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说,人一辈子就是个奋斗。
纵观父亲的经历,他确实一直在践行着这句话。
1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政策逐步落实。乘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村里的农民开始做些小生意维持家用。
父亲与大伯一商量,也大着胆子干了起来。
最初的时候,父亲和大伯搭伙卖豆腐。大伯结婚后,父亲就去学了炸油条的手艺。
学会后,父亲开始单干。凌晨三四点钟起来炸油条,天亮了,把油条装在自行车后的筐里。
父亲需要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沿村叫卖。近的村子几里路,远的上百里。这个村子今天去了,明天便不能再去。
那会做买卖不像现在,改革开放初期,个体经济还不繁荣,老百姓的经济能力有限,加之生活在山村里,交通不便,即使有需要也只能等待做买卖的上门来。
卖的最好的是夏季,车子先骑进村子吆喝一圈,然后找个大家经常聚集的阴凉之地,有需要的就会陆陆续续地赶来了。
那时候人们手里的钱都紧得很,买卖东西,采用的是原始的物物交换。有用玉米、黄豆换的,也有用鸡毛废品换的,无论是什么,父亲照单全收。
来的时候两筐油条,走的时候一筐粮食,一筐废品,是最好的收获,若是再把油条带回去,那一天就白干了。
最难的是冬天,北风呼呼地吹着,迈腿都费劲,何况骑个破自行车,行走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大坡时,实在蹬不动了,就只能慢慢往上推。到了村里,照例先转上一圈,再找个避风有暖阳的地方缓缓劲儿。
冬天农田里没活儿,老百姓有的是时间自己做饭。油条经常当天卖不完,骑了两三个小时的山路才到,不能就这么回去。看着天色不早了,父亲会找个相熟的人,借宿一晚。第二天再去往下一个村子,直到全部卖完。
村镇上修了一条马路之后,父亲抓住了机会,在马路边上租了间门头。古人说行商坐贾,父亲终于晋升为坐贾,不用再寒来暑往,东奔西跑。
这条街市渐渐热闹起来,父亲觉得光卖油条有些浪费有利的地形,便开始同时经营烟酒糖果,花生瓜子等副食,类似于现在的小超市,当时叫小卖部。
街市的繁荣让原本逼仄的街道更加狭窄了,南来北往的车辆经常被堵得半天出不了村,街道两旁的居民出入不便,怨声载道。
乡镇积极向上级反映,急需新俢一条马路。三年之后,一条崭新宽阔的柏油马路落成。
起初,新路只是通车之用,商业活动还是集中在老街。人人都说这样挺好,两条腿走路,一条路走车,一条路走人。
父亲闷头不语,他隐约觉察到形势在开始变化。
果然新路两边慢慢有人做开了生意,房子越盖越多,成片的铺面直接影响了老街的繁荣。
没过几年,经济中心从老街转移到了围绕新路形成的街市。
父亲眼看着老街的生意走向没落,却没有办法。手里没有多少闲钱,根本买不起新路两边的房子;租金昂贵,租赁也不划算,他只能尽力维持着小卖部的生意。
心里的急切没有地方倾泻,都上窜到了嘴部,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口里嘴角长满火泡。
听说新路边上要建一个露天市场,砌水泥台面供生意人租用。这个租金低廉,可以接受,但是不能再做原来的买卖,父亲当机立断,决定改行。
父亲终于抓住了命运给他的又一次机会。
最开始的时候父亲在露天市场里卖鞋袜,头巾帽子,童装。后来社会上开始流行让裁缝用面料裁制衣服,父亲便让母亲照管原来的摊位,他在旁边开始经营各种布匹。
最火的时候,各种布匹能摆上几米长。不光大人,有条件的家庭,逢年过节,小孩子都要裁制新衣服。
后来,成品衣饰渐渐崛起,丰富的款式面料,艳丽的色彩图案,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人们不再对各种面料趋之若鹜,布匹市场开始不景气。
父亲紧随市场的需求,又转战到褥单被罩,褥里褥面,白洋布,各种的确良,市布的行列。
市场经济市场说了算,父亲一直紧跟社会潮流,不断改变,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镇上一座三层高的供销商城建成之后,露天市场的繁华即将落幕。新一代的生意人几乎占据了商城的全部铺位,以年轻的优势,新潮的眼光,很快打开了新的局面。
以父亲为代表的老一辈生意人,没有一个人选择去商城。即使这露天市场,夏天要遭受酷暑,冬天要忍受霜寒,他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或许正是这份坚守,让他们在改革开放后,农村经济的发展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身影。
倔强的坚守只能表达对曾经辉煌的不舍与留恋,不能当饭吃,父亲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他们已经不具备任何优势,被淘汰是迟早的事,纷纷开始做新的打算。
2
养殖热的兴起,吸引了父亲的目光。他一边关注着电视新闻,一边观察着当地市场的行情,最终决定养羊。
这一决定让我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长久以来的半农半商,成了半农半养殖,农村人永远舍不下地,这是根,父亲的担子更重了。
因为养羊的周期长,效益慢,母亲坚持一个人在市场上处理积压下的各种货物。父亲每天一大早去地里忙活,十来点钟回来吃口饭,再赶着羊群出发,天黑了才回来。
白天父亲不回来,饿了就吃走时带得干粮。有的时候是馒头咸菜,有的时候是挂面。拾点干柴,用石头搭个简易的灶台,从河里舀些水,没有菜的清汤挂面,父亲吃了好几年。
那些年,与父亲见面的次数都少了。我还在睡觉,父亲已经赶早去了地里;我上学,他在山坡上放羊;等我下了晚自习,他累了一天早已入睡。
一个星期天,下了小雨,父亲在剪羊毛,我在边上为他撑了把伞。父亲生气地回头瞪着眼睛冲我喊:“遮羊毛,遮我干啥?”
