放到桌上，徐徐倒了两杯，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递给李逍遥，道：“来吧，敬你爹！”
李逍遥只得接过，抿了一口，苦中带甘的口感从嘴里化开，咽下去之后，宛如一抔净雪荡涤愁绪，竟好似把心里涌起的那份痛苦抚平了。
“孩子，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更难，你爹这一生过得很开心，你要跟他一样，别老愁眉苦脸的，知道么？”
李逍遥默然立着，静静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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