我愣怔了一下,憋着眼泪把伞向羊毛移了过去,委屈地看着还散着热气的羊毛。等我平静下来,再看父亲时,眼泪已不听我的命令。
父亲曾经的头发漆黑浓密,尤其是头顶上的,总是高高地耸立着。脸黄且瘦,一双黑眉,坚定的眼神。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些,却很精神。
现在呢,头发枯黄杂乱,鬓角是长了白发吗?瘦削的脸上沟壑丛生,眼睛深陷,眼角下垂,里面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哪还有往日的精气神。
我有多久没和父亲好好说过话,多久没仔细看过、关心过父亲了啊?
深深地愧疚,让我的喉咙发紧疼痛 。
好在这样的日子随着养殖行情的转变,终于要结束了。
过度的狂热之后总是低迷。在农村,老百姓一听说干啥挣钱,总是一窝蜂地跟随。村里短短几年内,增加了不少养殖户,售价却开始一降再降。
那年深秋,已经养了五六年羊的父亲,尝遍了其中的酸甜苦辣,赶在市价崩塌之前,将羊全部卖出。
突然觉得,蒙在家里屋顶上的那片阴云终于消散,一家人可以轻轻松松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而不是每天进进出出,各忙各的。
我想父亲也一定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眼睛里的血丝不见了,头发好似也黑了些。
父亲不会就这样停下奋斗的脚步,他开始一边与母亲继续在市场卖货,一边寻找机会。
他发现随着新农村的建设,小村子不断搬迁,镇上的人口逐年增多,消费能力也在日益增长。
父亲曾经干过的老本行,油货生意就十分吃香。那些曾经需要摆一天摊的油货商,现在上午往往供不应求,下午两点左右就收摊了。
人到中年,折腾不起了,冒险的,投资大的一没经济实力,二没年轻的头脑,还是做老本行合适,稳扎稳打,投资小,收益快。
说干就干,年后父亲就张罗开了。人家说隔行如隔山,即使做过的行业,隔了几十年,再重操旧业,也十分困难。
同行是冤家这话一点没错,在这小小的村落,小小的行业里,也充斥着外人看不到的商业竞争。
村里本就有两家人在做油条麻花的买卖,见父亲插了进来,开始联合起来打压父亲。做大货物的个头,买十赠一,增加人手,延长售卖时间,用尽了各种手段。
无论他们用什么招数,父亲都以不变应万变,好好做自己的货物,绝不缺斤少两,亏待顾客,卖不掉就自己吃。
那时候我在外地上学,后来听母亲说,刚开始的半年,他们每天尽吃油条了。
一年后,两家人看着生意渐渐好转的父亲,才放弃了打压。
父亲终于在这条新街上,在这一行业里又一次站稳了脚跟。
为了不给我和哥哥增添负担,现在父母也没放下手里的活儿。
3
凭着父亲勤劳的双手,执着地坚持,当然也离不开母亲的扶持,父母供我上了学,盖了新房,给哥哥娶了媳妇,这在农村是了不起的成就。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每一次考验,风浪面前都昂着头,没有被时代的浪潮打趴,没有被商业中的争斗打垮,即使年将老矣,依然挺起脊梁自食其力。
业,有大业,有小业,在父亲的创业历程中,创得虽都是小业,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一位可敬的父亲。
岁月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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